锵锵——
伴着尖锐刺耳的几声镲响,漫天的黄纸纷纷落下,一场民间的丧仪总算接近了尾声。
从缭绕香火中退出来的男子肩上还有几张纸钱,一身明黄色的道袍陈旧得几乎褪色。远远的看不清面容,只见他一瘸一拐地将桃木剑、手铃、一个碗装水的圆钵收进带来的包袱里。收过了逝者家属送来的几枚银钱,又折回去,把没用完的一叠纸钱也 重新收了起来。
正要走,忽的听见个声音高高喊:“留步!前面这、这位……请留步!”
转头去看,只见个瘦筋筋的小子拨开一众还在恸哭的人群,告罪时扔了一把银票开路,很快就截住了男子的去路。他气儿尚且喘不匀,便向他一比手,压低了声音道:“谢公子,我们家督主有请。”
被大褂藏住的手骤然收紧,局促地揪紧了那个破包裹。清癯容长的男子微微避开对方的眼神,语气却很淡漠:“你们认错人了。”
“嗐。随便吧,蓝桉也好,谢小公子也好,横竖督主找得就是您这个人,叫什么都一样。”说话的小子不过十四五岁,身材已经在抽条,声音却还如稚童般细。虽一身便衣,却不难叫人猜出身份。他快步上前,再次拦住了男子的去路,“谢公子,督主是念在旧日的情义,才由我来请您去叙旧。只叙旧,什么旁得都没有!”
男子绕过他,继续走。
后头的人亦步亦趋跟上,却拖长了调子又道:“若这回不去,下回官兵来拿,查那桩绑架案,您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
所以他到底顿住了步子,算是屈服了。
“就在那边,不远的。”小男孩冲他谄媚地笑笑,连连拱手,“有劳您了。”
*
谢同尘莫名发现自己坐在一张椅子上。
面前是一桌极丰盛的菜肴。略扫一眼过去,几乎每样菜式都熟悉地令他心惊胆战。博山炉里点了雅香,气味清淡平和,不蔓不枝。天色正黄昏,滤过窗纸,落进一地浓重的金色。
他几乎分不清是梦是真。
等到要动时,才发现左肩疼得厉害。他才终于想起来——白日里他被那小黄门骗去见个人,结果中途中了埋伏,出来两个身手极好的个中高手,他几乎来不及反应,便被一掌劈中了肩头,剧痛之后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所以现在这是……
隔间被层层叠叠的通天垂地纱幔遮住,他隐约听见有脚步声渐进,心跟着也狂跳起来。他不敢去想,顾不得伤痛,慌忙起身要走,正跌跌撞撞奔去拨帘,那厢门却被推开了——
“吃个暮食罢了,兴师动众作什么。”女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正在一无所知地步步走来。
谢同尘浑身的血在瞬间凉透,僵在了原地。
面前的帘随之被拨开,他立刻低下头,慌不择路地往后退。偏偏伤腿碍事,一慌神愈发不中用,堪堪退了两步,便趔趄要摔。
在失去平衡的瞬间,他被死死地抱住了。
“玊哥!”荼锦颤抖地、用力地拥着他,“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肯再见我了。”
谢同尘难堪地闭上了眼,一双手死死把在身侧,没有去碰她。这是他全部的坚决和冷漠,再多一分刻薄都没有了——胸前的衣衫尽湿,是他的小茶在哭啊。
荼锦这段时间来精神萎靡,寝食难安,却又不肯懈怠公务,连轴转了几个日夜,这会子大喜大悲,头忽然痛得起来。她也不顾,只痛痛快快地流泪,贪恋着这副暌违已久的身体上的温度。
谢同尘余光瞥见自己的袖竟是脉脉的雨过天青色,袖角织了错综繁复的金缕线,这样薄而软,会在光下泛出光泽的好料子,许久不曾穿过了。他心中五味杂陈,扬起手,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抚上了她的肩。
轻轻捏了一把,发觉她瘦得厉害。
荼锦像猫被抚到了脊骨的痒处,积极地顺着他掌心的弧度扬起身子,用还挂着泪珠儿的脸望着他,强忍着伤感同他撒娇:“一别三年,哥哥可还念着我?”
她看见她日思夜念的郎君冷眼瞧着自己,阔别数年,他比年少时成熟不少,仍是那副俊美无俦的眉眼,却……格外的陌生疏离。
“……罢了,吃东西吧。”荼锦不敢再深究,缓缓松开了环住他的手。指尖贴着他的身体一寸寸地滑,直到她落座了,方才依依不舍地把手收回,讪讪自语了句,“你肯见我就好。”
谢同尘则沉默地走到与她遥遥相对的另一边坐下。
腌笃鲜、茭白炒肉、白汁鼋菜、水晶肴蹄,一小笼点了蟹粉的蛋烧麦……江南的特色菜肴便是如此,清鲜咸甜、五味醇正,全都是荼锦爱吃的式样。
从前在京城时,隔两日不吃便让她抓心挠肝的想。谢同尘想起曾有一回,她听说有一家苍蝇铺子卖正宗的苏州鸡头米,便拉着他在错综逼仄的暗巷里找了大半个时辰,结果只吃到一碗挂羊头卖狗肉的劣质汤水,气得她在回去的马车上哭了一路。那时他答应她,说等次年芡实成熟,定带她回江南去吃。
如今就快要芡实上市的时节了,她也回到了江南,可惜……物是人非。
“玊哥……你是不是不爱吃。”荼锦声音弱弱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迟迟也没有动筷,“对不起,我不知你要来。这桌菜应该是小宁准备的,他应当是不晓得你的口味,便以我的为主了。”她起身,“你等一等,我叫人再去做……不,去附近再买些来。很快,很快就好了!”
谢同尘沉默地看着她,忽然勾了勾唇角,鼻间哼出一声极短促的笑。
——如今坐在这里,被打扮得焕然一新的他是什么?是她的旧情人?是曾经的谢小公子?
不。
他不过是肖含誉费尽心机弄来的一个玩意儿,一件礼物,一次可以令他爱慕之人会对他满怀感激的惊喜。这满桌的情谊心机,这满室的香烟恍重,这满身的绫罗锦缎,这满眼的疮痍落日,无一不让他觉得恶心。痛苦和愤懑在心底滋生出一味悲极的,名为凄凉的滋味。
“花小姐。”他霍然起身,用极淡薄的词来称呼他的小茶——曾经的,“我今日来,是特地来同你说……”
谢同尘看见荼锦眸中又泛起水光,喉头一滞,复深深吸一口气,方冷下声继续道,“是特地来同你道别的。如此有始有终了,你再不必对我耿耿于怀了罢?”
“玊哥……”
“你应当知道,如今我叫蓝桉。”
荼锦哽住,身子颤抖地厉害,唇被咬得没了血色。像是从身体剜下血肉了般,她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好。你走吧。”
*
桉树有剧毒,一树孑然,不能与任何花草林木共生。
荼锦戚戚然一笑:“我应当早些想明白的。他就连化名都在恨我,我竟还痴心妄想会与他破镜重圆。”
肖宁耐心地帮她拭去双颊上的泪痕,又拿来药丸和兑好的温水递给她:“姐姐,吃药。你的偏头疼是旧症了,再不好好调养,可就要跟你一辈子了!你正当青春,谁也不值得你去伤自己的身子。”
“嗯。”她乖乖把药吞了,没再说话,却又看着一桌残羹冷肴叹息。
“如今见也见了,好坏是个解脱。”
俊俏的男人将椅子挪了半寸,好挨荼锦更近一些。她不接话也不恼,选了几样菜叫人去热,折回来再执她的手。五指穿过她的指缝,掌心贴着掌心,与她自然地紧紧相扣。他脉脉注视着她,用善解人意的口吻道,
“过会子吃点东西再哭。这两日咱们就停在淮水镇,左右咱们不说,上头也不会那么快知道。你只管好好休养,等心情合适了,咱们再去金陵做正事。”
荼锦连忙摇头:“不行。因为我已经耽搁许多时日了,该走就走。你别这样纵着我!等着两日将那些绑匪缉拿归案,余下地便交给当地县衙,咱们要快些去到金陵。根据线报,这次的芙蓉膏①数量非同小可,迟一日,少不得又是一方百姓受害。”
正中下怀。
一切都在按照自己的设计走向发展,肖宁心中得意,却故作迟疑,犹豫道:“你近来总为了谢公子茶饭不思,原以为叫你们见一面要好些,偏他又说那些个没心肝的话。我怕你的身子熬不住。再歇两日罢,案子的事情你不必担心,我这边不曾懈怠,如今已经查出了些眉目,等你好了,我再同你细说。”
荼锦心中愈发歉疚,当下理了理心神,道:“不。你不要迁就我。晚些你就拿卷宗来同我说,过两日咱们便走。”她稍一顿,自顾自又添了一句,“走了就不再回来。”
①芙蓉膏:鸦片(毒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