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昭阳抚在他脸上的手,于是一顿,不过却露出个笑:“七郎,你可有想过,也许,我只剩下几个月可活。”
“不许你说这样的话。”赵恪因着欢爱而柔和的眉眼,此刻又因她的话而冷肃,“祸害遗千年,你我这样的人,哪里那样容易就会死。”
“生老病死,实在不是人力所能控制。”
“嘘。”赵恪握住她的手,“我送你回宫,后头的小嘴都有些肿了,须得上药才是。”
知道关于孩子,关于未来,是他们两个之间最不可触碰的话题,宋昭阳便也不再多说。毕竟,眼下两人关系颇有些蜜里调油的温馨味道,尽管她知道,这平静水面之下,暗涌一刻未停。
大燕至此,立国已近两百年。京城之中的勋贵世家,绵延三代百年的,便有近三百户之多,更不必说如如今位列三公九卿六部尚书的诸位重臣,而如今的世家之首正是明瑶背后的明家与太尉裴晗所出身的裴家。前者是累世书香耕读之家,而后者则是累世高官的河洛裴氏。
贵妃楚氏出身亦是高贵,楚氏是中原的老牌氏族,人口众多,根系颇深。如今她虽已死,可奉旨缉拿她九族的太尉裴晗却是万分焦灼。
“太尉大人,本宫调拨数千军士,就为将这乱臣贼子一网打尽,如今你用了近二十日的时间,回来告诉本宫,你叫楚氏的亲弟弟跑了?太尉大人,您当真是欺我孤儿寡母吧。”
“娘娘息怒。”宋昭阳话音刚落,裴晗便弯了身子。这个时代的贵族鲜少下跪,这般的礼数已算是正式的很,“是臣失职。”
“确实是你失职。”宋昭阳的声音和缓些许,裴晗与明逸年纪相仿,也是自幼看着原主长大之人,如今即便是君臣尊卑有别,可也不好太过叫他没脸,“眼下可知道他的下落?”
通常上头说这句话的意思,便是你的错处就这么算了,但后面的事情不能再搞砸了。裴晗自然懂得这是在给自己台阶,便也立刻接下。
“金吾卫回报,两日前曾在京城西十二坊的立邕巷见到过与他一道逃遁的楚氏老仆的踪迹,此人昔年曾在军中,后来因战负伤后,便一直在他府中为仆。若是无错,这二人应当在一处。”
“本王瞧了你这尸首单子,兼与楚氏的人口单子两相对照,除了这楚昊,应当还少了一个。他家长子有一外室,在四个月前曾给他生了个儿子,这个孩子,如今在何处?”
“这…”裴晗额头上已然冒出了汗珠子,“回禀王爷,这外室,臣等亦去了她宅子中寻人,只是不见踪影,无处缉拿。”
“既有此事,你为何方才不报?”宋昭阳听的着话,饶是再想给裴晗面子,可也不能打赵恪的脸,心中也颇有几分不快,“若是辅政王不曾说,你是准备就这么将本宫糊弄过去不成?太尉大人,你好大的胆子!”
“娘娘…”宋昭阳面色并无太大的变化,可声调却冷厉许多,裴晗心中只觉“咯噔”一下,膝盖一弯便跪到地上,“臣无能。”
“你是无能。”赵恪微微一笑,“他这外室,并非京城人士,生下这孩子时,不为他正室所容,两月前已然回乡。本王手下之人,已然寻到了这女子。却不见婴孩,你说眼下这孩子在何处?”
“臣…这就再去查探立邕巷中的情形。”
“大人,切莫打草惊蛇。”赵恪生的风流无双,带笑时,更是资容昳丽,“您是三朝老臣,世家魁首,这等事情应当办的明白。不过人嘛,总无万全之时,本王也恐倒是难看,倒不如提前说清楚,若当真有了什么差错,您说该怎么办?”
“娘娘。”明逸进入这议政书房后便一言不发,可眼下赵恪的态度也逼得他不得不开口。宋昭阳如何不知道,眼下不能由着赵恪拉下裴晗,便也点了点头,看向明逸。
“此子若是外室之子,便不好大张旗鼓,毕竟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孩子,若为了他大肆搜查,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朝廷,只会觉着朝廷上下心狠手辣。再者,亦是裴大人所说,擒住楚昊,便可将这孩子一并抓住,故而,眼下臣以为,照着太尉布置对那立邕巷好生监视,瞧准时机下手便是。”
“丞相大人说的本王都认同。可本王想说的,或许丞相大人是刻意装作不懂?这个孩子眼下抓不抓得到是一回事,太尉大人知不知道应当抓他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赵恪神色仍旧是那副喜怒难辨的模样,一手撑着下巴,另一手则摆弄着手中的玉佩,眉眼微低,却是叫人无从窥探他的情绪。
“殿下神通,消息自然不比寻常臣子。不瞒您说,这楚氏的外室之子,臣今日还是头次听说。”明逸仍旧是那风度翩翩的模样,可他这话一出口,室内的气氛都仿佛绷紧了几分。
“丞相大人日理万机,是两朝元老,胸中存的是家国天下,这样的小事,自然入不得您的眼,毕竟这差事又不在您头上,办差得人自个都不知道,何况您了。太尉,您说是不是?”
“呕…”宋昭阳的干呕声,在这紧绷的气氛之中,显得突兀极了,却似一根针般,挑破凝滞的空气,叫场中之人皆是不再言语。
“娘娘…”许柔立刻递上手帕给她,又将茶水放在她唇边,宋昭阳宽大的袖子半掩着脸孔,只露出的那双眼睛,随着不断的干呕,霎时便是水光浮动,微微泛红,即便是绛红色太后衣饰穿在身上,这纤细身姿和楚楚可怜的情态,都将她勾勒的仿佛只是一个貌美的惊人的柔弱寡妇。
赵恪的眉毛也不自觉地皱紧,摩挲着玉佩的手指停顿下来,目光隐秘却又炽热的落在她身上。
待得这阵干呕过去,宋昭阳又喝了口茶水,才将掩面的广袖放下,用帕子按了按嘴角,才缓缓道:“近来,有些害喜,叫各位大人见笑了。方才说的楚氏之事,本宫都知道了。此事既然先前交了太尉去办,合该善始善终。只是,太尉大人,辅政王替你补了个如此的疏漏,你自个心里应该清楚。”
“至于,楚昊,还烦请辅政王同丞相一道遣几个人去好生查查,怎么当日,单单只此人逃得脱。本宫有些担心,此人背后还有什么不利于朝廷的动作或是人物。”
“谨遵娘娘懿旨。”明逸同赵恪,都对宋昭阳的处置并无异议,裴晗即便心中尚有几分委屈,可也知道宋昭阳这般已是大事化小,自也低了身子。
“辅政王。”宋昭阳点了点头,对着偏头瞧向自己的赵恪露出一个微笑,语气也柔和了许多,“陛下前日可与你说了,想寻个学武的师傅。”
“陛下如今年纪,习武也可强壮身子,臣已然叫人到勋卫忠去寻个家世清白人品牢靠的。”
“太尉的小公子,本宫没记错的话,就在羽林卫中任郎官吧。”
“承蒙娘娘挂念,犬子正在羽林卫中。”裴晗眼角纹路一抖,脸上的笑容也清晰几分,“小儿去年年三月及冠后,便一直在羽林卫中历练。”
“若太尉不介意,可否叫小公子去给陛下瞧瞧?若合了陛下的眼缘,本宫也就放心了。毕竟,裴家的郎君,家室人品都是顶好的。“宋昭阳说着话,却是扶着许柔的手缓缓站起身来,“王爷觉得如何?”
“裴太尉的公子,自然是可靠的。”赵恪脸上神情并无什么特别,也站起身来。
“可还有旁的事?若没有,诸位大人便散了吧,眼下的时辰宫门也要下钥了,莫蹉跎过了宵禁的时辰。”
“臣等告退。”
方退出殿中,裴晗便不着痕迹地走近明逸,赵恪微微一笑,将目光从他们的背影上收回,复又落在了宋昭阳的身上,目光与她的交汇一处。
“娘娘看我,何不光明正大地看?”
“本宫看你还不够光明正大?”宋昭阳笑着摇了摇头,“那殿下还想我怎么看?”
赵恪微低下头,唇边泛起淡淡微笑,一双桃花眼,被烛火映照的波光粼粼,风姿昳丽不似凡人。
宋昭阳只觉得被他这一刹那的神色苏到,身体先于脑子一步,已然对他伸出自己的手,待得赵恪握住她的,她才有些羞赧地道:“喏,你怎么还不出宫?”
“今晚不走了,好不好?”赵恪瞧着她娇妍姿态,心中那点不快倒是全数散了,只上前一步,握着她的手,将她拥入怀中,另一只手隔着繁复的衣裳抚上她的小腹,“你孕期辛苦,我挂念的很。”
“知道我孕期辛苦,你还不回府?我可没心思陪你。”宋昭阳拉起他的手,往殿外走去,“殿下日理万机,夜里可得好好歇歇。没得叫我,扰了你的觉。”
接过许柔手里的披风搭在她肩头,赵恪反握住她的手,陪着她缓缓的走着。
“我听阿柔说,你如今夜里也睡得不安稳,要被呕醒好几次,连整两个时辰都睡不上,白日里还吃不下饭。我是真的担心你。”
“恪哥哥,你若真是担心我,就不该,不该此时硬要发难裴晗。”
“瑶瑶。”赵恪的声音沉了几分,“你孕中本就辛苦,不该太过分心朝野之事。”
“不分心?谁叫我省心过。你们,每一个人是省心的。你拉不下来他,他也奈何不了你,既然如此,就彼此敬着不好吗?”宋昭阳停住脚步,叹了口气,“你明知道,裴晗和我爹都是世家魁首,若是今日我真由着你下了他的面子,明日他那一群门生故吏,就敢跟你对着来,你信不信?”
“那正好,把他们一并都拉下来。”赵恪唇边浮起冷笑,“我赵家人,何时需要看他们的脸色。说来,我还真是不懂百年前那位大长公主的行事,赵家的公主,反倒是同她那位好夫婿,一手缔造出了如今的世家林立。”
“方才你也说了,女人嫁人了,就先是别家的妇人,而后才是自家的女儿。”宋昭阳摇了摇头,很想告诉赵恪,他口中那位公主的芯子,就在他眼前。
“我赵家的公主,不一样,她先是公主,而后才是别人的妻子。”
“那你索性连我爹也一并收拾了算了。”宋昭阳亦是冷笑一声,“你不能因为你娘,就对世家怀着这么大的敌意。你若一直如此,早晚…”
“瑶瑶,有句话,我说了你兴许不爱听,但确实是真的。你如今的立场,不是世家女,而是赵家妇。你先是太后,而后才是明瑶。”
“赵恪。”宋昭阳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但我也有句话告诉你,百足之虫尚死而不僵,何况是这盘根错节的百年名门呢?贸然下手,第一个折的就是你。”
“瑶瑶…”赵恪还欲说些什么,可瞧了瞧宋昭阳那精致妆容也掩盖不住的疲倦,倒是打住了,反而露出个温柔的笑意,虽是有些僵硬,“你今日也累了吧?我陪你回寝宫吧。”
宋昭阳点了点头,由着他半拥着自己,两人就这么回到寝宫,却是一路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