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要说在南邑皇宫里能见着祁扇不惊异,梅沉酒觉得这便是在自欺欺人。她尚且拥有与晏惠安救命的关联,可他祁扇身为北梁之人,能同南邑长公主晏艮有什么要事相谈。
不过梅沉酒只好奇了一瞬便移开了安放在祁扇身上的视线。祁扇出自门阀大家,家世显赫,而他比那成日里游手好闲的纨绔又多了几分才气,必定颇得北梁贺帝的器重。
梅沉酒心中虽有诸多疑虑,但到底知晓自己现在长公主殿内,实在没有必要因搭话而生出事端。尤其是昨夜此人还费尽心思想拆穿她的身份,这样恶劣的性子实在不好拿捏。
于是她平静地走过祁扇身侧,下意识将衣袖扯紧避开同他接触。可后者却蓦地停住,叫人清楚地闻见他身上一路风尘的冷冽气息。
祁扇声线低沉,音色尤为温润,但吐出来的话却令人生厌。他状似不经意对蔻雪点提,而那声音又恰到好处到足以一字不落漏进晏惠安的耳里。
梅沉酒眼看着晏惠安僵直了身,头微向后倾隐约有回看的意图。于是她便快步上前,将晏惠安的视线挡得严实。
“方才过去的可是九公子?”话里几分笃定,似是有意调侃。
紧跟在他身侧的蔻雪闻言顿住,清脆的脚步声消失地突兀。她犹豫一瞬,仍应道:“是”。
祁扇隔着面绞有金丝银线的纱帘,唯一张似涂了女子口脂的薄唇对着梅沉酒的方向张合。虽未细致察见他眉目舒扬,可上挑的嘴角却透出他的心思:“昨夜在下同九公子见过面,九公子的气质与姿容实在让人难以忘怀。现今来拜访长公主,见他与元符殿下走在一道,更是叫人艳羡了。”
此番话在梅沉酒心底有如石入清泉,掀起不小波澜。祁扇看似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却已将未入仕的她推举置无可转圜的地步。
梅沉酒眼中厉色顿起,可也只能咬牙僵着笑意忍下。
晏惠安静待祁扇与蔻雪的谈话声彻底闻不见了,这才转头兴致勃勃地去挽梅沉酒的手臂,并将她一路跑着带到外面铺设的石子路上。
晏艮的宫外植了许多梅树。此时的花还开得正盛,渐起的寒风将嶙峋瘦枝摇晃,雪白同朱红的花瓣徐徐飘之,纷扬地落在她与晏惠安的发梢及两肩。由着鼻尖时不时有幽香萦绕,梅沉酒方才的不快悄然淡去了几分。
她不知这样被晏惠安拉着跑了多久,直到眼前变得骤然开阔。宽窄有度的青石板铺于透如明镜的湖面之上,侧岸泥地整齐地栽植半丈高的垂柳。水中小道四通八达,蜿蜒至各处傍水而建的亭台。
手臂上的温软在不知不觉间已移到了梅沉酒的腕骨,她微有不适地想开口提醒晏惠安注意举止,人便已将她带至一处池中亭外的廊道上,然后很识趣地松开了手。
“此处是新修的‘浸月亭’。虽然地方有些偏僻,但胜在人少,能多和你聊些话…”晏惠安垂眼轻声说道。虽站在台阶上与梅沉酒齐平身高,却仍两手紧攥食盒的提把,一副忸怩不安的模样。
注意到人半晌看着她没有反应后,便狠心忍疼地咬了口下唇,快梅沉酒一步进到亭中将食盒放在石桌上,再回身站到她身边讨好般扯扯她的衣袖。
梅沉酒正仰首仔细看那牌匾上的题字,被晏惠安一扰便下意识低头看她。几个裹着豆绿色小袄的女侍匆忙赶到时,便见着自己侍奉的七殿下端副小女儿的情态望向梅沉酒。一众人都乱了神色,窃窃私语着想要上前来劝告。
“公主…”远远地传来一声唤。走上前来的女侍在原地不断地打着半旋,略薄的下裙在寒风里摆荡不已。虽清楚自己是出于对公主的担忧才有意打断两人谈话,但心里仍如擂鼓般不安。她深知梅沉酒此人在自家七殿下眼中的份量,怕多说一字便触人霉头。
于是她侧身回看好几眼背后三人,这才鼓起勇气去应对梅沉酒和晏惠安。
晏惠安面色不善地松开扯着梅沉酒的手,转而扬起下巴对着人发起脾气:“大老远就听见你们叫我,是有什么要紧事?”
见着女侍有更走进一步的打算,晏惠安立刻挡在梅沉酒身前,她抱胸撇嘴,不高兴完全写在了脸上,“芸竹,本公主行事难道还要让你们管教不成?看来平日里对你们是好过头了,现如今遇到事情便都想来教训我的不是?不如你们自己说说,到底谁才是主子?”
她踱步将芸竹一路逼退到三人中间再来回扫视,盯得她们都垂下脑袋一副任凭发落的样子才肯罢休。片刻后,她才恼怒地出言:“都给我下去。本公主要和梅公子谈论些诗文问题。你们这些不知礼数的在旁跟着,还有何风雅可言?”
婢女们都被晏惠安数落得不敢吱声。梅沉酒回头时,那名年纪最小的正耸肩吸着鼻子,然后被旁边年长的女侍劝说着拉远了。
晏惠安今日的话说得太重,让梅沉酒异感反常。她虽同人不常相见,却也忘不了自己两年前步入宫宴送回晏惠安时,小姑娘只顾把头死死地埋在她怀里,一点儿也不让平素里的侍奉婢子碰自己分毫的场景。如此羞怯的性子,怎么会用这种欺压的话术同侍女交谈。
晏惠安见人都已经走远,这才松了肩,舒口气打算继续同梅沉酒讲话。可一转头便迎上她似笑非笑的眼神,顿时脸上发热。
梅沉酒心里虽然困惑,可又退了一步作想。她想晏惠安身为公主,出生以来便是金枝玉叶。而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要本性不坏,就算让她养出些娇矜又如何呢。于是展眉宽容地同她笑着打趣,“殿下不是要同我谈论诗文么?”
晏惠安抿着嘴不好意思地飘忽了视线,可脚步却诚实地朝梅沉酒挪近。她眨动着双眼,声音不由自主地软下来,“…我知道了。”
回答完这话的晏惠安绕过梅沉酒,低头提着裙子慢悠悠地往台阶上走,衣袖下的手臂轻微发颤。
梅沉酒不曾注意到她紧张的心思,跟在晏惠安身后行步至亭内后她极目远眺,眼底却只有一片雾似的灰。她暗自感慨此处园景之大,竟让人辨不清水色与天色。
“九哥哥!”漾着梨涡的清丽小脸突然在梅沉酒眼中放大,试探的询问似乎贴着她的耳际响起,“九哥哥就没有什么想问的么?”晏惠安两手背在身后,头上垂着银叶小穗的钗子摇晃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梅沉酒默不作声地后退一步,很快就问出声,“长公主殿下身边可有位声哑的寺人?”
问?
有什么可问的。
问晏艮是因为何原因把她叫进宫里来“谈心”,还是问兰芝为什么在路上故意绕进小道路过太社,或者是问兰芝在她面前如此反常是受了谁的指示。
在她心中久未有过回响的问题太多太复杂,就连梅沉酒自己都难答得上来,她不相信一个不谙世事的深宫公主能给出满意的答案。更何况晏惠安发问的征兆让她无迹可寻,而对峙的立场早已经替梅沉酒做出了决断,不可能将心计全盘托出。
晏惠安闻言,脸上的表情倏得僵硬,喉咙像是被人扼住一般难受得说不出话。原本扑闪如蝶的长睫像是被折了翅,“可是…可是那寺人做了些什么惹得你心里不痛快了?”
晏惠安知道自己不该问出这样的话,可既然梅沉酒已经把回答的机会还给她了,她又怎么忍得住不去在意。
“七殿下不必挂心。长公主吩咐领我进殿的寺人便是他,只是我那时…”梅沉酒摇了摇头,讪笑着继续答:“我那时不知他不能说话,还对他颇有怀疑。现在想来是我度量太小冒犯了他,实在惭愧。”
晏惠安得了回应,脸上的神色稍微和缓了些,随即扬起眉眼对人露出个明媚的笑。可背过身答话时,嘴角却在一点一点地下垮,眼底也全然不见方才的喜色:“…那寺人名唤青鹤。姑姑见他声哑可怜,便收在自己的甘泉宫里…”
尽管再不愿意回头面对梅沉酒,晏惠安还是耐住性子,转而侧过脸挨近梅沉酒对她慎重道:“现在的甘泉宫可不是原先的甘泉宫,原先的宫早就荒废了。”
“姑姑虽然……虽然…”小姑娘接着前面的话,一连挤了好几个“虽然”,却始终未把完整的话清楚地交待给梅沉酒。最后只能泄气道:“姑姑虽然宫里养着人…可我平日里去她那儿,都是见不着这样的人的!”
梅沉酒被她的话应得有些莫名。她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是真的好奇晏艮起居有多糜乱。但顾及晏惠安泫然欲泣,勉强猜测道:“…公主先前私自出宫,却被西佘的三名歹人所截。在下也希望公主能平安顺遂。”
晏惠安言语里极力撇清和青鹤的关系,梅沉酒却只想把话理解成她懂得了行事的分寸。
晏惠安对梅沉酒的答非所问一时无言,半晌后发出声轻叹。她稍提衣裙,坐上那倚栏的青石,然后伸手小心翼翼地触上昨日刚绣上的团花锦纹。
池中水色清亮,赤红鲤鱼潜在干枯的荷秆间嬉戏。晏惠安下意识摸上束在腰际的荷包,可惜包中空瘪,没有盛鱼食的纸袋脆生的触感。晏惠安只得不再看鱼。无言的滞闷流淌在两人之间,她沉不住气,率先一步扯动嘴角开口:“梅沉酒,你可知长公主为何今日召你入宫求见?”
“…在下不知。”梅沉酒顿时明白晏惠安摆出骄横的架子将婢女赶走是意欲为何了。
晏惠安轻笑一声,眼底是无法隐去的无奈,“今日的时辰,是宫里特意算出来给皇室子孙祈福献礼的。父皇将朝春事宜全权交予四哥和五哥处理,希望他们合力办好此事…”她提了一口气,神色淡淡地继续说道:“本宫虽鲜少出入市集,也无法了解你同左先光此人的交情到底如何。可依本宫之见,信他不若去信潘茂豫…左右跟在我父皇身边的人,就他看着最忠心。”
梅沉酒听着晏惠安说出的话愈发大胆,眉头已然跳个不停,心中的惊诧更是难以言喻。片刻间,人就以叩拜的大礼双膝跪地。她两手交抵抬至额前一尺距,低头颤声劝道:“殿下如何能对我一介草民大谈政道。更何况古来即有‘后宫不得干政’这条规矩,殿下此话要是落入有心人的耳朵里,‘牝鸡司晨’的罪称可就无论如何都躲不过了啊!”话毕人便趴跪在地,不敢抬头与之相看。
晏惠安没有叫她起身,怀有希冀的视线逐渐黯淡,凝上些许冷意,“…你向来聪明,可方才的问题却回本宫‘不知’。本宫好歹也替你解了围,就算是‘装傻充愣’,也不是你这般做法的…”话说完后似是想到什么,复又开口:“若你不信本宫说的话,觉着本宫与姑姑同室情重,方才的话便都作罢。”
“殿下!”梅沉酒恁得生出恼意,抬起头来拧眉怒视晏惠安。却见人别过脸,抿唇靠着倚栏拨弄指上蔻丹。她心头猛地大震,警觉到是自己僭越了身份。索性闭了闭眼,垂首不言。
余光里见梅沉酒不曾抬头,晏惠安这才偷偷地向她瞄去。因鼻尖泛酸,说话也有些乏力:“…邢州一事牵连众多,我只希望你万事小心。”语毕人便抬手半掩着唇吸了吸鼻子,“你走吧,本宫想在这里再看看鱼。”
梅沉酒乖顺应下再起身回头,期间与晏惠安多次眼神交汇,却被人一一闪躲过去。她背着晏惠安抖着袖上的灰尘,正打算迈开步子踩下台阶,就被人再次唤住。
“等等!”语气稍急。
梅沉酒回身端礼,只是不再直视晏惠安。
晏惠安打量着梅沉酒,见人虽衣袖着灰,面色怏怏,但一身出尘的气质却怎么也掩盖不去。想到自己正独占着这样赏心悦目的姿容,方才的失落和委屈一扫而空。她的眼睛隐透出些光来,心虚道:“今年因为商大人被派往邢州,你便没有赴宫宴。宫里新请了位从东启来的厨人,做糕饼果子一绝。桌上那食盒…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你拿走罢。”最末一句的声音细若蚊呐。
梅沉酒忍不住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谢过晏惠安后拎着食盒一路往甘泉宫回走。青鹤早就侍在宫外,见着梅沉酒便领她上了马车,准备将她送出宫去。
时已过午,天际依旧是灰蒙一片。厚重的层云积叠着压迫,让掀帘察看的梅沉酒心生逼仄。于是驶至半路,她就喊停马车,自己则步行回府中。
梅沉酒的思绪异常紊乱,以至于叩开门时,还是那副神不守舍的样子。祝月恰巧从旁边的小院里走出来,正打算去给银霜取些煮茶用的山茱萸,瞧见梅沉酒便赶忙迎上去,差点惊得人一个趔趄,“公子?”
“嗯。”梅沉酒觉得手上一空,便抬眼看向祝月,见她两侧衣袖被布条紧缚上拉,不免有些困惑:“你又在忙活些什么?”
祝月抬了抬手臂向梅沉酒解释道:“小少爷在院子里煮茶粥。婢刚刚帮他看了一会儿火,正要去拿年前的茱萸给他…公子您…”话未毕,空气中便飘来一阵焦香的气味,她立马惊得重新把那食盒塞回梅沉酒手里,“公子您赶紧先去银公子那儿,帮他看着点火候。婢子得快点去取东西了。”
梅沉酒只觉得一阵小风吹过,祝月就消失了踪影。而那股焦香似有愈演愈烈的势头,还夹杂了一丝刺激的辛辣,她忍不住咳嗽一声,快步走向小院。
斑驳摇影与一人一壶相映,蕴了十足的静谧。
银霜正坐在椅内半伏着身,扇火用的那柄竹扇被肘抵在怀中。他轻拉提绳揭开壶盖,长勺避开滚烫的蒸汽斜伸进壶内细细搅拌。似是觉得时机恰好,便抬手去摸那盛在纸包里的姜片。可惜辅料已经不多,只三两片指盖大小的份量,袋就见了底。他略显无奈地直回腰,打算放下长勺去切生姜。
“我来。”梅沉酒走近后随手将食盒放在几上,就着旁的砧板和刀具切了薄片丢进壶里去,然后拉过矮凳坐着观察炉火。
火苗跳跃着窜高,发出噼啪作响的声音。银霜低头看梅沉酒一眼,将长勺取出递进她手中,随后站起身问道:“长公主同你说什么了?”
梅沉酒捏着勺柄,见银霜去翻布绳便也识趣地退开壶几步站定,“晏艮没和我说上什么话,半路倒冒出来个祁扇。”
银霜拿着布绳正缠着梅沉酒的衣袖向上束,闻言便是一顿,“…祁扇?”
梅沉酒抬颌示意银霜将绳结绑紧,而后继续道:“祁扇去见晏艮,然后元符就把我从晏艮那甘泉宫里领出来了…她倒是跟我说了不少话。”
“你说晏惠安?”银霜困惑地回问,抬手将她肩上的发拂开,五指将布绳利落地捋顺,“她能说出什么高见?和晏艮凑在一处,怕是半句不离你了。”他调整好后松手,拿过梅沉酒手中的长勺重新坐回椅子里看茶。
“我知道。”梅沉酒挪凳与银霜并排坐下,“晏艮确实有此意,可元符…罢了,不提这个。她倒是了说句有趣的见解。她说潘茂豫比左先光更可信。”
“一个太监确实比一个男人可信,晏惠安这句话没说错。”银霜的勺撞上了壶壁,瓷器发出磕碰的脆响。
梅沉酒察觉到他语气中的冷意,斜睨他一眼后又笑着拍上他的手背夺过勺,“茶还煮着呢。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这样生闷气?”
“晏艮若拿晏惠安制你,梅沉酒…你是接受还是不接受。”银霜的掌心轻轻盖住梅沉酒拍过的手背,视线沉默地停在被她额间碎发所掩的双眼上。
“……元符拿了糕点,你要尝尝吗?”片刻后,梅沉酒取出长勺盖上茶壶。
“刘…”银霜的话还未出口,梅沉酒就背过身去提食盒。而祝月正从远处小跑过来,臂上挂着两个纸包。她双手托着木案,细腻的青釉茶盏置于上。
“公子!山茱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