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探窗--第三十章 风声满楼

正文 探窗--第三十章 风声满楼

日化店内黑魆魆一片,刺鼻复杂的香芬味充斥在整个密闭的空间内,那是由倒斜在地上的不同洗发露味纠缠散发出来的,其中浓稠的液体糊粘住了滚落的卫生卷纸,脏腻的脚印践踏着房间的每一寸。

卷闸门又重新拉下,白天不敢发出声响,陈玉艳开了一盏灯与张朝在无言中蹲下整理着。

“妈,不要整理了!”陈真想要拽起陈玉艳,有些哽咽,“他们不是要拍吗?那就尽管拍拍我们这幅惨样子好了。”

新闻报道后,陈真收到了母亲的短信,让她躲开记者们先不要回家,放学后她在空无一人的学校里等啊等,等到保安巡逻时告诉她要锁门了,才从学校里走了出来。

如同孤儿一样,无处可去,她就那么背着书包无目的地一直走着,肚子饿到发痛,脚掌麻痹到没什么感知,也没有使她停下来。

陈真似乎早就习惯了动荡不安,习惯了越来越黑的夜晚,因为在她记忆里,很小的时候自己就跟着母亲如这般辗转,在夜色里颠簸,说起来今日这样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她委屈。命运毫无理由地让她和母亲成为无罪的“逃犯”,随之逃命就变成了她们躲不开的课题。她真的渴望老天能够睁开眼看看她和母亲这幅惨样子,然后问问老天满意了吗?还要到什么时候?还要有多惨才算完。

“真真你去写作业。”陈玉艳拉着陈真往后屋走,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安排着日常,“写完作业就快点睡觉,明天还要早点走去上学。”

作为一个母亲,陈玉艳深知如果她自己先表现出扛不住了,她的女儿会更害怕。

关上后屋的推拉门后,陈玉艳才转身看向陆斯回跟林漫,在丝丝抽气中,请求道:“我接受你们的采访,但你们可以不要报道任何关于真真的信息吗?”

“我不想叫人家戳她脊梁骨。”陈玉艳忍着泪,她之所以接受采访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们向您保证,一定不会泄露陈真的任何私人信息。”陆斯回承诺道。

四台是唯一一家没有做诱导性新闻的电视台,陈玉艳跟还在整理的张朝对视了一眼,犹豫了几秒,再次确认道:“你们真的会如实报道吗?”

“我们会。”陆斯回未采取任何话术,回答得简洁有力。

整理的窸窣声停下,张朝将旁边的塑料凳挪了过来让他们坐,然后畏缩在角落的阴翳处,林漫望着他的手抱着膝盖,左手无名指上缠着的绷带已被血渗透,裹不住的血腥味在点点弥漫着。

“你们的关系?”陆斯回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好像被采访者的任何状态都不会影响到他的判断。

“大概是…”陈玉艳打起精神来,她知道真真一定在听着,她必须勇敢,可她在“朋友、亲人、爱人”等形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词语中,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

“同病相怜?”

陈玉艳惊疑的神色投向陆斯回,讶异于他的准确,她点了点头。

张朝和陈玉艳第一次相见,是在一个午后,他在店里拿了卫生纸香皂要付钱时,无意间露出了自己被烫伤的手臂。柜台后的陈玉艳找他零钱时一惊,忙问他要不要紧,张朝却慌乱地将袖子扯下,连零钱都忘了拿就快步离开了店面。

时隔一个月张朝再来买日用品时,陈玉艳叫住了他。

“上次你走太快了,找的钱都没有拿。”陈玉艳的手里除了钱,还有一并拿着的烫伤药膏,“这个药顶用。”

张朝低头望着她手里的药膏,愣在了原地。

“你拿着吧,很便宜的。”陈玉艳塞进他手中,就接着去摆货物了。

胳膊上的烫伤其实差不多好了,或者说好没好,张朝早就麻木了,因为新伤会不断叠加在旧伤上,哪个又比哪个疼呢。

他盯着手中被自己捏得变形发热的那管药膏,一股热流没有预兆地流入了他惨淡的生活里。

张朝后来把每个月要买的用品分开来买,这样去她店里的次数便多了些,他会在她的店里多停留一点时间,躲避“家”的窒息。

陈玉艳也不赶他,也不问他,他们几乎不说话,直到三个月前那次报警后的第二天,人少的时候,张朝戴着帽子和口罩进了她的店里。

那次打得特别狠,胸腔的阵痛在他每一口呼吸间扩大着,陈玉艳对上了他夹杂着血丝的浑浊泛黄的眼球,心悸不已。

她立即向外张望了几眼,确认无人后关上了门,然后翻出了各种各样的药膏递给他。

张朝摘下了口罩,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这是身体先于思维的结果。

“很疼吧?”陈玉艳看着他乌青的鼻梁,血色尽失的嘴唇,“我知道,很疼的。”

这声音淡淡的,却让张朝的眼泪几乎在刹那间夺眶而出,他按压着胸口,黑瘦的身体摇摇下坠,悲戚的低哝声随之撞击着地面。

陈玉艳是带着女儿从她那个平日里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丈夫手底下逃出来的。她相貌出众,一开始只要有男人多看她一眼被她丈夫知道了,回到家等着她的就是皮带下狠狠的鞭打。

后来她被直接锁在了家里,他的丈夫也愈发变本加厉,整日疑神疑鬼,喝醉了酒就拽起她的头发,把她逼在墙角往死里打。打得多了,陈玉艳不哭也不叫了,可是陈真长大了。

“妈妈,我们不能逃吗?”陈真才四岁,大哭着用她的小手摸着她布满血痕脸颊。

“妈妈,我不需要上学,我可以吃很少的饭,我不想你被打。”

“妈妈,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才能保护你?”

没人教过陈玉艳怎么做,她的妈妈也只教过她“忍忍就过去了”这句话,他们口中说着“谁家都是这样的啊,男人难免动手啦”、“这是家丑你不要往外讲啊”、“他能赚回来钱就很好了,真真要上学,我老了要住院”。连警察也只是收了她丈夫的保证书,就半开着“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的玩笑把他放了出来,而她那天晚上被打到下不来床。

陈玉艳觉得她这辈子该是要哪天被打死了,这是她的命。直到有天他丈夫的巴掌扇在了陈真的脸上,直接将弱小的陈真扇飞出去了半米远,陈玉艳脑袋顿时嗡嗡地响,她哆嗦地抖着拿起剪刀,趁他不注意深刺在了他的大腿上。

那血是黑的,在惨叫中堵不住地喷流了出来,男人滚转在地上,血染了一地,陈玉艳砸开了门,抱起陈真拔腿就跑。

在隆冬腊月里,她双脚赤裸,满身血污发了疯般地往前跑着。

那人没死,出了医院满世界找她们母女,只是有天晚上喝了酒,把一个女人错认成了陈玉艳,上去就薅那女人的头发,结果被那女人的相好和手下的小弟乱拳打死了。

张朝听着她的故事就像听着自己的故事,之后的三个月他们仍然保持着距离,也在相互慰藉。张朝是个修理工,手巧,帮陈玉艳装好了货架,也帮陈真修好了自行车,陈玉艳也偶尔为他煮碗饭作为回报。

可即使再避人耳目,终究还是被刘美发现了。上周四张朝回到了家中,刘美咬牙切齿地问他刚刚去哪儿了,张朝不答,刘美暴怒地从厨房里抽出了菜刀,跺脚吼叫着又问他,是不是给她戴了绿帽子,是不是被陈玉艳这个贱货勾去了魂。

她嘈嘈地怒骂着陈玉艳,张朝像被刺激到某根神经,突然冲着她吼道:“她不是!她不是!”

有一个瞬间,刘美是惊诧的,一个终日蔫了咕唧的人竟也会为了别的女人有这样的一面,可转眼间,刘美就被彻底的激怒了,她丧心病狂地举起了菜刀,压住了张朝的手掌,砍下了他的无名指,将其视作对他背叛婚姻的惩罚。

“逃吧!”事发的这天早上,在陈玉艳看到他那惨不忍睹的手指时,毛骨悚然,只涕泗横流地对他反复说着,“逃吧!像我一样逃走,不然你会没命的!”

陈玉艳握着他的手塞给他钱,刘美却冲了进来,一胳膊将她抡在玻璃柜台上,她的嘴角被棱边割破,见此,张朝竭力用右手将刘美推倒在地。

倒在地上的刘美看到了他们相望着的眼神,在她眼里是种旁若无人的眼神,她失神了少顷,又随即发出了凶神恶煞般渗人的笑声,她就那样笑着站了起来,拿起了手旁的玻璃罐重力朝自己的颧骨处砸了上去,然后走出了门店。

陈真要报警,陈玉艳却让她赶快去上学,等陈真走后没一会儿,就听到了门店外喧杂的议论声。

在陆斯回的询问下,听完了他们断断续续的讲述,林漫不寒而栗,她艰难地张开了口,问向张朝,“关于孩子...”

她松开了刚刚紧咬的嘴唇,试图去探寻刘美的病态,“刘美早上提到了孩子。”

张朝终于抬起他耷拉的视线,哀切之情占据了目光,“孩子...”

“过去的她...不是这样的。”张朝牙齿打着战,“我们的孩子三个月大的时候从餐凳上翻了下去...没有救回来...”

“医生说她没有机会再怀上了...”张朝的泪无声地流入他乱蓬蓬的胡须里,“她没法再做母亲后,精神就不太好了,我知道她得去恨一个人...”

“得恨一个人才能活下去吧....”

“这个人只能是我吧...”

采访完回台里交了材料,已过凌晨两点,陆斯回跟林漫从大厅出来后,正面遇到了林白露。

“姑姑,你也在加班吗?”林漫晚上回想时也意识到了林白露一定也察觉到了刘美在撒谎,可是下午她为什么还是做出了那样的报道呢?

“嗯。”林白露淡淡地应了一声,她望向陆斯回。

这个眼神带给林漫一种难以言表的感受,她无法领会到其中夹杂着的种种含义,却觉风声满楼。

“我们谈谈吧。”林白露在这里等待陆斯回已久。

刚刚陆斯回跟金薇定了上午十点再播这条新闻,之所选十点,就是因为他需要时间跟林白露谈判,只是暂未与金薇言明,而现在,林白露已先一步亲自找上门来。

陆斯回侧身微微低头,对林漫道:“我先送你回家。”

“不用。”林漫挥手拒绝,那种遇事绕道而行的习惯还在。

不详的预感在眼前摆明,她很清楚他们的谈话一定很关键,可是她一点都不想了解,因为幸福来之不易,以至于她甘愿做个“胆小鬼”,她说着往前走,“放心吧,我到家会给你们发消息。”

电视台都坐落在这一片儿,没几步路,林白露与陆斯回前往了二台,去了她的办公室,过往的记忆在脚步间不断闪回着。

“三年未见了。”林白露拉下了百叶窗,与他隔桌相对而坐,“这三年...过得当真是度秒如年,物是人非。”

陆斯回一言不发地直视着她。

“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林白露也无心与他叙旧,“这条新闻你不能如实做。”

她手指蜷握,轻敲着桌面,“如果报出去张朝才是被家暴的那个人,网上的评论会乱套,还有那些真的被家暴的女人...总之,要以大局为重,往长远看。”

听着她的措辞,陆斯回面目严峻,凛声说道:“所谓以大局为重,所谓往长远看,你口中的这些所言所云,简直是无稽之谈,一派胡言。”

近乎立刻,林白露微握的手掌就重拍在了桌面上,她声色俱厉地对他道:“你盯着手表数着。”

“一、二、三!”她压抑着的声声音量极低,却像是灵魂深处的呐喊。

“四、五、六!”

“七!”林白露手撑着桌子站起身,“不分昼夜,平均每7.4秒就有一个女性被丈夫虐打。”

“你去南城的女子监狱看看,判死刑的、无期徒刑的有多少是因为不堪忍受丈夫的虐打而被逼无路的,高达67%!”

林白露抽出桌子上的一份文件夹,摊开指着那触目惊心的数字,“根据妇女署统计数据,每年有15.7万妇女自杀身亡,家暴占到60%!”

“你怎敢说我是空穴来风,无中生有?”她字字泣血。

愤怒在激荡,却没有掀起陆斯回的一丝波荡,他放在桌子上的双手交叉相扣,前倾身体,嗓音沉着有力,语带芒刺,凝视着她道:“我问你。”

“利用虚假事实所换来的警醒,其保质期能有多长?”

他的话音落地,那种扼住喉咙般的沉默迅速充溢在了整个房间。良久,林白露煞白的脸逐渐恢复了血色,她看着陆斯回,想起了曾经的自己也是个傲意不屈的新闻人。

“理至易明,可寸步难行。”林白露浑身像泄了气,瘫坐回了椅子上,这些年所经历的种种已让她心灰意冷,“凭你,凭我,一己之力能改变什么?”

“所以,你就要知白守黑,一错再错?”陆斯回话锋一转,声音冷冽。

林白露知他所指是三年前关于陆光莱的报道,那是一切噩梦的开端,她嘴唇紧闭。

“所以,你就要颠倒是非,不辨善恶?”

“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林白露的语调近乎求救,其实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错,可是她解不开这个死局。

“绳愆纠缪。”陆斯回站起了身,侧目望及窗外的四台,冷漠地道,“上午十点,你做客【新闻追踪】,以你自身为例,讲述家暴这个主题。”

他回头,目光炯炯,“由我来采访。”

“你说什么?”林白露所讶然的并不是他要她站出来,而是他竟要出现在公众视野里,“郑欲森是怎样的人?你入过狱还抛头露面,这无疑是授之以柄,引火烧身!”

“遇强则抗,死地必生!”陆斯回双手插在口袋里,说出他一向的人生法则。

“学新闻的第一课,教授就告诉我们,作为一名记者最大的忌讳是什么。”陆斯回的嘴角甚至微微有些上扬,“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这是每个新闻人都谨记在心的行规,林白露脱口而答,“作为记者,永远不能让自己成为舆论的中心。”

“是啊。”陆斯回随性地点点头,而再抬起的眼眸已变得凌厉,“我偏要破一破这行规。”

“我要重提旧案,要所有避之不及的人,都给我牢牢记起来。”陆斯回拳头紧握,“玉石俱焚又有何不可?”

“十点,你来或不来,自己决定。”

林白露无法判断他是一时冲动还是决心如此,认真地问道,“你有想过明天吗?”

“说什么你好明天。”陆斯回微不可闻地嘲讽轻笑,他边说边向门口走去,“明天被问候了太多次,没人想过好今天。”

陆斯回就快要走到门口,林白露冲着她的背影最后开口,“你做这一切有想过林漫吗?”

“你有考虑过她吗?她算是你的什么?”

陆斯回脚步微顿,却未开口,径直出了门。

陆斯回走后,林白露闭着眼思考了很久,尔后,她拉开手边的抽屉,看了眼里面放着的她和周雁辞拥抱的照片,又关上,终于下了决定。

她离开二台时,确认了眼Marry还在制作厅加班,她拿出手机拨通了Marry的电话。

“白露姐,怎么了?”

“Marry,你还在台里吗?”

“在的,有什么需要吗?”

“哦,我有一份文件找不到了,你能现在帮我去办公室找找吗?”

“好的,您稍等。”Marry朝办公室走去。

“你看看桌子上有那份关于消费新力量的分析表吗?”

Marry翻看查找了一遍,“没有啊。”

“那你看看下面第一个抽屉里?”

“好。”Marry拉开了抽屉,手上的动作当即静止了下来。

“有吗?”林白露听她没了动静又再次问了一遍,“有吗?”

“啊...我在找。”翻查的声音又响起。

“诶?我找到了,原来被我夹在另一个文件夹里。”林白露适时地打断她,“好了,你继续忙吧。”

挂断电话的Marry将抽屉里的照片快速取出,思绪微转用手机拍了下来,她走至郑欲森的办公室前,调整了下表情后敲了敲门。

“进。”

“欲森哥,我想...”Marry解锁手机,“有件事你该知道...”

陆斯回走到家后,看见林漫还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坐着,他走了过去,“怎么还没睡?”

“在等你啊。”林漫困倦地向左移了移,让他坐下。

陆斯回坐下后,林漫便躺了下来,躺在了他的膝头,“斯回。”

“嗯。”陆斯回低眸望着她的侧脸。

“我是不是特别蠢?”林漫害怕自己这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无知。

“不是。”陆斯回靠着秋千的椅背,秋千在轻轻摇晃着,“愚蠢的人是我。”

“瞎说。”林漫摇头,她看着天上的星星,“明天的栏目播出后,算得上是新闻的反转吗?”

“不算。”

“为什么?”林漫觉得自己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总在提问。

“因为新闻从来就没有反转。”

“什么意思?”

“有的只是有意的忽视,刻意的隐瞒,以及千篇一律的视而不见。”

“而这一切,都可以被避免。”

“如何避免?”

“慎始如终。”

林漫合上了眼睛,感受着他的体温,想着那些新闻报道,“这大概...就是人心里的鬼吧。”

在时响时停的虫鸣声中,林漫渐渐睡着了,陆斯回轻柔地抚摸着她长发,那句“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浮上心头。

是啊,有想过明天吗,明天会怎样呢,他不奢求林漫能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只盼她能勇敢地去爱她想保护的人,如此就好。

夜风习习,他轻拍着林漫,在睡意袭来前低声轻喃道:“是我的爱人...我的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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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完了,着实抱歉,我几乎忘了自己都用的啥词了,和重写没啥区别了。

感觉真的很神奇,这章本身就会写到反转这个词,然后上章结束后就看到读者朋友们在留言区提到,好神奇,谢谢大家留下诚意满满的留言。

最后依旧,记得投珠或留言,感激不尽,下章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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