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起杨柳枝,烧过纸钱马,裴絮亲自打扫着娘的墓穴,铺好了一地的杏花,看着又觉得不合意,便蹲下重新拾掇。
轿夫们围着檐子,坐在了稍远处的土丘旁,吃着稠饧麦糕。宝燕从担子里取来祭拜用的香烛祭品,一点点堆满了空地,掏出两个蒲团,和裴絮一起在墓前跪了下来。
“娘,不用担心我,我过得很好。去年冬至的时候,张养娘就回乡顾孙子去了,她儿子捎人托了封信回来,说她每日弄孙为乐,不知道有多开心。我爹身体也无恙,就是天天躲进书房,从早到晚只会叨叨朝中公事,像谁欠着他钱似的,一点儿没变。我也过得很好,平日里练练书法女红的,就是。。。就是偶尔偷溜到街上瓦子看戏,不过我每月都有去相国寺布施,一次都没偷懒。有宝燕陪着我,你放心吧,我们都会过得很好的。”
宝燕看她碎碎念了一大轮,可算是说完了,便站起扶她,又在稍远的树荫下,铺开垫子摆上杯盘果品,乳酪馅饼,两人席地而坐,边赏景边吃喝了起来,裴絮随手摘了株柳枝,单手托着脸,拎着柳枝拂在枣糕上来回扫弄。
“小姐,枣糕都被你撩散了,你还吃不吃嘛~”“
裴絮没作声,不知想什么想得入神。
宝燕知道她心里想着什么,故意逗她说道。“不如,等下去州桥上去看军官们摔脚。”
“好啊!”想都没想,裴絮便立马答应了,而后才反应过来宝燕是在逗她,便扬起手里的柳枝,往宝燕身上拍去。
一瞬风来,扬起附近满树的梨花,花瓣吹过垫布,吹落杯中。裴絮兴致大起,连忙站起身,伸手去接飘飘如雪的花瓣,盛得一掌,又送至嘴边,吹散掌中漫漫的白花。
宝燕静望她在翩翩的花雨中作乐,望得入神,生出了一脸的绯红。
“宝燕~宝燕!你发什么呆呢?”
“没,没有啊。。”
“还说没有,你看你脸都红了~赶紧从实招来。”
宝燕连忙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沾的花瓣。
“不是要去州桥吗?还不赶紧帮忙收拾~”
裴絮一听,连忙与宝燕一同收拾了起来,想到等下就可以见到郭彦启,笑意止不住的涌上心头。
裴絮和郭彦启算不上青梅竹马,初见他时,正值豆蔻。
不是青梅竹马,但却一见钟情。
那时候裴夫人还在,身体不佳也硬撑着裴家的场面,应了定远将军郭廷铿的邀,登门参加他家二公子的婚宴。
郭将军郭廷铿,年轻时抗击辽人得过赏,赐了散官封了勋,而后便在汴京落地生根,育有三子。
郭彦启便是郭将军的小儿子。
三个儿子中,二子郭彦明最有出息,早年间混迹在旧党之中如鱼得水,现任兵部左侍郎,京中的禁卫队几乎全都听令于他。朝中有儿风光如此,定远将军府上的门楣便也光耀了起来,就连那平日里只懂饮酒作乐的大哥郭彦盛,也在他的斡旋下调派到寿州担了个知事。三子郭彦启虽比郭彦明小了十余岁,但从小就跟着二哥身边,听话长进,十五岁就考过了武举,一年不到便封了副将,纳在了郭彦明的禁卫麾下。
二公子娶的也是门当户对的高官之女,接亲那日,天气热得很。然而京中老少喜好热闹,知道城里有大官迎亲,顶着烈日都要跑上街一睹为快。裴絮也拉着宝燕,一路跟着迎亲的仪仗和花轿走到郭府门前。
“宝燕,你快点!他们都进去了。”
“你看你看,新妇下轿了!”
宝燕时常跟着张妈子上街,早对这场面见怪不怪了,但裴絮却积极得很,难得娘肯放她俩名正言顺地到街上凑热闹,开心得不得了。眼看新妇探出花轿,踏着青布毡往郭府里走去,裴絮涌到最前,与数个小童一起抢谷豆,抢了满手豆子,才满意地走进郭府。
本想跟着人群一起去闹新房,一睹新妇真容,结果自己只顾着和小童抢谷豆,跟丢了大队,只好拉着宝燕,进门乱走一通。
郭府上的人貌似都到前院招呼去了,眼下也不知道身处何处,连个家仆都见不着。
“宝燕,你看到他们往哪边走了吗?”
“没呢,可能在西边?西边好像有点热闹。”
“怎么会是西边呢,我们刚刚不就是从那里走来的吗?”
“不是,小姐,我们是南边走来的!”
“不是吧,我们不是先朝着东面走了一阵,然后穿过小厅,朝西再绕进来的吗? ”裴絮伸手比划着,开始分不清东南西北。
“小姐,我们大概是迷路了。”
“没事没事,马上就找到路出去了。”
裴絮继续带着宝燕四处乱转,忽然听见一把清朗的男声。
“你们是干什么的?是宾客吗?怎么闯到偏院来了?”
裴絮转过身,抬眼便看见了他。
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像是身边万物突然消失了,只剩自己与眼前人,双双进入了虚空的结界当中。空气凝结,一弹指?一须臾?时间都停止了。只有少年的声音在耳边回荡,辨别不出他的话语,却想呆站在原地望着他。
“小姐?小姐!”宝燕摇了好几下,裴絮才反应过来。
“我。。我们。。”裴絮意识到自己失态,羞得低下了头,说不出话。背过身,推了推宝燕,悄声让她告诉他,她们迷路了。
“我们是跟着宾客进来的,现在迷路了。”
裴絮偷偷侧过头,瞄了郭彦启两眼。
玄白的窄袖襴衫,梳得一丝不苟的高髻,逆着光缓缓走了过来。
白眼望青天,玉树临风前,突然就有了画面。光线穿透了他外层的薄纱,衬得更英姿勃发,越走近,越能看清他扬起的剑眉,炯炯有神的双眸,有股压人的气势,压制住裴絮的心跳,逼得她的心扑通乱跳。单单一眼就让她发不出声,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实在不敢再正眼瞧他了。
“你们二位,是二嫂子的客人吗?”
裴絮知道自己紧张得嘴唇都哆嗦了,幸好此刻背了过身,还有宝燕伴在身旁,不然自己的丑态都暴露无遗了。偷瞄宝燕,见她不卑不亢,任何时候都淡定自若,生出一阵敬佩。再低头看看自己,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尴尬得捏紧丝帕,纠扯了起来。
“不是的,我们是跟着夫人到府上作客的。在前堂就迷了路,不知怎的闯到这儿来了。”
“客人们都在东院纳凉看戏,我带你们过去吧。”
“有。。。有劳。。公子了。”
裴絮飞速转身低头,福了福身,不敢抬眼看他,只好默默跟着少年走到东院门前。
低头不语,一路煎熬,想望又不敢望。
“喏,就是这儿,我还要去帮忙招呼宾客,两位请便了。”
不好意思抬头,裴絮便伸手拉了拉宝燕的衣袖,侧脸皱眉,给她使了个眼神,宝燕故作不懂,回道。
“谢谢公子,那我替小姐先别过了。”扶着裴絮欲转身进入院中。
裴絮急了,瞄到少年也转身准备离开了,连忙用力扯了扯宝燕衣袖。
宝燕见她急得脸都红透了,捂嘴笑了笑,也不逗她了,回过头对着少年扬声问道。
“公子可否告知姓名,日后小姐好登门拜谢。”
“我是郭门的三儿子,郭彦启,小事一桩无须上心。二位在府上迷路乃是我们招待不周,还请见谅,两位别过了。”
少年合掌作揖,便离开了,等裴絮回过头的时候,只剩一身玄白背影,混杂在纷扰的人群中。
人影攒动,可在那道身影,却深深刻在了裴絮眼中。
州桥上,裴絮的目光,也是一如既往的锁定在那道身影之上。
数十人成队的禁卫队里,只有他,与众不同。
也只有他,比墙边斜挂的夕阳还叫人移不开眼。
州桥边,宝燕盯着这挤满一桥的男男女女。
也只有她,与众不同,眼里闪着光芒,比公主凤冠上的南珠还耀眼。
郭彦启骑在马上,全然没发现桥上投来的注视的目光。
依旧指挥着队伍,领控着自己手下的人马,骑着马带队往御街外走去,淡淡退出了裴絮的视线。
“人都走了,还看!”宝燕伸手,在花痴发呆状的裴絮眼前招了招,见她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就来气。
“还去不去龙津桥了,不去了我就给你请檐子送你回府。我自己去准备糖果果脯,完了再去新门瓦子看弄影戏,吃饱喝足玩够了再回去。”
宝燕背过手,越过她,朝前走去。
裴絮生怕她真的丢下自己就走了,赶紧快步追上,拉着她衣袖,黏在她身旁,倚着她肩头,一并向前。
每次都总是这样,有事想让自己帮忙,或是见自己生气了,裴絮就会这样撒娇的拉着自己,简单又实用的小计谋。
宝燕停下脚步,推开她,又被粘了上来,于是往旁边退一步,看着她,可笑又可气。
“小姐,你看你哪里有半点姑娘家的仪态,要是被老爷看到了,又要数落你一顿了。”
“哼,我还没生完他的气呢~况且,他才没空管我呢!每天这个大人那个大人的,我也不想理他。”
“小姐。。”
裴絮和裴立本的性子一模一样,父女俩都倔得不行,有时吵了起来,谁也不理谁,两个都是嘴硬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