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请你吃饭。”
“好。”他发现这个小姑娘不达目的不会罢休，只好点点头。
车子开进城镇，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夜晚的路灯已经亮起，进入闹市，陈宪减缓了速度。
路边上摆起一张张桌子，支起一顶顶帐篷——热闹的大排档属于每一个夜晚。
杯子里的啤酒从底部往上泛着泡沫；炒螺丝的火太大，火舌差点烧着老板的围裙；男人敞开衣服，露出啤酒肚，女人穿着睡衣三两成群在路边散步，小孩子你追我赶，你抢我跑……熙熙攘攘的小镇充满生机，不像他们来自的那座钢筋混泥土筑成的森林，大家罩着夜行衣，神色冷漠，行色匆匆，灯红酒绿中仿佛醉倒的不是人，而是那如同行尸走肉般的躯体。
谢裘烟怔怔的看着窗外慢慢掠过的人和事，陈宪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将车子靠边停。
他解开安全带，微微侧头，道：“想吃这个？”
奇怪……他怎么知道自己想吃……
多久之前了，她也不记得了，还是在大学的时候，那时跟着室友一起，几个女孩子挽着手一起逛街，拎着大大小小的袋子占领一张桌子，雪碧、烤串、一盘又一盘，当时青春正好，一股子冲劲，哪里会怕长痘和变胖。
于是，很久没有吃烤串的谢同学动心了。
很没志气地咽了口口水，她扳开车门，跳下车。
陈宪锁好车门，车灯闪了两下，他将车钥匙塞进口袋，双手插兜，两步就走到她身边，低头看她一眼：“你相机不离身了？吃饭也带？”
“你管我。”
很幼稚的回答，谢裘烟后知后觉。怎么每次跟他对话自己都好像回到了少女时代？她的设定分分钟就要崩塌了好吗！想想就毛骨悚然，还是离他远一点好。
陈宪不知道她的心理活动，只是看到她好像很嫌弃地往右迈了一步，站的离自己更远了，他不知道又有哪里得罪她了。
老李坐在摊子前，看了看萧瑟的空无一人的桌子，有些苦涩。不怪他，主要是因为左边几家摊子在街头，生意火爆，右边几家摊子在街尾，生意也还过得去，他的小店处于一片奶茶店与杂货店的包围下，就显得非常尴尬。
忽然，他小小的眼睛里闪过光芒，餐盘大的脸上如同春风拂过，嘴角不自觉扬起，两颊的红晕就像是枝头上开的正好的两朵大粉桃花。
“两位来点什么？”
一个亮着大啤酒肚的中年男人笑着向他们走来，脸上的肉因为笑分成好几块，颇有喜感。
老李刚才就瞄见了那辆车停在自己摊子这，这两位又看起来就像是大城市过来旅游的主，男人女人又穿的那么好，虽然那个高大的男人带着帽子，但是看起来就像是有钱人，那个女人又那么小鸟依人，一定是小情侣吧嘿嘿！
谢裘烟挑了个干净的位置坐下来，陈宪用脚从旁边勾了个红色的塑料凳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老李拿着点菜单笑嘻嘻地看着谢裘烟这边，道理他都懂，女士优先嘛！
谢裘烟指了指对面，“给他，他先点。”
老李愣了下，反应过来笑着又将单子递给陈宪，陈宪接过，报菜名似的点了一堆，末了还说：“先点这些吧，吃不饱再点。”
老李连忙答应着，小跑着去烤串了。
“你这是几天没吃饭了？”谢裘烟面无表情看着他。
陈宪笑了笑，抽出几张卫生纸，“也没几天。”然后长手一伸，主动替她擦着桌子。
“呵呵。”别以为这样就能讨好她。
老李隔着袅袅的烟雾抽空看了眼那边，以往来他摊子上的小两口都是姑娘给男人擦桌子，没想到他今天看到的却是倒过来的，还有他发现男人的脸上总是挂着笑，但是那个女人总是面无表情，最多嘴角会扬起一边。
他摇摇头，将一排肉串翻了个身，撒上孜然和辣椒面。
这世道哇，变了，变了。
“羊肉串、烤腰子、烤鸡心、烤鸡腿、烤韭菜、土豆串、素豆皮卷儿、烤卷心菜、烤馒头、烤五花肉，各样五串，给您上齐喽！”
她看着端上来的盘子，里面的烤肉泛着滋滋的油光，韭菜炸成深绿色，上面撒上辣椒面、孜然粉还有葱花，香气扑鼻。
“你吃吧。”
她把盘子往他那边推了推。
陈宪不打算和她争，正准备从桌上的筷筒里拿一次性竹筷，却看到她直接上手拿起一串羊肉串，他正撕着包装就看到她迫不及待地张嘴咬了一口。
“……”
美味！人间美味！致癌就致癌吧！
然后接下来的几分钟，陈宪就看到她一串接一串地将羊肉串都吃光了，最后嘴巴上沾满了油渍，红通通的，她微张着嘴巴，不停地用手扇风。
“呼～呼～好辣～老板！再来……五串！”
“好嘞！”
“你还好吧？”他抿了一口杯中的雪碧，关切地看着她。
“好辣……辣……”
陈宪看她那样，眼角通红，都要辣哭了，话都说不完整了，于是给她拿来冰水，谢裘烟连忙夺过，像是渴极了的人，几口下去，口腔里的辣味还是没有消散。
陈宪无奈地看着她，走到老板那，问：“老板你这有牛奶么？”
“啥玩意儿？”老板惊诧抬头，来烧烤店喝牛奶？
陈宪没再问，只是嘱咐他少放点辣椒，然后走到旁边的小卖部给她买了瓶旺仔牛奶。
“喏。”牛奶放到她面前，“喝这个好一些。”
直到灌了几口甜甜的牛奶，嘴里那喷火的感觉才消减下去。
“您这是几天没吃饭了？”他坐下，双手交叠靠在椅背，帽檐下的那双眼睛分明是嘲笑。
谢裘烟假装没听见，若无其事地拿起一串烤馒头，一口一口吃着。
陈宪笑着移开了视线。
当要结账的时候，老李又自以为是地将账单递给了男人，心想点菜的问错了，付钱的应该不会再问错了吧？
于是就看到男人指了指对面的小姑娘，道：“给她，她付。”
老李的手定在哪里，嘴巴渐渐张大，快要塞下一颗鹌鹑蛋。
谢裘烟淡定掏出钱包，抽出两张钞票。
老李惊诧接过，小眼睛看了他们一圈，姑娘脸上没有不高兴，男人脸上也是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于是老李的世界观又改变了。
在看清鸭舌帽下男人的脸之后，老李悟了，这年头啊，不复当年喽！
当他跟自己进了旅店，再跟自己上了二楼，又跟自己穿过走廊之后，谢裘烟忍不了了，回头看他，“我到了，你可以走了。”
“走？走去哪？”男人挑眉。
她皱眉，看到他镇定自若地经过自己身边，掏出了房卡，打开了自己对门的房门，陈宪回头，看到她难得露出的惊讶表情之后笑了，关门之前还跟她说了句“明天见。”
她关上门，靠在门框上。
终于想清楚了一件事，怪不得她总觉得他的身影莫名的熟悉。
抽烟男=有钱男=陈宪！
什么孽缘啊这是！！！
洗完澡出来，谢裘烟抽了条干毛巾擦头发，发现陈宪给自己传了一堆照片，一张张划过，有猫咪的，有她和猫咪一起的，大部分是猫咪的，倒真是履行了帮自己拍猫的诺言。
不过……他这后期也调的太好了吧……光影交错，明暗交织，暗光下油润的色彩、大光圈奶油般的虚化……她的心砰砰跳着，自己虽然只是在业余时间拍拍照，但是也会了解基本的拍照技巧和修图技巧，具备一定的审美素养，不得不说，陈宪发过来的照片很好看，光影错落的美感非常别致。
她在对话框打字：【你后期怎么调的？】
没一会儿，就有消息回过来。
陈宪：【照片发过去了？这儿网速也太慢了。】
陈宪：【没有后期，只是稍微剪裁了一下构图，调整了一下曝光。】
谢裘烟：【……】
他光着上半身，擦干头发上的水珠，看见她发了一串省略号过来，低低笑了声，拿起放在床上的笔记本电脑，他点开另一张图片，他没有发给她的。
“明明笑起来这么好看，为什么不多笑呢？”
“砰砰砰”有人敲在门。
他走过去开门，看到是谢裘烟抱着手站在门口。
清新的香波味道传到她鼻子里，看到他光着上身，下面穿了条宽松的灰色五分裤，连裤子的松紧带都没有系上，她的视线随着那粒水珠一直往下，流过精瘦的腹肌，直到没入棉质裤料里，将灰色的布料洇成黑色。她愣了一下，然后再看向他，二人四目相对。陈宪也没想到是她，说了句稍等，回到床边，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件黑色T恤罩了上去，路过床铺时瞄了一眼，顺便把亮着的电脑屏幕给阖上了。
她拍了拍脸，发现脸很烫，真是没见过世面，她想。
“你找我有事？”
片刻之后陈宪走了出来，已经是穿着完好，她才发现他头发很短，像是刺猬一样。
“哦，我就是想问问你是怎么拍的照片。”手机里不说，只好当面来问咯。
他若有所思，转身往屋内走去，“进来吧。”
她撇撇嘴，走了进去，特地将门留了一条缝隙。
“关门。”陈宪回头。
“……”她反手关上门。
“放心，小妹妹，我不是坏人。”
“……”您听听您的语气？
谢裘烟抱着手，站在桌子边上，因为高度合适，她索性将屁股靠了上去，环顾了一下房间，床、桌子、卫生间……跟自己房间格局一样，不过是反过来罢了。
虽然陈宪在她印象中是直男+爱抽烟+土豪+封建迷信，但是看他的房间倒是整齐，至少床上没有乱扔衣服。
陈宪找出相机，递给她。
“嗯？”谢裘烟面无表情。
“就是用这个拍的啊。”他指了指相机。
“……”谢裘烟差点没将手中的相机砸他脸上，但是手却没舍得放开，这沉甸甸的质感，这是梦中才会有的场景吧！她克制着自己不要表现的太激动，但是手指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拂过机身，拂过那个快门按钮，暗银色的镜头闪着光芒，一圈又一圈。镜头上还有很多英文标识，陈宪依次为她介绍。
“APO，可以减少甚至消除色边、成像模糊的现象，增强反差，使成像清晰锐利。”
“SUMMICRON，光圈值为2的镜头都会叫这个名字，后面有个SL，就是SL系列的意思。”
“ASPH，Aspherical，非球面镜头，其作用就是减少球面像差，提高成像锐度。”
他的英语带有纯正的伦敦腔，低沉悦耳，是她这个英专生读书的时候做梦都想练成的，谢裘烟每次看英剧十分沉迷于这一类的声音，往往就会忽略剧情，现在情况类似，她完全没注意陈宪讲的实质内容，只是沉迷于他的声音。
陈宪一屁股坐在床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摆弄着手里的相机，要是被圈里认识的人看见现在这一场景一定会大吃一惊，这位主可从不会让人碰他的宝贝相机，就如同某些男人将机车看作是女人一样珍贵不能让人骑。
他静静地看着她，她今晚穿了红色的法式长裙，显得皮肤白净，应该也洗好澡，不是旅店提供的沐浴乳的薄荷味道，是水蜜桃？还是草莓？这一小小的空间里浮动着那甜腻的水果芳香，视线里还有那露出的白净的胳膊、交叠在一起的细细的两截小腿……
谢裘烟闭起一只眼，左眼凑近取景器，忽然就将镜头对准了他。
他十指交叠抵在唇边，正在看着自己，眸子里好像是洒在泉水中的一轮月光，盛满了细碎光芒。屋内暖黄的灯光洒在他头顶，下巴以下脖颈以上是灰暗的色彩，镜头里的色彩似乎带有某种欲望、故事性。她忽然就想起一张照片，南·戈尔丁的性依赖的叙事曲（The Ballad of Sexual Dependency）。昏暗的房间、默默抽烟的男人、躺在床上的女人，暧昧、欲感的眼神。
太像了。
她没有按快门，将相机还给他。
“我发现这些照片都是局部构图，你怎么找的角度？”
他听到，扬了扬眉，随手将相机扔在了床上，“喜欢摄影？”
谢裘烟点头，她的确喜欢，她对旅行的定义不是两个人去哪里玩，吃什么好吃的，她只喜欢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在路上，随身带着相机，看见什么拨动心弦的画面便记录下来，留下的只有路边的脚印，带走的唯有一张张相片而已。但和她一起旅行的却不这么想，为此前男友沈一奇还不止抱怨过一回，当时她还为了安慰他，忍着不耐烦陪他去看山水，和他一起牵手走在繁华的大街，假装很开心，可是她不开心，旅行的意义完全变了，剥夺了相机的存在，旅行完全没有价值。
现在好了，她一个人，再也不需要顾及别人的感受，不用去自己不喜欢的地方，不对，怎么又想起那个王八了，谢裘烟，最后一次。
陈宪看她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转头看了眼窗外的月色，月华如水，夜风温柔。
“不是问我怎么拍照吗？我教你要不要？”他忽然说了句。
她愣了会，又听见他说：“免费。”
“我可从来不收徒。”继续补充道。
他站起身来，走进她，低头张开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挥开他的手，“我听到了。”
“啧，你这是拜师的态度？”
她冷哼一声，“我才不信你这么好心，绝对有什么企图。”
他难得笑出声来，眼睛里闪着光，犹如窗外月光。
“聪明。”
“呵，想要什么？”她就知道。
他笑了笑，“你很聪明，”
“嗯？”怎么还夸上瘾了？
“会是个好助理。”他说完。
“……”她一言难尽，“你难得还想让我帮你打下手？”
他回头睨她一眼，“就你这小身板，扛得动摄影器材么。”
语气还他么是陈述句语气，谢裘烟怒了，“无功不受禄，我不是那种喜欢占别人便宜的人。”
他若有所思点点头，将摄影器材包收拾好，拉上拉链，看了她一眼，“会开车么？”
“会，怎么了？”
他将桌上的车钥匙扔给她。
“那今晚你开车吧。”
谢裘烟用双手接住，下意识回答：“好。”
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
“今晚？”
陈宪单肩背着包，大步向她走来。
“嗯，今晚摄影第一课，拍星星。”
说完，想到什么，补充道：“回去带件外套，山上冷。”
“……等等！我还没有答应吧！”
“你不是有件风衣？”
“想不想学了？”
谢裘烟捏紧拳头，车钥匙硌得她手心疼。
行，你厉害。
她浑身上下笼罩着低气压，打开门，回到自己房间，披了件风衣出来，换下拖鞋，穿了双不伦不类的黑色皮靴，她实在是没想到会上山，也没准备运动鞋。
算了。
她简单收拾了一些东西，出门看到陈宪靠在门框上，像是等了很久，看见她还打了个哈欠。
他抬起眼皮，看到谢裘烟一副要吃了自己的表情，十分受用。
“走。”
二人走在安静的走廊上，先后下楼，惹得前台小姐频频看了他们好几眼。
谢裘烟悠悠回望，前台小姐的眼睛里好像有幽怨，有领悟，有失望，还有……
小妹妹你不要想太多！！
————
真的没人看嘛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