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不知何年何月年间,有民间的杂谈书卷经年传下,说是千年之前江南风流地,经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动荡时,有国名“越”,正是诗礼风流、华章美轩之社稷,因其国主帝裔尊讳“李氏”,故又称李越。
其太祖筚路蓝缕,定都建康,年号元平。而元平年七年八月有星如斗,自南而北,状若白虹,彻晓长夜,危犯紫薇。建康城中士庶惶惶,人人自危。
我们要说的故事,却要从那一日星象有异的夜晚后的第三年八月开始说起。
建康城地处江南,临江而立,一到八月,暑气熏人,聘婷嫣红的不止水面临风的芙蕖,还有换上轻便的绸缎与纱衣的少女美妇。她们个个肌肤莹润唇齿润泽,仿佛一颗颗蜜里浸了的樱桃,身着泠泠作响的环佩与各色纱衣罗裙,一路嬉笑而过留下的香风,让楼上偷看的登徒子们个个眼睛发直,一边打扇的小厮就是把扇子扇的没了影,也降不下身体里的燥热。
其中身穿玄色衣衫的浪荡少年叫卢卓的,年纪最轻胆子最大,心头火气也烧得最旺,一回头咬牙切齿的拍掉了书童手里头扇子骂骂咧咧的:“不就是宫里头死了个女人吗?都斋戒三个月了,不说平康坊那禁的酒色让人连姑娘面都见不上,连叶子牌和骰九都不准打了。死人一闭眼什么都看不着葬了,留我们这些不相干的活人受罪。”
当今天下诸国皆是与世家共治天下,故而民风开放,不仅女儿们能在夏日炎炎时携着好友逛一逛满目繁华的建康,男儿们谈起朝政皇室也不见多大忌讳。
但今上有开国之盛势,又同样出身世家,死了的那位是今上追封的副后爱妃不说,还是一品世家王家的嫡女,故而他话音刚落,就有好友捂嘴告诫:“我说你小子注意点,你是不知道啊?今天早朝陛下才刚刚因为王贵妃随葬的礼器发落了不少人呢?你在这抖一下,不用明早,今晚你爹听见风声就能把你的屁股打烂喽。”
卢卓缩了一下脖子但还是涨红了脸忍不住小声道:“可再这么憋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找丫头泻火不成家里看的紧,去寻那些个不在平康坊的流莺暗娼,不说怕不怕得病,就是容貌身段也没有平康坊那些个来劲。”
这七八个世家的浪荡少年闻言都感同身受的叹气。食色性也,对这些十七八岁弱冠开荤后正在兴头上的少年更是少不得的。难不成真要大海捞针的去找那些个流莺里,看看有无得心意的?
正当这群少年人叹气时,几个随从中一个唤作成大的小二眼睛转了转,咕噜的一肚子坏主意想了出来,他从中冒出头来道:“几位爷若是愿意一齐花点银子,小人这倒是有个好法子以解各位爷的相思之苦。”
浪荡子们相视一看,卢卓先拍了扇子:“说来听听。”
成大嘿嘿一笑:“几位爷今岁才来的建康,怕是不如我们这些的本地的老人,知道这“建康十景”吧。就说说这十景中的“泉寺藤瀑”吧……”
“爷们是要找姑娘,你在这卖弄什么呢?怎么爷几个是外来上建康没几个月的土包子,你就觉得爷几个没见识到要听你卖弄?”
见几个纨绔瞪眼,身边的长随们也一个个撸起袖子要打人的架势,小二成大慌忙双手抱起,跪下磕头告罪,把个吓怕的小市民的样子做足,底下的脸却洋洋得意的挂上个上钩的笑。
“几位爷是世家贵胄,自然手眼通天,小的,小人只是想要妥帖些,把这事情都讲个明白……”
成大的眼睛向上看了看又很快垂下做一副可怜样,缩着脖子爬起来:“刚刚小人说的泉寺虽然在建康城外,可是依旧有不少妙龄女郎去拜寺里的花神娘娘,而这几日七夕乞巧,去的可就更多了,这去的路上没什么,但回来的时候多半到了黄昏,路上可是容易出点事的……”
他话没说完就被人一脚踹倒,伴随一个冷冷的声音,七八个长随一拥而上,将他捆了起来。
“把他嘴堵好,关到后面去,好好问问看看他究竟是被谁派来教唆的。”
踹人的浪荡子叫做焦鸣,年纪最大,其余几人因他年纪最大也做事最有章程,故而皆以他为首,称他为大哥。剩下几个本来听得入迷,焦鸣这下子,倒让他们缓过来了,个个摸着下巴看着成大被呜呜叫着拖下去,卢卓窜过来给焦鸣打扇:“大哥,你说会是谁家又看我们这些从乡下来的三流世家不顺眼,要窜倒我们给家里闹些麻烦。”
焦鸣撇嘴:“寒门那些泥腿子觉得我们是世家,王谢那些一流门楣觉得我们是寒门,勋贵觉得我们是靠祖上的米虫,那些米虫又觉得我们是粗俗的兵家子弟。左不过,就那些人,但连这种逼良为娼、诱奸良家的法子都要引得我们做文章的,不就是最喜欢在名头上做文章的世家吗?”
这几个“浪荡子”虽然不成气候,却也好歹出身世家,脑子一热肚脐下三寸来做事的事情他们还真不会做。正因新朝初定,功臣们几年前虽然论功行赏过,但派系之间党同伐异的争斗却随着几位皇子的长成日渐尖锐。
浪荡子们大多一年前还在建康外的各自家乡的祖宅处,但天下平定却随着太子要加冠,几位皇子年纪也越来与大,朝堂风云暗涌,世家里适龄的青年人们也被家中长辈们叫来了建康。
焦鸣却是个例外,他是自幼随三皇子开蒙的伴读之一,直到去岁因为饮酒闯了宫禁犯了错而被郑皇后懿旨勒令回家,才放旷不羁的随几个浪荡子们四处游手好闲起来。
他摸了摸下巴上几日前新剃的胡须道:“不过这成大知道的东西还真不少,连前朝的这类风流秘事都通晓些,不过也许是他背后的主子有这等搜集香艳风流事的兴致。”
几个兄弟听到这探头,要他说说这事情里头的故事,卢卓嘿嘿一笑,他本来是个剑眉星目的风流少年,生的一双桃花眼,只是这么笑的确有点辜负皮相。
原来这成大说的不假,那泉寺自前朝起便因为寺内的一株百岁藤萝与供奉的花神有不少信女前去参拜。但前朝末年,上下皆一处的荒淫衰诞,便有不少强人打起了这些女信徒香客的主意,劫财劫色不说,连人都可能卖到那时遍地勾栏的建康城中接客。女子丢了清白本就有苦难言,就是家中人寻到,也不敢声张的吃个哑巴亏。有心人要清理这些人,却难于登天——你道为何,因为害了这些女子的最大祸首,正是当时的皇帝萧正业。
如此荒唐,末代皇朝本就天灾连年,加上人祸,便一时人心惶惶,连香火正盛的泉寺都开始人迹罕至,成了废寺。直到皇帝成了废帝,又被勒死在龙椅上,天下改名换姓了,这泉寺才有了往日的模样。
几个少年对泉寺旧闻起了兴致,也因为卢卓一句“有人下饵,咱们得去看看,这样才能抓到那人的尾巴”而决定一路同行。
焦鸣便叫人看好了小二成大,一行人骑着马带着仆从,携剑仗弓的,故作声势浩大的出城往泉寺而去,他还怕幕后人不上钩,特意打发了人去城内的糕点铺和酒肆要了好几桌菜和点心。
几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在日头下疾驰着讨论这件事,开始还兴致昂然,后来日头越来越毒便只能坐进车里,后来干脆脱了外头那件镶金滚银的衣衫,只穿着里衣,叉着腿,扑在冰盆那扇风。只有焦鸣戴了一副胡帽,还雷打不动的在外头骑马,时不时招来仆人吩咐什么,卢卓最崇拜这位大哥,也想跟在他后头,却被同行的同族卢隐拉住,叫他不要上前。
“我又不是要去添乱。”卢卓老大不乐意。
“不是怕你添乱,是怕你听见不该听的东西。”卢隐见族弟还疑惑不解,看了看车边才按着卢卓说了这其中秘辛:“你当焦鸣这样粗中有细的人怎么会犯下饮酒闯宫禁的事情来?还不是因为他是三皇子的人才让人使了法子弄下来。皇后娘娘是三皇子养母,为什么却罚他回了家,还不是在替他遮掩真正的大事。”
卢卓还糊里糊涂的,卢隐见他这副愣头青样子,心里叫苦,只是想到卢卓老爹的叮咛,还是耐着性子:“反正啊,你只要知道今天这个套,依我看十有八九也不是对咱们这些人的,倒是焦鸣他自己要小心。所以一会有事你别往前跳,被当刀子用了就算了,惹了一身骚,看舅舅不打的你屁股开花。”
卢卓一听事关屁股,顿时就郑重了,只是还不服气卢隐那股话里对自己的鄙视劲:“马屁精,你要是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你要是不告状,也没有我什么事啊。”
“成啊,那下次你在阮娘那拿不出钱来,我也不用回家找舅舅了。”
卢家两兄弟嘴贱的时候,他们的车队也渐渐地遇上了些人,外面景色由郊外的山色变得喧闹。几个少年浪荡子虽然还穿着里衣,脚却不由得收起来了,要么摇着扇子故作风流的往马上去,看的路边或乘肩舆或坐牛车的小娘子们,一边红着脸一边嬉笑着打量他们,唯有焦鸣在被一两个胆大的女郎投了玉佩后,反而笑嘻嘻的躲进了马车抱起了冰盆,卢隐瞥见,越发觉得焦家这位郎君心里藏着事情,打定主意回家就建议舅舅把卢卓送回康安老家给祖父管教。
他们这一队人看起来热热闹闹的,其实各怀心事的不少,如此风平浪静的到了地处西南面的泉寺时,见山下人山人海,隐约可见市集坊市的繁华建筑。而路边众人虽然还没有到摩肩接踵、挥汗如雨的密集,来往其间的朝中各家大人的车马却不少。更别说如花少女们各个姿容娇艳,摇曳着身姿来往于清幽的山门古刹之前,如夏花炫目,让这本来依山伴水的禅寺边,都生出了几分春色。卢卓不用深吸气,都能闻见扑面而来的女儿脂粉香伴随娇笑擦肩而过。
几个浪荡少年原形毕现,正沉醉时,卢隐却见这全名叫灵泉寺的庙宇墙边高高冒出的飞檐斗彩上,攀爬着的那久负盛名的茂盛藤萝叶,那百年老藤们仿佛一片绿锦,覆在庄严的宝刹之上,看似严丝合缝,却随风吹拂摇曳着露出寺庙的一角,隐约透露出一种让人觉得不安的迤逦绮瑰的气息。
他皱了皱眉,不知道是不是听焦鸣讲这座庙宇曾经被废帝萧正业用作淫弄良家女子的禁宫带来的印象,总觉得这片如今熙熙攘攘的古刹有些怪异。想要细细看时,却见眼角处讲了那个故事的焦鸣正脱队要往一边去,卢隐不作声色的往焦鸣那看去,却见焦鸣停住,目光落处却是熙攘角落里,一个瘦小的僧衣沙弥与驾车的马夫正在说话。
卢隐有过目不忘的天分,但这一点家中从未传扬,靠着会保守秘密的能力,他获益良多。比如此刻他就认出那个驾车看似平平无奇的马夫,其实是今上唯一活着的妹妹——晋城长公主的贴身侍卫。
而焦鸣被逐出皇宫勒令回家反省的罪名之一,就是对长公主身边的婢女图谋不轨。
还有一件很巧的事情——焦鸣背对着卢隐,卢家少年是看不见这位焦家素来有神童之名,这几个月却好像一蹶不振的和他们这些不成气候的浪荡子弟玩闹全不管名声的前伴读的神色,可卢隐猜,那一定藏了很多关于李越皇室秘辛的线索。
毕竟,长公主三年前那个异星降临的夜晚后突然“暴毙”,又匆匆下葬的丈夫,正是焦鸣的叔父——焦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