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刚下完一场雨,寒风刺骨,沈幸桐裹着滴水的披风坐在湿漉漉的街头,等待最后的结果。
头顶上空的警用直升机已经盘旋了很久,螺旋桨飞速旋转的震颤声响彻云霄,警车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把这栋钢筋骨架外露的废弃大楼团团围住,救护车也来了一辆,在绵延交错的警笛声和气流声中,蓝莹莹的警示灯和探照灯闪成一片。
短短半个小时内,新闻媒体的记者们已经有人闻讯赶来,围在远处的警戒线外等候张望。
两名警察路过她身边时,她隐约听见他们的谈话声:“全是些不怕死的记者!”
这样壮观的场面实在难得一见,如果相机在身边,她一定要拍下来回去好好炫耀一番。
沈幸桐随身携带的物品包括笔记本、图纸、手机和手表早在第一批警察到达时就被全部搜缴走,只有身份证和护照在录完信息后还给了她。
她现在与外界得不到联系,虽然警方的动静这么大,但看得出来他们不想声张这次逮捕行动,所以应该不会立即通知她的同伴。毕竟骚动越大,失败的几率也越大。
她估计自己的导师和同学们还在宾馆里呼呼大睡,也不知道他们得知消息后会有什么反应。
沈幸桐用英语跟交流得不到回应,只好换成不太流畅的法语:“我好像有点缺氧,可以让我在车外透透风么?”
她几乎是比手画脚,才顺利把自己的意思顺利传达过去。
于是警方给她发了一件防弹服,又派了两名戴着头盔、全副武装的警员跟着她坐在警车外寒风凛冽的街头。警车横七竖八地挡在她前面,组成了密不透风的保护屏障。
警察躲在警车后摆好姿势持枪对准大楼,所有人都严阵以待,仿佛随时可能发生一场枪战。
大家都在焦灼地部署着等待着,始终没人来告诉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只能隐约感到事件的严重性和危害性似乎超出了她的预料。
在此之前曾有警察向她了解具体情况。
在她穿戴好防弹服后,一位女警员弯着腰小跑到她身边坐下:“您好女士,我是警局的调查员,由于调查需要,我会先简要地问您几个问题,您不用紧张。具体的流程会等回到警局再进行。”
由于时间紧迫,女警员语速飞快,沈幸桐没完全听懂她的话,但好歹抓住了几个关键词,她迟疑地点了点头。
周围的噪音很大,气流也把沈幸桐的头发卷得乱飞,她感觉自己就是在巨大的干扰下做法语听力,好多单词她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只能连猜带蒙,或者让对方换一种说法。
这场临时的笔录进行得异常缓慢艰难。
几个问题之后,女警官率先沉不住气,把本子一合:“算了,我去找个翻译过来!”说罢便要离开。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
“我来吧,我会一些中文。”
沈幸桐循声望去,说话的人是被派来保护她安全的其中一名警员。
他身材十分高大,全身上下被防爆服和头盔面罩包裹得严严实实。或许是隔着面罩的原因,他的声音异常沉闷低哑,几乎让人听不清楚。
沈幸桐抬头打量他时,他也毫不在意地回望她,护目镜后的那双眼睛在夜色斑斓的背景下显得晦暗不明。
女警员半信半疑地飞快说了一句话。
警员听完后翻译道:“你为什么半夜独身来这栋废弃的大楼里?”
他话一出口,沈幸桐便惊叹地睁大了眼,他的声音虽然含糊不清,但分明是带点粤语发音的普通话。她几乎要怀疑对方是个中国人。
“因为……”沈幸桐有些犯难,“我想来这里画一幅建筑速写——这是我们的作业,我的速写本上有我画了一半的大楼。而且我学过一些防身术,完全可以自保!”
女警员听到她最后一句话时似乎没忍住笑了一声,但她没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她在本子上记录几笔后,接着问下一个:“当时街上有路人么?”
“没有几个人了,”沈幸桐仔细想了想,补充道:“没有人路过这一片,只能远远看见几个人影在那边的街区。”
“那你为什么会进入到大楼里去?”
“我画到一半突然开始下大雨,我进去躲雨。”
“我们查看过报警系统,你并没有报警是么?
“是的,我只拨打了急救电话,因为我看见地上躺着一个人,我喊了他几声没回应,走近才发现他好像受了伤,”沈幸桐顿了顿,她回想起当时的场面,“我当时只顾着看他是否活着,忘了要报警……后来,你们就来了。”
警员翻译的声音变轻了一些,女警员插了一句:”不好意思,我没听清!”
警员顿了顿,声音重新拔高。
女警员又问:”你有观察到他是否携带了武器吗?”
“有一把枪,那把枪……”沈幸桐犹豫了一下没有说下去,就在她犹豫之际,女警员已经说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她说:“请形容一下对方的长相。”她说完便用那双西方人特有的深邃眼眸望着她,意味深长,又像是在期待什么。
她在期待什么呢?
这样的疑虑仅一闪而过,沈幸桐眼前不自觉浮现出那冰冷的钢砼骨架下的昏暗视野,暗夜重重包裹,即使在手电筒的照耀下,仍然模糊不清。
她又看见那方蓄满胡茬的下颏,青色的胡茬沿着下颌凌乱地往上,显出一股性感无匹的狂野,莫名让她想到沙漠里干燥又炙热的风沙。
而那张脸……她的目光本该顺着他粗犷又静止的下巴继续向上,却被他突然上下一滑动的喉结给惊醒。
那时,她手中的灯光向下,直直照射在男人的胸口,汗水已渗透衣料,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沈幸桐听见一个近乎嘶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明明近在咫尺,却不知为何被她忽略了过去。
她低下头,那勾勒出规整肌理的衬衣上,有一缕暗红正缓缓地晕开……
“沈女士!”
沈幸桐回过神来,发现那名等待翻译的警员正低头看着她,她脸颊发烫,下意识别开眼:“我没看清……”
“想一想!”女警员忽然激动起来,直接侧身逼问,她上半身往前倾,几乎要贴在沈幸桐身上。
沈幸桐被她吓了一跳。
女警员也意识到自己情绪波动,稍作缓和,又一字一顿地说:“请仔细想一下!”
这会儿沈幸桐已经大概能摸清警方这边是怎么回事,虽然她还不知道是谁报的警,也不知道嫌疑人是什么身份。但警方似乎已经追查他很久,却仍不知道他的样貌。
或许这个问题就是这场临时笔录的最终目的。
“我只看见了一些,”沈幸桐斟酌语言,小心谨慎地回答,“成年男性,留着胡茬,身材很强壮;他的腹部受了伤,但是包扎处理过了……”
沈幸桐一边说一边努力回忆,女警员在一旁提示:“着装呢?”
“他穿着一套西装,有点像燕尾服……”沈幸桐脑中电光一闪,忽然想起了自己没有报警的原因,并不是忘记了,而是因为被他的形象所欺骗,第一眼看上去,他并不危险,反倒像是个落难的绅士,“后来他把外套脱了,只剩下白色衬衣和西裤。”
“好的,谢谢你!”女警员虽有些遗憾,但拍了拍她的肩膀,就匆忙地离开了。
沈幸桐呆坐了一会,才想到自己刚才的疑惑,她试探着询问刚才的翻译警员:“你们要抓的是什么人?”
但他并没有回答,只是略微摇了摇头,让沈幸桐摸不清是什么意思。
不知为何,他一直给沈幸桐一种十分虚弱的错觉,仿佛他挺拔的身躯随时都会倒下。
见他表现得这样高冷,沈幸桐也不好再问什么,只客套地说了一句:“你的汉语很标准!”
“我的母亲,是香港人。”
他突然开口,声音轻而飘渺,几乎要被呼啸的气流声给卷走,之前不察,现在听着还掺杂了沉重的喘息。
沈幸桐没料到他居然会回答,但接下去他便再没说什么了。
这时,警戒线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摄像机纷纷对准一个地方,尖促的快门声此起彼伏。
沈幸桐按耐不住好奇,站起身顺着他们对焦的方向望去。
原来是进大厦搜查的侦察队已经回来了,正井然有序地从出口鱼贯而出。
沈幸桐的心高高悬了起来,不自觉地紧张。
她紧紧盯着为首的那名警员,斑斓陆离的灯光交错闪灭,格外刺目,但她一下都不敢眨眼。
警员小跑着径直来到指挥官身前,他伸手递过去一个透明的袋子,由于隔得太远她看不清里面装着什么。
指挥官朝后面打了一个手势,随机警车后严阵以待的警察纷纷起身。
看来,他们并没找到人。
指挥官转过身朝沈幸桐这边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过去。
沈幸桐坐上了一辆警车,这才发现之前那名翻译的警员已经离开了,她摇下车窗往外张望,喧嚣的声音又涌了进来,灯光闪烁,人影缭乱,到处都是身穿防爆服的警察,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这时一只手搭上了摇下一半窗沿,沈幸桐的视野被遮挡住,来人胳膊夹着头盔弯下腰,露出一张干净帅气的面孔,他笑着说了几个简单的法语单词:“小姑娘,关窗。”说着还做了个往上摇车窗的动作。
他的声音清朗又悦耳,很明显的区别,并不是之前那个人。
沈幸桐听话的关上车窗。
他从另一边上了副驾驶座,一上车便同沈幸桐热情地打招呼,问他听不听得懂法语,还介绍自己名叫克里莱恩。
但是沈幸桐有些心不在焉,她的目光落在克里莱恩手中的透明取证袋上,袋里装着一个黑色的物件,看轮廓分明是一把手枪。
沈幸桐知道,那是一把格洛克17式9mm手枪,手枪的枪柄、保险栓以及扳机的位置上应该都有她的指纹,是她从那个男人的身上卸除武器并持枪控制对方时留下的。
她搁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摩挲,无意识地勾拢后三指,鬼使神差般做了一个握枪的手势,仿佛她的手心真的躺着一支枪。
那真是致命的触感。
她忍不住又想起那一幕。
手电筒微弱的亮光下,她掀开那个男人湿淋淋的衣摆,最先吸引住她目光的焦点,是那滴因疼痛渗出的冷汗,很快一缕刺目殷红混入其中,沿着他钢铁浇铸般鼓突收紧的肌肉蜿蜒滑落。
伤口粘住衣料,他胸膛急促振颤如风箱,沈幸桐的目光和双手都在颤抖,控制不住。
一只滚烫的大手紧紧握了上来,她感受到那着火的温度一下子包裹住她,牵带着她,将衬衣缓缓往上揭开。
仿佛影片的慢镜头,一寸寸往上推移,她眼睁睁看着那衣料粘结下不断翕张的伤口,露出它皮肉绽裂的全貌,冷森森、血淋淋。
她屏住了呼吸。
忽然间,大股鲜血猛地喷涌出来,把她吓得一个激灵,这才听到自己雷鸣般的心跳。
她飞快解下颈上的围巾,胡乱按住那血流不止的伤口,她又听见他的声音,低沉的法语。
“扎紧。”
这次她听清了。
她将那轻薄的围巾展开当作绷带,一咬牙,层层紧扎住他的腹部。围巾在他侧腰处打结,她听见他沉沉的喘息和强忍的闷哼,像是寂静无声中的喧嚣。
她指尖沾染的鲜血往下流淌,目光随之滑落,映入眼帘的,是贴在他结实的腰肌处,那柄沉敛无光的黑色手枪。
汗与血的液滴淌过枪管,暗光流转。
她感受到那陌生的、刹那的悸动。
那是混杂着浓烈男性荷尔蒙和硝磺弥漫的血性厮杀的诱惑,带着一种另类的罗曼蒂克遐想,在那一瞬间,深深地进驻到沈幸桐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