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已经离乡好多年。
大学去报到的时候，阿姨看到她户口，「呀」一声：我一看还以为你是城市里的小孩呢。林玉实在不像个农村人。他们那里的人，不论男女，都颧骨很高，乌墨墨皮肤，牙床前倾，龅牙凸嘴，样貌都有点原始特征，神态表情一看就是种地的。林玉却耀白到发光，淡眉淡眼，看不到颧骨，鼻子却很高，上边架一副细边的眼镜，头发高高盘起来，不留刘海儿，露出清爽的脸盘子，穿得也尽量妥帖。她有穿得妥帖的本事。她长得像她父亲，他也是相对来说长得秀气的，但只是个绣花枕头而已。好像老天给了林玉的父亲一张脸的任务，就是为了证明林玉和这个村子有那么一丝一缕的联系一般。
林玉是个读书种子。学的是古文，身上似乎也有清冷冷、陈旧泛黄的书卷气。她人如其名，高瘦，雪白，轻声细语，冷淡，从不出错，似玉般有着罕见的透明感。像少女，像孩子，又像老人，无法准确描述她给人的感觉，超越了年龄和性别，不应该用年龄来衡量。她像个无性别的人，从来没有欲望一般。她交过几个男朋友。林玉不缺少男朋友。从第一眼，她魔性地吸引人。而且他们的母亲，不嫌弃她的出身，几乎都很喜欢她。她能持家，也能照顾人。
她不拒绝任何追求，她想：我应该经历一些爱情了。她已经超过25岁，但从来没有来过月经。更不用说情欲。她非常清楚自己是个怪物，怪胎。她平坦的胸乳小鸽子般冰清玉洁，里面的心脏似乎是幽蓝色的。天生的白虎，下体无毛，光洁精细似微微点染粉的点心模型，而不是热腾腾的馒头。没有情欲的身体却充满了一种背德的禁忌感，难保看到的人不会想着把这个娃娃毁坏。
这些精巧的天然结构却没有被男人欣赏过。他们没有来得及发生性关系，就已经离开了她。就算他们的母亲喜欢她身上那股积了古的旧书的霉味儿，但那不是男人们喜欢的味道。她低柔的嗓音，冷淡的语气，秀玉一般无皱纹无表情的脸，常年摩挲着书本被吸走了油脂而且带香气的枯瘦手指，折磨着男人们。最后一个男人说：再跟你待着我会被逼疯！你这个疯子！怪胎！
这时候父亲要她回去过年。很奇怪，她和他们不亲，他们也识相，不会干扰她，随她爱回不回。
林玉还是依言回去了。她不爱那个男人，所有那些男人她都不爱。爱是什么呢？林玉从来没有产生过那种情感。但是她多少有些自矜自伤，所以她同意回来。就好像这个城市背叛她了，她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归，可以逃。她也不喜欢，或者说害怕，抗拒着那个地方。父亲是奇怪的又愚昧的，大家看起来热情洋溢，可是和她的生活习惯天生就不一样。那时候没有床，孩子又多，男的女的一家老小都赤条条光溜溜睡在白天晒玉米籽的场子上，这里气温高，所有人家历来都是这么过来的。但她不习惯。她真怀疑她是不是这里的孩子。但是她显然不属于城市，她倔强地认为自己是一棵无根草。当她受了伤，她还是不得不被这个村子所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