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维以不永怀--陇头关

正文 维以不永怀--陇头关

五年前陆小将军于陇头关一战成名,此后南征北战,功绩烜赫。五年后,寒月如浸,冷风飒沓,她血红着眼在刀光剑影中回望染血城墙上“陇头关”三个字,然后声嘶力竭率残余部众在乱军中奋力抵抗。

数十人来势汹汹,与她缠斗不休,看起来像是有备而来。她牙关紧咬,虎口被震得发麻,一时不防,有破绽露出。在危急时刻,大将军欺身向前替她挡了一刀,他剑眉紧蹙,厉声高喝:“快走!陆家不能两个人都折在陇头关!”

闻声她抬眸,瞥见那染上血污的冷峻侧颜,不再犹豫,翻身跨上奔烛。马蹄踏过威风不再的辟邪旗,残刀折戟,断头碎肢,一路烽火,一路厮杀,血光上涌,赤云如惑。

在那时刻她的心忽然又极冷极静,今日不过梦魇重演,脑中想起信佛茹素的母亲,手捻着檀木佛珠跪坐在慈眉善目的菩萨前,兽炉吐青烟,她声音悲中带怜:“根本地狱在二金刚山之间,日月不照,窈窈冥冥,杀业未赎,永不得出。云宴,尚有回头路,收手罢。”

她只是不以为意地扬唇笑笑,抽出腰间百辟宝刀直指那将近有半人高的菩萨像,刀身文采如崩雪碎玉,一双吊梢眼光辉流转:“天地如熔炉,众生皆苦,而我以刀渡世人,亦是仁慈。”

“多年以前我就说过,我永不回头。”

只是没料到,话音刚落,陆柘大步走进佛堂,一身裹挟风雨气息,阴沉着脸拂袖斥一声“无礼”,出手把她的刀推回刀鞘,又将她拨到身后。

然后他挺直着背脊单膝跪下,朝着她娘亲枯槁的背影,朝着宝相庄严的菩萨,朝着十方三世诸天神佛道:“云宴是我一手栽培,时至今日,若是有杀业,应当我来背。若是有地狱,应由我来下。”

她记起,在他身边的这几年,他总是一面眉目凌厉地斥责她,一面又无声无息将她护在身后。

突围而出时,天暝如靛,疏星几许,但仍有追兵紧咬不舍。马铠的搭后在混战中脱落,奔烛后臀中了几箭,铁甲沉重,奔跑中也逐显力颓之势。陆云宴脸色雪白,眸光亮得渗人,策马疾驰闯入浓雾弥漫的树林,烟雾如织,方向莫辩,所幸身后的马蹄声也消失殆尽。

约摸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她勒紧缰绳,环顾四周,缓缓吐出一声长长的“吁——”,似要吐尽胸中浊气一般。她下马查看奔烛的伤势,利落挥刀斩断马臀上的箭矢,只是还不敢贸然拔箭。

奔烛忽地打了一个响鼻,尾巴一抖,正好甩了她一脸。

她也不恼,低哑着声安抚:“可是弄疼你了?”

奔烛又抬起前蹄,在泥地里踏了几步,她顺着望过去,发现前方有个隐隐绰绰的人影,一时心下警醒,杀意徒现,鹰隼般的眼睛牢牢锁住对方,只等待最恰当的时机。

清风拂发,白雾渐稀,那身影亦缓缓走来,宛若梦境千回百转间柳暗花明。

陆云宴向前迈出一步,随即身形急刹,转身挥刀,破空凌风,干脆利落地将身后试图偷袭的那人斩于刀下。尸首分离,血肉横飞的场面却没出现,那黑影变成一张黄符,悠悠飞入一人怀袖中。

四目相对,她终于看清那人容貌。

唇如丹,目如镜,神仪浚洁,料峭风骨,手执竹杖,半旧青袍。

“陆小将军,在下秦夕,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秦夕一本正经地拱手作揖,谦和有礼。

“秦十三。”陆云宴目光凛凛,手指握紧了刀柄上的鲛革,“你身为军师,临阵脱逃,现在还有脸来见我?”

“哦,这个啊。”秦夕直起身,笑眯眯地反唇相讥,“说起逃兵,小将军也是从战场上逃出来的不是?不知小将军有没读过五十步笑百步的典故。”他掐指做诀,霎时大风起,迷雾尽散,他衣袍翻飞,身姿颀长如猗猗绿竹。

陆云宴被这话一刺,不怒反笑:“我不会做一世的逃兵,总有一天要打回去,不过一场败仗么,难不成我还要以死谢天下?”

秦夕侧着头看她,眯起一双狐狸眼,并不见惊惶,反倒是忍俊不禁般掩口道:“小将军这番话说的真是大义凛然,换作不知内情的旁人,当真以为你要为涂修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呢。”

陆云宴“刷”地一声收回了刀,双手环胸傲气十足地向他扬了扬下巴:“十三你是做戏上瘾了还是皮痒了要我替你松一松?这里又没有旁人,演得再好也没人给你打赏,给我好好说话。”

他们两人在军中,常演一对冰炭不容,见面必要相互嘲讽的死对头,也多亏了秦夕两面三刀的本事一流,那些被撺掇着去给陆云宴使绊子的人最后都会莫名其妙地反被收拾一顿。

只不过秦夕好似入戏太深,两人私下见面,冷嘲热讽的毛病还一时拗不过来。

“是是,小将军说的有理。”秦夕浅浅一笑,掷杖于地,青杖转眼间化作一匹龙马,他上马,回首悠悠道:“小将军跟紧了。这林中布下了奇门阵法,走错了路有得你受的。”

奔烛一见那匹毛色鲜亮的龙马便吭哧吭哧喘着粗气,迫不及待地追上去,她忍不住笑骂:“真是色令智昏,还带着伤呢,没出息。”说罢她扭头察看了一下它的伤势,竟发现创口早已愈合,本应在肉里的箭镞纷纷落在地上。

她纵马追上,面色稍霁,语气和缓,“十三,多谢你为奔烛疗伤,先前那张符的事,是我错怪你。”

“啊,我确实是想看看小将军风声鹤唳惊慌失措的模样的,不过看来是失算了,小将军反应如此机警,难不成后背长了只眼睛?至于疗伤,不过举手之劳,谁叫奔烛是你的爱驹呢?”他装模作样地摆摆手,看起来甚是宽宏大量。

万万不可与秦十三置气,否则就着了这老狐狸的道了,她深呼吸一口气默默告诫自己……可想到他在暗处好整以暇地看自己被追兵赶得焦头烂额的样子,那股想要拔刀剁个脑袋踢一踢泄愤的冲动就总在心头盘旋不去……

秦夕只凉凉一瞥,看上去一副不愠不火了然于胸的样子,“小将军嘴上谢我,其实暗骂我是个小肚鸡肠的老狐狸吧,你这点心思,我还不懂?”

果然呀,明明轻轻一撩拨她就能气得炸毛,却还强忍怒气,这种乐事还真容易让人沉醉其中。

秦夕嘴角噙着一丝莫测的微笑,低头扫了一眼她那双紧握缰绳指骨泛白的手,又愉悦地扭头看向前方。

老狐狸读心的本领愈来愈精进了,不是,是察言观色的功夫……

陆云宴闷闷哼一声,来日方长总有机会向这妖道连本带利讨回来,现下仍有紧要事悬而未决。

“陆柘他叫你在此处等我,有何安排?难不成休律罗只是诈降?陆柘想诱敌深入再一举歼灭?”

“恩,差不多是这样,总之大局仍在掌控之中,只不过这些事算不得重要。”他收敛了笑容,直勾勾盯着她,眼若深潭,幽幽暗暗“经过陇头关这一役,我有九成把握,‘那个人’找过来了。”

“说清楚点,这事开不得玩笑。”她声音一僵,唇色铁青,一颗心抽紧如同从云端疾疾向下跌落。

小将军与乱军之中尚能神色不变,此时却面上血色遽然褪尽。

“开战前我有收到情报,有人资助了嶷支国大量物资马匹,要求只有一个,就是活捉小将军你,原话是‘倘能一息尚存,手脚皆断亦不足道’,这行事作风,全天下也只有他了吧。你在战场上,是不是感觉特别吃力,方才在后面追赶你的,可都是精锐啊。”秦夕生怕这剂药下得不够猛,施施然地火上浇油,“这四年过得清静,还以为就能太平无事地过下去,看来他是在韬光养晦等待时机,真是恨毒了你。”

于是陆云宴用手捏了捏眉心,捏出一道道鲜艳刺目的红印,看起来极为烦躁不安,“为何之前没有告诉我这事?看我以身涉险很痛快么?好吧,我不想迁怒于你,秦夕你心里想什么同我直说,那么多弯弯绕绕我如何知晓。”

“因为那时我还未确定是他,并未提前告知于你,是忧心你思虑太多,反而弄巧成拙。如今确凿无疑,下狠手也无后顾之忧了。”

“要我说心里话么,我比你还要怕。”

初听闻这个消息时,他正在作一幅梦憩仙境图,面上虽不动声色,手上却生生握断了紫竹笔杆。陆云宴当年在‘那个人’身上下了剧毒,又亲手砍下他的头颅,这样还能活过来,恐怕都不能算作‘人’了吧。

再看看笔下所绘的瑶池凌烟,歌鸾骏龙,只觉得分外讽刺。

秦夕抿紧了唇再不做声,二人一时沉默,惟剩风过林间,天光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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