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那次在摩铁的「铁床上的女骑士」,我都还能感受那女骑士狂野奔驰的能量。年轻的我还真是既勇猛又真诚。我真心喜欢那时的我,真想好好拥抱她,吸取一些能量过来。
从台东市区回到卑南民宿,冲个澡,睡过午觉之後,用笔电上网进两个孩子的脸书,看一下他们的近况。我们三个人彼此同意可以互看脸书,表示相互的关心,而不是监督。我私讯给她们两人说了我在台东旅行生活的状况,好让她们安心。又在自己的脸书贴上最近的植物染作品─一条用菠菜汁染的浅绿桌巾,与好友分享一下。
下了线之後,带了瓶小矿泉水,到部落散步。小马路两旁是早就收割完已注满水的稻田,等待下一季的插秧布田。
边散步边想着,以前为何没有与H开花结果?
我记得那时候文章都完成时已超过半年了,总编催我回台北。我自揣等回台北之後,与H就得转变成谈远距离的恋爱,可以继续走下去吗?说实话,我没什麽信心,我渴望的爱情是能与恋人天天热线;每星期至少约会一次,吃饭、看电影、看展览什麽的;每个月能有一个周末到外县市露营、渡假。该如何是好?
有天傍晚,我约H到海滨公园,坐在石砾海岸上的削剥块上看海,告诉他我的工作快要结束,必须回台北了,问他是否愿意与我谈远距离恋爱?H双眼凝视着一望无际的蓝色大海,一阵沉默。
「我也想过这件事情,说实话,我对自己没有信心。我是一个害怕寂寞的人,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会很希望你就在我身边。台北,太遥远了。」H以他温柔的声音缓缓地说着。
「谢谢你,这麽诚实地告诉我,虽然听到很难过。我很喜欢你,希望可以继续走下去,但是我自己对远距离恋爱也是没信心。」我也诚实说出自己的想法。
在台东美丽的太平洋海前面,我们理性、平和地从恋人变成朋友。
这曾是一段美好的恋情,我将它放在内心深处,带着行李回到台北。
回到台北之後,我和H还是会偶尔彼此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当我工作压力很大,心情不佳时,也会打个电话给他,诉苦、抱怨一番。
有个周末H打电话来问候我,聊到最後,他说有件事情想听听我的看法,有一个同部落的女孩向他示好,他在考虑是否要追求她?我问说她有否让你动心的地方?
H说:「那女孩说她自国中时期就暗恋着我,到我家杂货店买东西都会偷看我。其实我对她没什麽印象。只是听到她这样讲,我是满感动的。不过她曾经离过婚,但是没有生小孩。」
我鼓励他要顺着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感觉。不久之後,H真的就与那女孩交往,半年後就论及婚嫁。听到这消息时,我很祝福他,但是内心深处还是很难过,『新娘不是我』。虽然我并没有想与H结婚,但是我就是如此矛盾与贪心。
与H分手从恋人变成友人时,并没有失恋的那种椎心之痛,因为还能以电话听到他温柔的声音,直到他说快要结婚了,突然有了「真的失去他」的哀伤,甚至卑劣地有着「被他抛弃」的沮丧感。这种不能张扬的失恋心情(谁会同情我是失恋,我们是好聚好散的啊),只能自己慢慢舔伤,耐心等候复原。
最後我领悟到一个核心价值,才让自己恢复生气。我思索着,会乾脆地放弃与H的恋情,而没有尽力解决远距离恋爱的困境,这是我的选择,後果要自己承担;而且与H相恋的短短几个月里,我根本就没花心力去学习爱一个人,却享受到被恋人呵护、疼爱的感觉,以及品尝到美好的性经验。在这份短暂的恋情里,我是丰收者,根本就不是「被抛弃者」。H结婚,我会难过、伤心,是自尊心做祟,进入「自怜」黑洞,逃避现实真相;只看见现在失去的─从此之後不能再打电给他,而没看见曾经拥有的─与他一起共创过的甜蜜时光。曾经美丽的时光不会因为他结婚了就消失了,美好的感觉结结实实地存在着,一闭眼就可以感受到,它永远在。
想通之後,可以真心祝福H,愿他婚後幸福满满。
我又有心力投入工作
H结婚时有打电话告诉我,我深深祝福他;之後,当我结婚时也有打过电话告诉他,他也同样祝福我。两人都把对方当成朋友,只是各自有家庭之後忙碌不堪,没再连络了。来台东之前还想着说到了台东旅游有空要去看看H,等真的来到台东「慢‧旅行」,心情的确是缓慢的,但是吃喝玩乐的行程可是满档的,比在台北生活时还忙碌呢。自然就把他遗忘到天涯海角了。现在记起来,真的该去探望他一下。
隔天没有任何行程,吃过早餐,我依着往昔的印象开车前往H家的部落,还好变化不大,仍然是棋盘式的道路格局,只是有许多房子改建成二丁挂的楼房,或是连栋式的透天楼房。开到H家前面,二十二年前,他家是新盖好的三层楼透天房(相恋之後才知道初识他的那栋平房是租的,当时他家正在原地重盖三层的透天楼房),那时在这部落算是很新潮的房子,如今反倒成为部落的旧房子了。一楼前廊堆满释迦,一位怀孕的年轻女子坐在矮板凳上分类包装。是H的媳妇或是亲戚的女儿?我在附近停好车,走向她询问是否是H的家?
「是啊!请问有什麽事情?」她停下手边工作,抬头看我,一脸疑惑。
我简要说了一下自己是H年轻时候的台北朋友,最近来台东旅行,想顺便看看他。女孩说她是H大儿子的妻子,结婚一年了,现在有六个月身孕。
原来H要当爷爷了。我问他可否在家?
「我公公去槟榔果园工作。」
「槟榔果园?是在上槟榔村那里吗?」
「对。」
我知道卑南乡有个宾朗村,但是当地的人都叫它「槟榔村」,H媳妇口中的「槟榔果园」应该就是「宾朗果园」。
「最自然的绮丽风景,悠游於绿草如茵的牧场风光中自在逍遥,享受远离世俗烦扰的自然生态之旅,站在宾朗果园的最高点,即可远眺都兰山的壮丽以及台东市区的繁景,视野十分辽阔,令人心旷神怡的好地方。」
这是台东旅游网的景点介绍内容。要去宾朗果园,必须先从台东种畜繁殖场内管制区进入,因此要事先行文或徵得台东种畜繁殖场的同意。
这也太巧合了,上星期三下午一位瑜伽班的同学(她先生在台东种畜繁殖场工作)才带我到「宾朗果园」踏青,我印象深刻,看见许多带着斗笠爬上高大的果树剪枝的工作人员。该不会上星期我就见过H,还不自知呢?
我向H的媳妇说要去槟榔果园找他,要了她家的电话号码,预防找不到H时晚上可以打电话给他,H的媳妇说H有手机,给了我号码。我向她道谢之後,就开车前往宾朗果园。
我想让H惊喜,不想事先打手机给他。到达台东种畜繁殖场,我将车子停好,到大门口警卫室报上H的名字,说明我是他台北的朋友,要来找他。尽责的警卫查了一下工作人员名单,确定有H的名字,便放行让我进入。还好上星期已经来过,路径很熟悉,轻轻松松地走着。上午的时间没有游客,偶尔工作人员骑着机车经过我身边时,会减速与我打招呼。沿途视野很棒,可以看见远方的海洋,我停下来拍照。还看见一只停站在山路边上的大巨鸟,我也拍了照片,事後秀给植物染班同学看时,有人说那是大冠鹫,是老鹰的一种。
走了一长段的陡坡山路,来到果园区,看见好几十个工作人员在树下除草,或在树上剪枝。我找了一位树下除草的人询问H在哪里?他说H在水土保持那一区的果园剪枝。为了坚持不打手机给他,我只好累坏自己的双腿,继续往前走去。
走到水土保持区旁边的果园一看,有三株高大果树上各有一个戴斗笠的人在剪枝。那一个才是H?我只好仰着头,拉开喉咙喊着他的名字。结果三棵果树上的人同时回头看向我。我完全认不出哪一个才是他。
「H,有小姐找你ㄟ。」有一个人的声音说着。
其中一颗果树上的人慢慢爬下树,瘦长身型的中年男子,走到我面前,拿下斗笠,黝黑的脸。
「小姐,我就是H。」H皱着眉,跟他媳妇一样,一脸疑惑看我。
我旦笑不语。
「请问你是谁?」H歪了一下头问我。
他真的忘了我,不要搞神秘了,只好自己报上名字。
「啊?真的是你。」
他没忘了我?他说心里有想到是不是我,但是不敢相信我会找到果园来。
H带我到果树下坐着,时值他们休息时间,树上另两个人也爬下树来与我打招呼之後便先行离去。偌大空旷安静的果园区就剩我们两人。
之前只想着看看他,也没多想,但等真的见到面又不知该说些什麽?二十二年前爱得那麽浓烈,如今见面居然是陌生人的距离与对岁月的感慨。
我只好戴上社会化的面具先从最简单的岁月痕迹谈起。
「你看,岁月不饶人啊!我们两人都变老了,多了皱纹,又多了一些白发。」
「你没变老,因为你一直住在我心里。」H凝望着艳阳下的果树轻声地说着。
『都分手这麽久了,还这样说话。』我心里有点暗爽又有点少女的羞涩,不知如何回应他。
「都不搬家ㄟ,你。」H转过头来看着我提高声调说。
我愣了一下,看着他假装生气的模样,意会到他是开玩笑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两人哈哈大笑。
原住民的H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常常用很幽默的方式说甜言蜜语,那时还以为谈恋爱就是相互说这些肉麻的情话;後来与汉人的先生交往,他也会说甜言蜜语,但不常说,交往越久说得越少。我才理解到原住民男性与汉人男性对情感态度是有很大差异的。H总能将心里的感情用诙谐的话语表露,很甜蜜又很搞笑,就像「你一直住在我心里」,多甜蜜啊,後面却又加上一句「都不搬家ㄟ,你。」我就笑出来了。
笑完,陌生的距离感一扫而光,H没有变,让我安心地卸下面具,感觉回到年轻时光。况且,在台东的大自然里,面具是多余的。
我们说了彼此的状况,原来他这二十二年来的生活并不比我轻松。他哥哥与弟弟结婚後都搬离开家移居到西部,只剩他与妈妈同住。他婚後,太太与妈妈有严重的婆媳问题,因为当初婚後九个月太太就生下大儿子,妈妈怀疑那不是亲生孙子,但是H很清楚知道那是他的孩子。他喜欢小孩,又很爱太太,太太两年後又生了一个儿子。只是太太的日子并不好过,妈妈是非常爱乾净整洁的人,有两个小男孩的家庭不太可能随时保持洁净,妈妈就会责怪太太不够努力打扫。直到三年前,妈妈因病去世,太太终於可以安心没压力的过生活,大儿子也念完高职汽修科,开始在汽车修护厂当学徒,小儿子读台东高中一年级。H除了果园的工作之外,与太太在母亲留给他的田地上开始种释迦,夫妻俩想增加一点收入,存钱给小儿子读大学用。一家人平稳地生活着。去年,小儿子考上西部的国立大学,大儿子也在当兵前结婚了,双喜临门,全家人沉浸在雀跃欢乐的气氛。没料到,当小儿子去台南上大学,大儿子去台中当兵,太太常常喊胃痛,去医院检查,已经是胃癌末期,三个月之後就走了。
「那时候很痛,我的心脏,它偷懒爱睡觉不工作了。」
我不知道该说甚麽,只能拍拍他的肩膀,表示我理解当时他的痛苦,当我先生突然去世时,我的心也是悲伤万分。
「她去找祖灵半年之後,我的心脏醒来工作了。」H看着我说。
我也笑着,为他高兴能走出丧妻之痛。
「再三个月我的孙子就要出世,我的心现在很认真跳,都不会偷懒了。」H笑着说。
我也说了一下我的生活,结婚、生子、丧夫、罹癌,孩子上大学;目前退休来台东短暂慢活旅行。
「不简单,你。」H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