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峨眉》--ⅩⅠ:爱丽丝,10点

正文 《峨眉》--ⅩⅠ:爱丽丝,10点

用我的身体象徵水伸展

透亮与网若即若离

风声像高叫的弦

积蓄光 倾洒在你有折皱的脸上

我沉落

以一生的快乐为代价

燃烧 吸尽能飞的音色

和节奏 稳稳挽留目标的河流

这是〈鱼〉。一首诗。某个你昵称为诗狂的男人印在A4发给你的。最近他在深夜举办一怪异、诡密的聚会。就在峨眉这里。你也去了。这首诗便是个绝妙的收获,和陈绮贞的〈鱼〉几乎并列吧,你挺喜欢的。理由很清楚。因为你就是鱼啊。还能有别的吗?你加入(还是要用掉入)这个行业,主要是,主要是你的父母。是的。他们。那对禽兽。你得这麽说。你的好朋友认为你说得太过份。毕竟他们是你的父母。所以?所以呢?你记得你愤慨得好像所有的世间的火焰都集中到你的声音里似的,你低低而无比激烈地咆啸:所以呢?!

那还太客气,对他们。你知道。你完全知道。他们怎麽做的?从你懂事开始,男的,就对你拳打脚踢,女的呢,则采取漠视的态度。直到男的性侵你以後,那个女人才拿一双可怕的眼睛瞅你。你这个贱人,她说。你这个贱人,贱人。你难道就应该承受这个污辱?深呼吸,你必须深呼吸。别激动。你的心脏跟肺需要空气,呼吸,呼─吸─呼─吸。女儿,你是羞耻的女儿。那个女的,从来没把你当过女儿。你只是累赘并已转变成和她抢夺男人的怪胎。一个欢愉以後的副产品。而这难道该怪罪於你?

你读着〈鱼〉。虹影冷冽、极端抽象的字词,能够深入抚慰你。你读中文系,不就为了字而来?从小你对字,各种字的形状还有意义充满兴趣。你读吴姊姊讲历史故事套书,你读福尔摩斯,你读各种传奇故事,你读张曼娟,你读古龙,你读朱天心,你读七等生,读卡尔维诺,读米兰․昆德拉,你读,你读。读字,读字里面深刻泅泳的什麽。字里的水,叫喊,和光。你读,犹如要在内在结构里酿制一种空前绝後的毒。你痴迷而近乎着魔。欢悦的无上的着魔。

你又一夜未眠。整夜。到了早上。现在,几点呢?你的眼睛带着脑袋正在往某个稍微带点晕眩感的地方沉下去的乱迷。即使如此,你仍然具备一定程度的辨识。你看到墙上挂着的那只钟。十点了啊…

伸个长长的好像不会有尽头的懒腰。你用力拉展双臂。看来淤积了不少污泥之类的东西呢你的身体。这段时间你都在读诗。只读诗。夏宇,零雨,阿翁,虹影,顾城,罗智成,骆以军,尹丽川,艾蜜莉․狄金生,辛波丝卡,阿赫玛托娃,鸿鸿,北岛,商禽,艾略特,韩波,波特莱尔,………灵魂差不多远离躯壳有半公尺左右吧你好玩的这样想着。你悬浮在自己的後面。

饥饿在很远的地方,还没踅回来。眼神未与眼睛产生连结。听与耳朵的关系崩裂。嘴舌只是无有深浅的事物。你飘在自己的後面。或者,你会说:你把肉体留在一玻璃柜内。而你在玻璃以外睨看自身。这样你就逼近所谓至喜吗?彷佛身处洞穴。你是黑暗里的动物。即使现在是城市正炎热的时分。到处都有骚动。但你如此深刻的与黑暗融合。你甚至是用黑暗生活,用黑暗思索着的。你是峨眉。是的。你会成为峨眉的。

峨眉帮有两种分类。一是将狭义的鱼,亦即援交妹,扩大为各种卖身的女人,无论是援交、站壁、半套、应召女郎都好,全都称之为鱼。另一种是峨眉。你一直想变成峨眉。你渴望进入那个神秘的核心。到底那是怎麽样的一种风景呢?峨眉帮究竟拿什麽跟这里的黑、白道交涉?一个纯粹由女人的帮派,可能吗?卖身者的阵营如何能抵御暴力的侵袭?如何可能?

你抚摸着你饲养的那条狗。你读了一夜的诗以後,口乾舌躁。你要狗去拿杯水来。他照办。你把500CC一下子痛快的喝完。狗汪汪…的叫。怎麽样?你瞪他。狗指着杯子。你知道他的意思。喝得太快。所以呢?你踹了他一脚。狗从床上滚下去。没多久他又爬上来。你说你想吃培根鸡蛋堡。狗汪了一声。他跳下床,四脚前进到门边,回头看你。你摆手。他站起来,变成人,拉开门,走出去。

你记得在卡夫卡那篇小说里最後被无端处死的主人翁心中想着自己像狗一样。像狗。你养的这一头,根本不用像是。他原来就是狗。你在路上捡来的没有的废物。你记得第一次看到他是半年前。他喝得烂醉,不晓得怎麽搞的就睡在你居住地的外头的巷子。你经过时,他无意识地扯住你,满嘴胡言乱语。你用力朝他的脸部蹬了一脚,紮紮实实的。他的鼻梁简直像是琉璃,一下子就碎裂。你不觉得有责任。但捂住鼻子的他,突然像狗一样哀嚎起来,呜呜个没完。你想着是狗耶,有人的形状的狗欸。然後你成为他的饲主。就这样。

你愿意让他住下来,但有个条件:他会一直是狗。

狗做得很好。只要你出现,他就完美地化身为一头任你凌虐,不反抗,不跑开的贱狗。你觉得养他很值得。你让他没有任何一点人语的留在你租来的房子。於是除了无限、无限冰冷的寂静以外,这里,总算多了一点什麽。你等狗回来。等着狗拎着摩斯的餐点回来。这同时,你在地板做起伏地挺身。峨眉应该需要强大体能吧…否则如何能在男人环伺的情况下保有地盘与势力?所以你得持续锻链。你要成为一条斗鱼。必须有战斗力。你告诉自己。当然。不这样的话,你就不能完成渴望了。你渴望於击倒。

击倒那些透过光亮执行暴力的混蛋。那些坏胚子。那些恶棍。那些,那些。你的咆啸就要来到嘴边,旋即吞落。你激动不已,激动不已的陷入当机状态。

你就那样静止不动。一如一张椅子。

完全静止。物品。而你的心灵依旧保持运转。你知道自己变成了一长长的物品。这是你体内某种不受控制的神秘机制。没有来由,有时你愤怒,有时你感伤,甚至有时你什麽也不做,却也会突然身体的所有机能都停摆。丝毫不能运作。你会维持正在做的动作直到身体内部的什麽重设以後。在那之间,你会长久的以无机、物质的形态存在。

是的,继昨天下午变成椅子,你又再一次的没有理由的变成椅子。

狗拉开门走进来。他已先把鞋子脱掉,正弯着腰,半截汪的吠叫在口中兜转。但他发现你不在。狗疑惑地扫视房内。他确定你不在,直起身子,原来温驯的表情迅速从脸上退去。他换了一张脸。什麽内容都没有的脸。他把摩斯纸袋搁在你的床上。你一向禁止他这麽做。狗慢慢绕着室内走一圈。再来你以为他会抬高一只腿撇尿。但狗没有。他只是看了一圈,就在你身上坐下来。舒舒服服的。

唔嗯。你感觉到一股重量加诸你僵直的身体。不过你已物质化,实际上应该感觉不了。那只是你心灵结构的错觉。你晓得这不能怪狗。他根本无法区别你和椅子。如果他能,就不是狗。

但,但。你最後还是会责罪他的。因为他是狗。狗抚摸你。哦,抚摸椅子。像是摸着很好摸的东西。当然了,这是你的身体,青春,美丽,柔软。没有道理不顺手。但他只摸了一阵子。不带色情意味。跟着他跳离椅子。一脸的惊吓。你眼睛的余光还能捕捉一点他错愕的表情。他想必是在想这里几时又多张椅子?刚刚出门时,并没有吧?

你试着解读他眼中的讯号。你无法理解他怎麽会只目睹一张椅子而没有看见本来的你,或者说他的脑中被某种神秘椅子的概念所缠结、充塞。他没有看到你确实的形状。他只是看到某种概念罢了。一个由你的身体变化所辐射出的概念。似乎那个概念牢牢地盘踞狗的理解与判断。

但现在你感觉良好。原来狗还有脑袋。对。动你那颗快腐坏的脑袋,想想,哪里,几时,这里多了张椅子?昨天突然多出来的,今天没有,然後现在又有了,你不觉得怪异吗?他的眼睛被疑惑的色调涂得满满的。错愕吧,惊异吧,你出门前,可没有哦。对吧,想起来没有?但说真的,你愿意让他发觉你是张椅子──

哦,准确点说:椅子症?难道你能对一条狗有什麽寄望?莫非他还能治癒你?或者你想要他结束什麽?说真的,你想让一条狗知道你是一张椅子?

狗观望了一会儿,放弃似的,大字型摊平在你的床。啊。他轻声的叫了一声。你也是。因为摩斯。他坐起在床边,拎着纸袋,一脸无所适从。你没有看到他的表情。但你猜想得到狗脸的样子。但你记得带点焦味、美味的培根鸡蛋汉堡。这该死的家伙。你饿死了。而他居然敢摧毁你的早餐。一条狗。贱而且多余。但你,很遗憾的,就是需要他。那条狗。你需要藉由命令、指使和凌虐他,获得自身的存在感。很遗憾你发现这一点。但你的确必须仰赖他让你可以不再悬挂,你有个身体可以施予在另外一个身体上。而不仅仅是任凭男人以各种姿势进入的,受的身体。

他是被綑绑者。你又何尝不是?

但这个发现又如何?你仍旧想要经由他救赎你自己。如果这也算救赎的话。你想维持住那短暂如梦境般的存有,比雨中露珠美丽,亦无限的微小、卑劣。即使如此,那毕竟是你啊…一个被狗拯救的妓女。

没多久,你听到咀嚼声。青菜的喀嗤,牙齿与肉沉闷的撕裂,饭粒的粉碎。你的饥饿在肚腹中激情地冲撞起来,犹若困兽。无路可出。而你仍然是物体的形式。你还没有把身体召唤回身体。你的物化如此实际。简直像个笑话。应该热切欢笑吧。应该笑吧。难道你不应当对此处境发出永恒的嘲笑声──至少想像谁正在狂欢笑着?

然而什麽都没有。笑容是属於能够移动的脸。

而你的脸静止、僵硬。无生命的,你的脸。而你何所依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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