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飘了几天细雨,总算恢复初夏的晴朗。带着清新湿意的徐风,悄然流过社区每处角落,穿过大小屋宇,拂过竞相绽放的花叶,卷走几片不堪雨露摧残的残叶,最後飞到站在顶楼的青年身边,轻舞两圈,方渐渐散去。
尤尔按住被风吹起的及肩黑发,睁开一双闪烁欣喜光芒的碧眼。黑晊世见状,即知多日来的苦练真没白费,「感觉到了?」
「嗯!巷口的豆浆店刚磨了新鲜的豆浆,後面的那条街上,有只小猫被一个女孩捡走,还有人过马路时跌了一跤,好险……」尤尔兴奋述说自己利用气流感应到的画面。
兴许是感情上有了依靠,尤尔近来的心境不仅平静许多,对灵力的掌控也越加熟练。黑晊世凝视他神采飞扬的神情,欣慰地心想,看来育恢复如初指日可待。
练习完毕,两人牵着手下楼,经过克里斯的房间时,就见董司常又站在门前睁眼发呆,死白的肤色和阴郁的气息,让他看来活像是脚底生了根的地缚灵。
尤尔停下脚步,但见黑晊世摇了摇头,便保持沉默地继续走,直到回到一楼,才忍不住小声说:「已经好几天了。」
说着同时,目光不经意往上飘去,脚就不慎踩上汤圆的磨牙球,好在黑晊世眼明手快地拉住他,才不至於跌个狗吃屎。
「你呀。」黑晊世没好气地轻敲他的额头,笑骂间尽是宠溺。
尤尔微红着脸吐了下舌尖,那略带调皮的小模样丝毫没有反省之意,还惹得黑晊世心念一动,便搂住他狠狠亲了一口,才语重心长地说:「解铃还需系铃人,他们之间的事谁也无法插手,我们只能静观其变。」
话中的弦外之音让尤尔有些纳闷,但想起董司常长在整件事中超乎寻常的态度,便似懂非懂地点了头。
昏暗的房间堆满凌乱杂物,弥漫着死寂的滞闷。
克里斯低垂着头,靠坐在床边的地板上昏睡,不修边幅的下巴长满浓密胡渣,久未梳理的纠结长发随意披散,凝聚在眉间的皱痕深似沟壑,如受万千苦痛,难以宣泄。
叼在嘴边的菸已然烧尽,随微微抽搐的嘴角轻抖,最後仍挣脱了束缚,落在沾了几块酒渍的裤子上。空气中的菸味浓得教人窒息,但对侦察员来说却是不痛不痒,他成功证明了自身的细胞修复力完全赢过致癌物的杀伤力,以及想用抽菸自杀是不可能的任务。
忽然,窗外响起一声刺耳的喇叭,克里斯反射性睁开眼,瞠目的蓝瞳迸射出剑拔怒张的戾气,待看清周遭後才反应过来,原来充斥脑海的战场枪炮仅是在作梦。
他坐起身抹了把油腻的脸,抓起已捏皱的菸包晃了晃,却掉不出一根菸来。
不得满足的菸瘾加剧心中躁意,他将空菸包揉成一团扔掉,往後抓开挡住视线的乱发,企图找出尚未抽完的菸,但举目望去,尽是一片狼藉,顿时间,一股厌恶感油然而生,气得他伸脚一踹,将堆得半天高的垃圾筒踹飞到墙边,伴着异味的秽物也随之散落一地。
「干!」
他瞪着垃圾桶,像恨不得将它瞪穿一个洞,直到肚子发出响亮的怪叫,才放弃似地倒回原位,仰望天花板发呆。然而,不争气的胃叫得一声比一声惨烈,吵得他终於受不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往外走去。
一拉开房门,就见一张阴沉的脸贴在自己胸前,若非他看那张死人脸看了一百多年,否则再强健的心脏都会被吓得停工。
「阿克?」
彷佛没听见对方的呼唤,他一把推开堵在门口的人,默不吭声地往楼梯走去,理也不理身後欲言又止的跟屁虫。
此时已是午後,家里十分安静,黑晊世与尤尔在客厅低声细语,像在进行新的训练,又在听闻脚步声时回头望来,但他依然视若无睹地越过他们,朝厨房迈进。
早已收拾乾净的厨房仍飘着淡淡余香,他伸出手正要拉开冰箱,眼前就端来一碟小菜与一碗粥,竟是贵人贴心预留的饭菜。他迟疑了片刻,便一言不发地拿起粥咕噜咕噜灌下,随後一抹嘴就又往外走,准备窝回房里继续颓废,任凭董司常从头跟到尾也不理。
客厅里,黑晊世收到贵人回应,便轻拍仍好奇张望的尤尔,让他专心在新课题上,同时召回暗中监督的汤圆。既然愿意进食,就表示还有求生欲,自然也无须时刻看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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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司常一路跟着人,却连句话都说不到,就又被当面甩上门,不由轻叹地摸了摸浏海上的小兔发夹,继续做起看门童,以灵视穿透门版注视消沉的男人。
在他初遇克里斯的那一年,正是人间的混乱期,整个世界都在不停征战,枪声炮响日夜交替,毫无止息的杀戮,使悲伤、愤怒、怨恨、恐惧等浓烈的黑化物凝聚成强大怨气,引出更多魔物作乱,令局势越加恶化,可谓是真正的人间炼狱,地府的工作量因而爆增。
人心惶惶,各国风声鹤唳,所有部署全乱了套,不少侦察员与探测员遭受牵连,致使地府耗费更多人力物资在医疗修复上,轮回部门也忙成一锅粥,枉死城的冤魂量前所未有之多,因此,别说地上怨气冲天,地下也叫苦连天。
兵荒马乱,最是身心俱疲,他想起好久不见的蓝天白云,便决定乘着飞行器跑上来透透气。然而,东方地府就建在东亚一带,他才飞出幽冥口,就见到满目疮痍的大战场,惨不忍睹的屠杀和匆忙奔走的勾魂无常,令心绪更加烦闷,便掉头直赴远洋,直到他飞到太平洋某处的偏僻岛屿,才停下来喘口气。
岛上堡垒森严,灵视中,可见藏匿的持枪者,料想此地也是个军事基地,但离主战区较远,海风吹来的血腥与烟硝味也淡了许多,让他尚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岂知,这份悠闲并未持续多久,就被几名无声无息登上岸边的军人打破。一群人训练有素地互打暗示,身手矫健异常,戾气甚重,证明他们来此别有目的。
怕是这里也要不清静了。
他无奈地打算转移阵地,目光不经意往领头的人一瞥,就被一双堪比晴天的湛蓝眼眸勾起些许兴致,遂再凝神一看,竟见那人的灵魂散发着强劲的耀眼光芒,好似高挂当空的太阳,热烈得足以融化一切冰寒。
在此乱世中,拥有这般强大能量的灵魂已不多见,他难掩好奇地悄悄靠近那人。为免惊扰人世,他从出地府就一直保持隐身状态,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精简的军用词语穿梭在短短两、三句的英语交谈中,听起来这些人在执行一项秘密任务。他注意到那人胸前挂有银色链牌,即是为阵亡军人证明身份的依据,便又靠近了点,记下刻在挂牌上的名字。
「克里斯・拜登。」
他在心中默念着,边持续跟随,只因这拥有太阳般灵魂的男人散发着他最喜欢的光芒。
一行人很快就要接近目标,但行动还未正式展开,就见克里斯眉头一皱,立刻做出阻止的手势。他戒备地环伺看似安全的四周,低声喝令:「有问题,撤!」
一旁观望的他赞许地点点头,这个人似乎对危险有相当惊人的直觉,可惜,命中注定的劫难终要到来。他瞧了眼克里斯眉间的黯淡黑影,心中开始有所计算。
果然,尽管判断正确且迅速,早设下陷阱的敌方又岂能轻易摆脱?一场枪林弹雨的惊险逃亡就此展开,最後克里斯虽成功让部队安全撤退,自己却为留下拖延敌军而壮烈牺牲了。
待浑身弹孔的克里斯倒在血洼里断气後,他才在屍体旁降落,一挥袖袍,拉出一缕半透明的人影,慢悠悠道:「你死了。」
刚死的亡魂抬起茫然的脸,在目光触及眼前人时,才恢复神智,「喔。」
就这样?
他又强调:「你的同伴都抛下你逃跑,只有你一个人死了。」
「不然留下一起死?」克里斯盘腿坐好,神情相当自然,好似刚听了段废话。
他偏头打量未有一丝消退的灵魂光芒,「不气杀你的人?」
「要气也是气上头的策略错误,大家都是奉命行事,战场上没有谁是真心想杀人。」克里斯笑道:「生气会让我活回去吗?」
「不会,你注定要死在这,神也不能随意窜改命运。」
「喔。」
兴许是军人听从命令的习性,一声简单的回应就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但克里斯又一派洒脱地耸了耸肩,让他无语凝视那张沾满血污却不减蓝眸光彩的脸,不禁涌起一个念头。
先前他说那些话,本是想测试这灵魂的心性,倘若克里斯的光芒有一丝改变,也同一般亡灵抗拒事实或化身怨灵扬言报复,他便亲自收了对方并送去黄泉路轮回,但他现在忍不住猜想,如果将这人留在身边,自己是否就能随时见到阳光了?
「如果我给你新的人生、新的使命,你愿意跟我走吗?」
克里斯盯着他几秒,低声问:「跟天使走,我这算是上天堂了?」
东西方信仰有别,自己此刻在克里斯的眼里,应是个金发碧眼、有对美丽羽翼的白衣天使。他想了会,觉得对方知道他真面目後的反应一定很有趣,便点头说:「算是吧。」
其实,一旦担任地府侦察员,就算是走上修仙之路,若工作表现良好、功德累积够高,自然有机会名列仙班,所以说是上天堂也不为过。
「愿意的话,就跟我走吧。」他伸出手,暗自祈祷对方能接受提议。
克里斯沉思稍许,就握住「天使」的手被轻轻拉起,再回头看向自己破碎的屍体,竟突然放声大笑,「靠,我死成这样也太惨!」
「是啊。」
在握住克里斯的那刹那,一股前所未有的温度从掌心蔓延,平缓他自娘胎带来的寒意,让他有种想勾起嘴角的冲动,即使天生的特异体质不允许他轻易做到。
真的有阳光呢,好温暖。
细细回味记忆中掌心曾有的温度,董司常默然望着横阻在眼前的冰冷门板,不知自己能否再次留住心中的那道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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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我看起来怎麽样?」
镜头里的金发男子难得一身笔挺西装,十分焦虑地检查自己的扮相。
「嗯,克叔虽然没有我家执事帅,不过唬一唬薇安姊也够了。」
「嫁给我!」
男人貌似紧张过头,竟不顾对方满脸黑线,直接打开戒指盒,向黑衣男子下跪练习求婚词,音响顿时传出没良心的嘲笑声,笑到镜头不住上下晃动,欠揍得很。
深夜时分,克里斯面无表情地颓坐在三楼小厅,望着薇安去世那年的庆生录影。昏暗的视野里只有电视萤幕光在闪动,受菸酒荼毒多日的脑袋难得清醒,让这份寂廖更为刻骨。
掌镜的人是叶育,从头到尾吱吱喳喳个不停,画面不断在黑晊世和克里斯之间切换,汤圆不时跳上来抢镜头,贵人也特地换上现代服饰,罢课司机一碰到镜头就连忙遮脸,後来一听有女人要来,就慌忙逃进地下室。
那天,他以庆生为由将薇安约来家里,实则是求婚大作战。在大家的配合下,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当晚,大家尽情地狂欢,庆祝克里斯寻得真爱归属。
「克叔,来,把这瓶乾了!」
「阿宅宅,不要这麽自闭!」
摄影机换由贵人拿着,叶育像只疯猴子跳来窜去,拼命灌大家酒,又与汤圆联手把罢课司机抓上来闹,最後自己终於也喝醉了,软泥似地瘫在黑晊世身上打滚撒娇,「执事,执事,我最爱执事了。」
整个晚上几乎都是臭小鬼吵死人的声音,但克里斯永远都记得,窝在自己怀里的薇安,笑得比镜头里的样子还甜美幸福,也是他这辈子最美好的回忆。
「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
带着哽意的软糯童音於耳边轻响,克里斯没理会又突然冒出来的人,依旧瞪着影片播毕後暗下的萤幕,直到眼前递来一颗极小的蓝晶石,方有一愣。
晶石微弱到近乎透明的光晕,隐隐散发着淡不可察的熟悉气息。
「……薇安?」他不敢相信地轻唤着,闷了数日的嗓音沙哑得吓人。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总算得到些许回应,董司常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
「那几天我一直在她的身亡处招魂,好不容易才收到这点碎片,也问过乞颜,但他说在没有精魄的情况下,就算勉强修复了,也只会是没有心的纯恶之魂,那样的她就不是你爱的那个薇安了,所以我只能先暂时收着,现在我把她还给你。」
「……」
克里斯伸出微颤的手,小心翼翼接过那米粒大小的碎石。比一般人还大的掌心,让这碎片看来更加微小,彷佛轻轻一吹便能令它消散。
这就是薇安留在世上的一缕残魂?
那个他深爱得甘愿放弃永生的女子,如今只剩下这麽点余烬。他怔然凝视掌心的碎魂,渴望从那薄弱灵光再见朝思暮想的一颦一笑。
这时,原以为播完的影片突然亮起,竟是从未被发现过的片段,画面中是正对着摄影机调整镜头的薇安,看她轻手轻脚又不时回头张望的样子,估计是半夜爬起来偷录的。
「我觉得啊……」
镜头前的女孩巧笑倩兮,杏眼灵慧讨喜,林薇安的外貌并不出彩,清雅恬淡的气质与真诚温婉的笑容,却令仅有中等之姿的五官明亮有神,是个让人越看越欣赏的清秀佳人。
「克里斯有时候真的很奇怪,你的家人更奇怪,尤其是那个戴护目镜的男生,还有你们的工作总是神神秘秘的,每次问你在做什麽,都吞吞吐吐地不肯说。」
「我每次都会猜想,也许你们是什麽秘密组织的英雄联盟,而你就是四处拯救世界的超人,但为了保护我的安全不被大坏蛋伤害,才不肯告诉我。」
薇安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其实会这样想的我也很奇怪吧?」
「今天是我最开心的一个生日,所以我许了一个愿望。」
薇安专注地凝视镜头,彷佛正看着克里斯本人,轻扬的嘴角露出两颗小小虎牙,可爱的笑靥总能为人一扫烦闷。
「我的克里斯虽然脾气暴躁,却乐观坚强,是个拥有温柔心肠的男人,就像太阳一样能带给人能量与活力,所以我希望,不管发生任何事,克里斯都能一直保持这样不变。」
「你听到的话,就一定要做到喔!」
影片结束,萤幕陷入黑暗後没多久就因收不到讯号而自动关闭,一切都恢复了原先的沉寂,然而,那乍现的一幕却不住在听者的心头盘绕。
渐渐地,阖起的大掌握住仅有的碎魂,掌心若有似无的残温,是薇安唯一留在世间的眷恋,克里斯瞪着没再运作的电视半晌,忽然面容一曲,再压抑不住地痛哭失声。
董司常伸出双臂抱住他,彻夜陪伴这心碎的男人,乌黑的大眼依然深幽空洞,无人知晓那藏於幽暗下的静水曾泛起怎样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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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缺了一人的饭厅依然「和谐」安静,好似又回到叶育失踪的那一年,再没有拌嘴叫骂的吵闹声,但幸好还有对破镜重圆的爱侣在默默放闪,才不至於过於冷清。
忽然,一阵啪嗒拖鞋声大步走来,他们闻声抬头,不禁一愣。
「拎盃快饿死了。」来人一如既往地操着粗话,就拉开椅子坐下,没有其他多余的开场白,彷佛任何不符他脾性的感性话语都显得矫情。
这人是……克叔?
尤尔讶然打量焕然一新的男人。
只见克里斯剃光胡子又理了一头短发,不仅看来乾净俐落,还无端年轻了好几岁,让那张刚毅俊朗的脸越发英姿飒爽,加上那身结实壮硕的小麦色肌肉,简直性感得天怒人怨。若非那熟悉的满口粗话和蓝白夹脚拖,还真难相信对方就是印象中的颓废大叔。
欣赏帅哥之心人人有,尤尔眨了眨闪亮的大眼,不住在心中赞叹连连,甚至忘了取下含在嘴里的筷子,连黑晊世为他夹了菜都没注意到。
克里斯注意到他惊艳的视线,便摸了把清爽的下巴,丢去一道又帅又痞的坏笑,洋洋得意道:「安怎?有没有比你家执事帅?」
「嗯!」尤尔也不知哪根筋不对,竟然点了头,顿时就把黑晊世气笑了。
「吃饭。」黑晊世哭笑不得地轻拍尤尔的後脑杓,居然当着自己的面对别的男人发花痴,这孩子是故意来刺激他的吗?
「颗颗,姓育的变心啦,姓黑的要被肌肉暴力男横刀夺爱了。」罢课司机一手捧着碗,一手推着灵脑镜对好基友散播不实八卦,随即被一颗横空降世的拳头放倒,又让窜上来的汤圆踩了满脸脚印,连带面前的食物也被抢夺而空。
「老子的鸡腿!」
「闭嘴!死阿宅!」
「对不起,晊世,我刚不是那个意思。」
「没事,别理他们,来,喝汤。」
董司常一踏出传送门,就出乎意料地听见嬉闹声。他心念一动,快步走到饭厅,就睁大无神双眼注视克里斯久违的形象,本应平静的心竟又砰然鼓动。
不用看也知道又来站桩的阴冷气息是谁,克里斯稍顿了下,便接过贵人递来的大碗公,头也不抬地扒着饭,边不顾餐桌礼仪地说出两人自闹僵後的第一句话,「要吃就来啊,站那里当瞎密死人木头?」
阳光,依然炙烈。
董司常轻眨望进那耀眼灵魂的眼眸,阴郁的磁场像受到滋润般活跃过来。他呵呵低笑一声,以雀跃的步伐在克里斯身旁坐下後,一同加入抢食活动。
「干!咬过的你也抢,地府没放饭?」
「我是很久没吃饭了呀。」
贵人看着一家满满地坐在饭厅里,欣慰地笑了笑。
总算是雨过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