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停了,延宕的路程再次前行。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他们总算摆脱冰天雪地的欧洲,回到相较起来气候宜人的台湾,呼吸暌违数日的熟悉空气。
克里斯不禁赞叹:「这就是家乡味。」
董司常凉凉地戳下盲点,「阿克,你的家乡在德州,不在台湾。」
罢课司机含泪仰望阴蒙的天空,朝北方伸出尔康手,「喔!亲爱的地下室,老子就要回来了,不知墙角的『蘑菇』们是否长大了?」
「……」
正想买点小食解饥的尤尔,顿时没胃口了。
黑晊世森森瞥了眼蘑菇宅,决定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大扫除。
此时正值午後,机场大厅人声吵杂,外间道边排满车辆,尤尔尾随大家走过这片繁忙,顿时有恍如隔世之感,好似回到他「尤尔・道尔」初来台湾的半年前。这时间说长不长,彷佛眨眼即过,说短却又经历了许多事,每件事都足够他回味许久许久。
一行人拖着行李穿过车道,走上对面停车场的阶梯。一阵风徐徐吹来,带着寒冬特有的清冷,也传来一些细碎的声响。
尤尔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竖起耳朵。
哄着孩子的女人抱怨取车未回的丈夫;外地口音的旅客气愤责骂迟到的司机;久候的男人大骂不接电话的朋友……还有其他窸窸窣窣的低语,大多传达着类似的讯息。
黑晊世见他神情凝滞,不由纳闷,「怎麽了?」
其他人也跟着看过来。
尤尔迟疑了会,「好像有很多人等不到接机。」
「路上出什麽事吧?」克里斯打开手机地图查了下,露出不妙的神色,「有连环大车祸,整段国道都封了,预计要……一天?算了,换一条路走。」
又一阵较先前稍强的风袭来,灌进微敞的外套里,竟有几分寒意。空气隐隐流来远方的躁动,饶是他们的感应力不如尤尔敏感,都不禁皱了下眉头。
克里斯大步扛着行李碎念塞车的麻烦,董司常习以为常地拌着嘴,罢课司机喃喃低语自己的研究,黑晊世则牵着尤尔的手,轻声聊着许诺的旅游计画。
尤尔含笑回应着,边悄然打量大家,想将这一幕深深印入脑海。一朵黑蝶翩然拂过耳畔,留下搧翅的轻响,停在黑晊世的肩上。他知道,那一声是贵人不忍的叹息。
车子开出机场,果真遇上塞车。因临时封路的关系,所有北上车流不得不转向另一条国道,一时间,大家全堵在交汇口,而这一堵就去了半个多钟头,仍没有移动迹象。
正是百无聊赖,空中就飘来一批凡人无法视得的黑白无常,还集体在标示「安全驾驶」的看板旁拿出手机自拍打卡,看在他们几个侦察员的眼里,着实又二又有些不寻常。
反正等着也是等着,董司常便拉下窗户,朝无常们招了招手,领头的白无常立刻使唤小弟们先行上工,自己拉着黑无常搭档飘过来,对他鞠躬哈腰好不狗腿。
「怎麽回事?」七世子决定滥用一下特权。
「启禀世子,前面发生了车祸。」
「车祸不是在另一条路吗?」
「那边是大车祸,这边是小车祸,我们负责小车祸。」
「小车祸要来这麽多人手?」
「要啊,翻了一台小巴士,死了十几个人。」
「十几个人还叫小车祸?」
「这是跟另一边死了至少四、五十人的比起来。」
「……」
尤尔突然探过来,「是怎样的车祸?」
白无常看了看他,见董司常没表示,才说:「初步消息是巴士司机超速导致翻车。」
「那另一边呢?」
「另一边听说可奇了,酒驾为了甩掉警车搞成大追撞不说,还撞翻一辆大卡车,车上载的的东西全飞了,不知砸死多少人,又漏油起火大爆炸,总之惨不忍睹。」
众默。
这不是奇,是超离奇吧!
「灾难性质?」董司常问道。
白无常往搭档一看,黑无常就拿出手机滑了滑,「暂无超自然迹象的回报。」
没超自然迹象,就是纯人为自然案件,也就更没侦察部的事了。
打发掉黑白无常後,董司常便拿起手机,聚精会神地滑了起来。克里斯知道他在办公,就掏出菸兀自对着窗外吞云吐雾,排解等道路疏通的不耐。
黑晊世见尤尔仍凝着眉,就说:「车祸场面可能不太好看,你担心会不舒服的话,等会经过时,就闭上眼,我帮你念经阻隔感应。」
尤尔颇没好气地失笑道:「都说我已经不怕这些了,你别老是这麽保护过度。」
「是,我的尤尔最勇敢了,但我就是想保护你,这种事我一点也不嫌多。」黑晊世笑得极为坦然,语气极为宠溺,目光极为「狭小」,完全不把更应保护的上司放在眼里。
尤尔撇过发红的脸。老古板变得太过热情坦白,他真的好不习惯!
一个小时後,车流开始移动了,但速度依然缓慢。
当他们好不容易接近事故区时,竟发现现场已经「清理」完毕,不禁有些讶异。明明十多分钟前还看到无常组焦头烂额地飞来飞去,这会儿却都不见踪影,只剩救护人员和警察忙碌穿梭,满地伤亡的狼藉中,甚至不见半条亡魂。
往常这类灾难多少会有些不甘心的亡灵吵闹不休,无常就得费心安抚他们上路,这工程少说也得花上一、两天,更重大点的事故还可能十数日,极难得会清理得这麽快。
罢课司机好奇地拿起侦测板,见上头都是代表活人的绿光点,不由啧啧称奇,「哇靠,这次真有效率!」
克里斯说:「我们车里就坐着一个准阎王,他们还敢没效率?」
唯有尤尔一直被黑晊世压在怀里,什麽都看不到。他几次挣扎地爬起来想一探究竟,就又被摀住眼睛搂回去,气得他不禁破口大骂:「黑晊世你烦死了!」
黑晊世挨了骂却一点也不恼,反而抱着他不住笑,直到笑够了,才又亲又哄地感慨低语:「就是你生气的样子,也想一直看着。」
尤尔一愣,便不再反抗地倒了回去,任由黑晊世轻梳他散开的发丝,倾诉绵密情意。
克里斯透过後照镜望见这一幕,朝董司常打去一个眼神。
董司常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用传音术回道:「小育的催眠只是暂时性的安抚,压制不了小黑潜意识的不安和诅咒的变异反噬。」
一提到诅咒,克里斯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尽管咒杀的威力在乞颜的施法下有所舒缓,但总归是颗不定时炸弹,何况他能感觉到董司常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差,从对方越来越无法承受激烈的活动便可见一斑。
「还是没有魔女的消息?」他问道。
董司常摇摇头,「在我们去德国的这段期间,她似乎也跟着销声匿迹了,没有任何可疑案件,整个灵能界都变得很平静。」
这话题总算引起黑晊世的注意,「她那日被连续伤了两次分灵,会想休养生息也不为过,但你说灵能界变得很平静是怎麽回事?」
「就是除了无关紧要的小案子外,没有任何需要惊动侦察部门的大案件,好像所有妖魔鬼怪都跑去冬眠了一样,一个都找不到。」
尤尔又突发奇想问:「怎样的小案子?」
董司常被这问题考倒了,毕竟小案件多是由探测部门或初级侦察员直接搞定,很少会往他这边汇报。他拿起手机滑了半天,说:「都是些灵秽教唆抢劫,或低等魔物附身事件,再不就是冤魂报仇或地缚灵作怪吓人之类的……咦?」
「怎麽?」
大家纷纷投去目光,才听他说:「没什麽,刚好有重要的讯息,我先回一下。」
这时,龟速前进的车流总算加快了。克里斯再往下一踩油门跟上速度,这才驶离车祸事故区,前方的道路也渐渐宽敞了起来。
黑晊世仍想着方才的话题,低头问:「怎麽突然想问小案子?」
「感觉……本来那麽活跃,突然这麽安静,不是……很怪吗?」尤尔打着呵欠回道。大概是车上暖气足够,他又一直躺在黑晊世的腿上,就有了些困意,眼皮也越来越沉。
黑晊世拍了拍他的背,柔声道:「睡吧,到家叫你。」
尤尔没来得及应一声,意识就沉了下去,再听不到外界的一切,好似整个人都被浸入深夜的暖洋,虽看不到一丝光芒,却舒服得再无其他感觉。
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可能已经很久了,也可能只有短短几分钟,时间在这飘渺虚无的世界里彷佛已失去所有意义,直至混沌破开。
「轰!」
一声巨响划破黑幕,强烈的火光炸开,夹杂许多碎裂物飞射,冲得他翻天覆地滚了好几圈,又听连串的轮胎摩擦声和金属撞击声,伴随着此起彼落的凄厉惨叫。
他惊愕地睁开眼,竟见漫天大火烧过整条马路,将远方广告看板上的灿笑女郎照得有几分阴森,数不尽的车辆歪斜躺在路边,沾满血迹的钢条遍地散落,几个血淋淋的人爬出支离破碎的小巴士,用模糊的外地口音哭喊求救,额间已被乌黑的死气笼罩。
刺鼻的血腥与焦味随风扑来,眼前的一切都感觉再真实不过,尤尔茫然地站在路中间,不解自己是如何遇上车祸的,其他人又如何了。
他慌乱地游移视线,总算在不远处发现一辆翻覆的休旅车,残破的车体已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唯有变形的车牌证明那是自己方才还好好坐着的车子。
「不,怎麽会……」
他焦急地上前走了几步,随即又不敢相信地顿住,只见血花四溅的玻璃窗外,垂躺着一只鲜血淋漓的手,他认得出,那是属於每日拥抱自己的那个人。
「晊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