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棂火急火燎奔走,麒麟的脚程之快,三界中无人出其右,一眨眼的工夫檀棂已横跨一片竹林、沿着一条小溪位於隐里边界的一处院落,茂盛的栀子花围成一圈篱笆、绿意盎然,到了夏日洁白花朵盛开,更添爽朗之感,檀棂懒得跑到入口,一跳越过篱笆,双脚尚未落地,一抹黑影扑来、二人双双倒向栀子花,好好的篱笆硬生生被压出一个凹洞。
「久!」他张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嘟着嘴、怨念满满,稚气与英气在他身上巧妙地融合,右眼下的一颗泪痣点缀了他的剑眉星目,高挺的鼻梁、鹰嘴般的鼻尖、以及那薄薄唇瓣,就这皮相任他走到哪儿都是招蜂引蝶的狠角色。
这名年岁与檀棂相仿的男子压在她身上,一头乱发夹杂不少绿叶,一身的泥巴染污了原本的青色长衫,他是樱椥,现今仅存的三尾麒麟之一。
檀棂及樱椥总被冠以姊弟之名,实则不然,他俩原是两颗麒麟蛋,一生於极北、一生於极南,麒麟族发现麒麟蛋後将其带回,它们用了一千年的光阴吸取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一个雪夜,二人同时破壳而出,或许因二人相依千年,一出世便极为亲密,久而久之,形影不离的檀棂与樱椥即被认定为手足。
他们本无长幼之别,可檀棂铁了心要当长姊,樱椥便顺了她的意,从前的樱椥聪颖无双、冠绝其族,曾经被视作麒麟族下一代的希望,三百年前麒麟族莫名遭难那夜,樱椥灵智大损、痴傻至今,传言他亲眼见证了那场灾难而心智崩溃、沦此下场,而檀棂因卧病在床、逃过一劫。
檀棂倒在丛中,怀中的食物散了一地,只剩手中的那支只剩两颗的糖葫芦串,樱椥拿走糖葫芦、咬去一颗,满意说道:「好吃!」
「你别吃了,赶紧拉我起来啊。」檀棂狼狈喊着。
樱椥起身、顺手勾上檀棂的腰将其扶起,见檀棂沾了不少叶子,他扔了喜爱的糖葫芦,小心翼翼替檀棂挑去身上的绿叶,耗了老半天,他确定檀棂再无沾染异物後,笑说:「乾净,好看。」
「好看,我吗?真的呀?」檀棂身高仅到樱椥耳下,与他说话须得稍稍仰头。
樱椥猛着点头,「嗯,好看,喜欢。」
无论在外头遇上多少风雨,只要樱椥一个真心无邪的笑容,檀棂便可将一切抛之脑外,她知道他傻,她真的知道,可就是这样一个傻子让她在这茫茫三界中不至於孤身一人。
傻,是贬义词吗?不,傻,意谓着真、意谓着绝无算计的洁净,至少在檀棂心中对此深信不疑。
樱椥一身脏污,檀棂问道:「早上我出门还好好的,怎麽几个时辰你就把自己糟蹋成这样了?你都做了什麽呀?」檀棂边念叨、边用衣袖擦拭樱椥脸上的泥巴,在外头檀棂是令人头疼的小丫头,在樱椥这儿她却将长姐这一身份当得相当尽职,这麽多年樱椥总是痴傻,幸有檀棂日夜照料方能快乐成长。
「你。」
「我?什麽我?」檀棂不明所以。
「你。」
樱椥重复,同时指向院角一块泥巴地,那儿本是檀棂打算用来栽种仙草而开垦出来的,如今被樱椥浇上了大量的清水而成了泥巴地,上头还堆了一只和人同高、圆滚滚、丑不拉叽、全然看不出是什麽的土人偶。
樱椥将檀棂拉到土人偶前,指了指檀棂、指了指土人偶,原来他一整个早上都在忙活捏造一个檀棂,只是他作工拙劣、不敢恭维。
「啊?这是我?你方才还说我好看呢,我就长这样吗?」檀棂先是目瞪口呆,後笑出了声。
樱椥挠头,一脸苦思,望着土人偶道:「不好看。」
「不好看也是我们樱椥做的,我们把它烧制了、着色一番,放在屋里当摆饰,你说好不好?」
「好。」樱椥一笑众生醉,可惜唯有檀棂独享,外人断无机会见此绝色。
檀棂绕着土人偶走圈,问:「怎麽只做我的?你没做自己的那份吗?」
「没。」
「这可不行,纵然是土偶,有檀棂就得有樱椥啊,双生麒麟不是白喊的,回头也给你自己堆一个,记得,得比我这个丑一百倍,知道吗?」
「好。」樱椥笑得乐呵,也不晓得听没听懂檀棂的话意,不过於他而言那不重要,他只须记得檀棂想要他做什麽,那便是他该做之事。
「瞧你脏的,我去准备浴桶,你去把那篱笆修补了。」说着,檀棂走近了那座屋檐挂着一串风铃的圆顶屋。
樱椥听从命令,在篱笆前一弹指,一切瞬间恢复原样,他满意点点头,接着蹦哒着也进了屋。
阵风吹来惊动了檐上风铃,清脆的声响回荡在这座小小院落,门匾上潦草地写着三个字──「云泥居」。
隐里有处云泥居,云泥居有对傻麒麟,此事人尽皆知,这居所的名字乃真龙族长所取,有人说此名含沙射影、讽刺双生麒麟存在云泥之别,至於云泥是暗指麒麟族殒落、双生麒麟才智之差便各自论说了,檀棂与樱椥不介怀谁是云、谁是泥,唯愿平安喜乐、福祸相依。
屋内热气蒸腾,樱椥泡在浴桶中把玩着数艘彩色纸船,纸船上施了法,碰了水也不会损毁,檀棂虽修为薄弱,终归是神族,挥挥衣袖便可转瞬除尽樱椥身上的脏污,但自上回他们游历人界、学着凡人生活举止後,樱椥不可自拔地迷上泡澡,日日都得在浴桶里待上一个时辰才肯出来,没办法,樱椥喜欢,檀棂只好有求必应、当起伺候丫头。
樱椥头靠着浴桶,一头黑发挂在桶边,檀棂挽起长袖、仔细地替他洗去发上污泥,露出的左手腕上戴着一串黑曜石手串,一片漆黑当中四颗红色宝石与母珠上结着的红色拂尘格外显眼,其实那四颗红色宝石同为黑曜石,只不过是浸过真龙之血的黑曜石,黑曜石吸收了真龙之血转为鲜红之色,这手串是檀棂刚被送至隐里时族中长辈所赠,期盼这手串能替檀棂挡去灾祸,三百年来檀棂从未取下,而她也极为看重这手串,曾经有人见手串精致、欲以上等法器交换,檀棂断然回绝,於她,这手串不仅是一件首饰……。
「樱椥,我方才又惹五花先生生气了,想来他老人家今日不会再想见到我这张脸,不如一会儿用完午膳我们出去逛逛吧?」檀棂话音已落许久,迟迟不闻樱椥回覆,原以为他在思考该去哪儿玩耍,一瞧,他正捧着一掌清水看得出神,檀棂疑惑,问道:「樱椥,你怎麽了?」
「红的。」
「等着,我去给你拿。」
檀棂猜想樱椥是想洒些鲜艳花瓣在水中,所以到院中采了些玫瑰花瓣扔进水中,岂知樱椥将花瓣全捞了起来扔出桶外。
「不是,是红的!」他激动地拍打着水面,水花溅得檀棂黄衫水迹满满。
「你是说要用红水洗澡?」檀棂恍然大悟。
「嗯。」
「可大夥儿洗澡用的都是清水呀,要不我用法术把水变成红色?」
檀棂方举起手要施法,樱椥忽而握住了她的手阻止他,「不要变,要红的,你用的。」
「喔,你是说地界的『血池』。」檀棂思索了会儿,总算理解樱椥的话中之意,几年前他们在地界逗留了数月、四处晃荡,期间途经血池时,檀棂曾落入血池,未免樱椥担心,於是哄骗他是下去洗了回澡。
「对。」
「血池是鲜血积累而成,又腥又邪,樱椥要是用血池的血洗澡肯定比没洗澡还难闻,那我可要躲你躲得远远的。」
檀棂不过是随口说笑,樱椥一听脸色大变,猛然从浴桶中跳了出来,上前一把抱住檀棂,越抱越紧、越抱越紧……。
「樱椥!」
樱椥不懂得控制力道,勒得檀棂有些难受,本就有些沾湿的衣裳经他一抱,更是湿了一大片。
「樱椥乖乖,檀棂不要走。」
檀棂无心的一句话引起樱椥的恐惧,他的无助与不安深深传进檀棂心中,在这飘摇的世道中他们一直陪伴着彼此、依靠着彼此,尤其樱椥灵智缺损,纵然法力高强,没了檀棂无异於刍狗,他不能失去檀棂、不能!
樱椥慌乱的反应令檀棂明白自己的疏忽与过错,任何关系中,有些话绝不能说,一旦宣之於口,便意谓着凋零。
她轻拍樱椥的背、轻声安抚:「我不走,檀棂和樱椥永不分开。」
「真的吗?」樱椥的心慌仍未彻底解除,显得唯唯诺诺。
「真的,就算樱椥掉进粪坑,檀棂也不走。」
樱椥笑了,檀棂也笑了。
檀棂笑了,樱椥也笑了。
双生麒麟,不单意指同时出世的手足牵绊。
双生麒麟,失去一方、另一方便无法生存。
这,才是檀棂与樱椥一生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