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宇路和潘禾青的午餐时光很愉快,其实自从二人双双坦白病况以後,他们的距离一下就被拉近,游宇路时而会调侃这是同病相怜,而潘禾青在听见游宇路跟他说一些社会对精神疾病的冷酷无情时,也会表达无须理睬,潘禾青和游宇路的对话里,印象最深刻的莫过於潘禾青曾经告诉他:「任何人都无法理解任何一个人,所以我也无法理解你。」
这句话实着像把刺进内心的匕首,乍听感到心灰意冷,细品後却发现这话说得巧妙,游宇路想了之後认为潘禾青真正想传达给他的或许是这世间的所有痛苦必须得自己承担,因为天上不会掉下来一个超人帮自己解决问题,更不会平白无故冒出一个人直接承担了过往生命中的所有伤痛。
即便潘禾青是哥哥,即使游宇路是弟弟,面对伤痛从没有年长年幼之分。
「哥哥,你最近还好吗?」游宇路抽了两张纸巾,一张递给潘禾青擦嘴。
「应该还好吧,该怎麽说……」潘禾青接过纸巾以後眼神闪避了。
「我养的薄荷死了。」潘禾青用纸巾遮住了自己的嘴,眼神扫视着桌面那两盘沾着酱汁的空盘,有些无处安放。
「薄荷?」游宇路纳闷,他从来不知道潘禾青有在养植物,但游宇路很快地打断自己片面的想法,他和潘禾青的热络也不过是一两个月的事。
「嗯,薄荷。我常常跟他说话,几乎是滔滔不绝地跟他说话,但是他还是无法给我任何回应,就这样死了。」潘禾青紧张地捏了自己的手,缓慢地调整气息,吐了一口气之後,眼框也红了。
「其实我原本以为我可以做到的,就是……就是把那麽难养的薄荷养活,你知道的,薄荷他又没朋友,真的是一个朋友都没有。」
「嗯……」听到这里,游宇路知道潘禾青口中的薄荷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到底是多重要或是他到底是怎麽样的人游宇路其实一点也不在乎,游宇路唯一看见的就是这个薄荷让潘禾青伤心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离开了。
「哥哥,你、你跟薄荷怎麽了?」游宇路小心翼翼,虽然想避开潘禾青的痛处,但还是得厘清事件。
「也没有怎麽了,就是……就只是他希望我不要跟小孩一样,他不喜欢我数日子,他要求我独立坚强勇敢。」潘禾青的眉头深锁,游宇路从这句话里读到了一种失望和被拒绝的意味。
「还有,」潘禾青继续说:「我之前就告诉他我有忧郁症了。」
「哥哥……无论是薄荷或是谁,他们真的没有办法懂我们……他们总是幸福快乐,他们有完美快乐的家庭,他们知道我们难过的时候,总是自私地要求我们快乐一点,他们不明白我们需要的只是一种安心感,他们为什麽能够如此没责任感又没有肩膀?」有股大把的火窜上游宇路的脑门,把他所有矜持和维系和平的神经条扯断。
他句句话中的「他们」是谁?若是由旁人来解读这番对话肯定一头雾水,但是潘禾青完美地接住了游宇路所有的愤怒。
「我明白你说的,这一切对我们来说都是多麽痛苦跟不容易,老实说,我昨天晚上差点就要死了,我在房里一直哭,哭到天亮,哭到累了直接睡晕过去,我一觉醒来还是发现这一切没有任何改变。」潘禾青皱起的眉头里多了几分哀愁。
「……我们最近都怎麽了……我们最近都不好受……」游宇路发自内心的抛出这个疑问,他真的不晓得最近他和他亲爱的哥哥都怎麽了,突然就被搅进忧郁的漩涡里,手无缚鸡之力无法对抗无法挣脱。
「我不知道,我大概明白的是即便薄荷死了,我想我还是爱他的吧。」
游宇路看懂了,潘禾青这些话里其实都不是在传达对这些事有多失望有多难过,而是他奋力地在告诉这个世界,他一个忧郁症患者已试图用尽全力用尽所有的爱去呵护一个没有任何朋友的人。
「……你为什麽要爱他呢?」
「因为我们是情侣啊。」潘禾青不暇思索。
「你想在他身上得到什麽?」游宇路的问话很犀利,潘禾青被问得支支吾吾。
「爱吧,应该是爱吧,不然我们为何要在一起?刚在一起的时候,他跟我说过我是一个特别的人,我很高兴,但是他现在对我很失望,因为他突然发现我不是一个特别的人。」
「特别的人?这样的你不特别吗?所以『特别的人』是什麽?」
「……我不知道,我觉得我一直都是一样的……我现在应该还是爱他的,他这麽烂的一个人。」潘禾青讲完还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这些话是骗鬼呢,讲给谁听。
「哥,我感觉你好像不爱他,应该说,你不是爱他的,哥哥好像在找某一种更重要的东西……而那个东西,就跟薄荷是一个很烂的人有关。」
「我付出了我的所有了,我付出了我的爱了,薄荷不该这样对我的!他不可以这麽烂!」潘禾青这些天里一直没能和别人好好地讲这些事,他把这件事带来的伤害全往肚里塞,而今天和游宇路坦白这件事时,那些一开始被他塞进肚里的原始情绪都连本带利地被翻搅出来,潘禾青想继续说些什麽,但是他顿住了,左思右想,突然内心冒出一个想法,但是他拖了很久迟迟不肯说出口。
「他这麽烂的一个人我都用尽全力在把他拉起来了,但是他还是好不了,好像就是在说我也不可能好得了。」潘禾青一字一句把这些话吐完,那一刻就像内心那颗积攒害怕的气球爆掉一样,潘禾青正视了真正的想法,原来让他最难过的不是「薄荷是不是离开了」,而是「薄荷的离开同时也象徵着潘禾青对自己能够痊癒的信念被抹灭」。
游宇路听了很难受,一直以来走在他前头的哥哥,现在就像是受了伤在嚎啕大哭的小孩,潘禾青总是这麽温柔体贴,善良到宁愿割自己的肉去喂养亲爱之人,他把别人的完整看得比自己重要,甚至错把别人是否完整作为自己是否会痊癒的主要依据,这也难怪前一晚潘禾青痛苦到想自杀,这件事带给他的讯息就是在告诉他,他这一辈子不可能会好,生活只会继续烂下去,他的痛苦像个恶瘤,最终会把他整个人吞噬。
游宇路想不出该告诉潘禾青什麽话,抽了纸巾塞进潘禾青的手心里,在人声嘈杂的餐厅里,两个男孩无视了所有人投来的眼光,他们双双明白此刻的明了都是非常重要的感受,潘禾青告诉游宇路,这一切不是他的错,游宇路也还以同样的温情,轻轻告诉他:
「哥哥,我们会变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