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消失在都市窄小的天空里，游宇路仰头看着傍晚的苍穹，薄薄云彩像一片雪纺纱盖过，薰风迎面拂来，他突然低下头审视自己的手，皮肤表层像镀了油一样闪着光，他用手指摸过一遍，全是汗，游宇路偷偷捏衣领往鼻子蹭，果然有股火锅味，难得的好心情也没了。
看来下回如果有去打工的话，在见面以前得先回家换套衣服。
在游宇路意识到衣服残留的味道以後，他刻意放慢脚步，无声无息把距离拉远。
他思量该怎麽开口告诉吴望颜料的事才不会让他觉得丢脸或尴尬，是要说你的屁股沾了颜料，还是你画画的时候椅子是不是没擦乾净。後者听起来比较委婉。
一台车从後方驶过，巷弄的宽度也就刚好一台车能过的距离，驾驶贪快，丝毫无打算让行人先走的意思，吴望听见後方的汽车引擎声，回首发现车子的後照镜就快撞上游宇路的右肩，他一个箭步上前伸长左臂将游宇路揽向墙侧，那车之後才按了两声喇叭。
「真是，都要撞上了才按喇叭有用吗？」吴望朝车尾骂道。
游宇路唰地从脖子红到头顶，他的後背完全贴近吴望的臂膀，他的注意力没有放在吴望搭在肩上的手，脑里全想着自己身上诡异的火锅味，颜面扫地，他此刻只想钻地逃亡。
「阿宇，没事吧？」吴望回头，正想关切游宇路才发现怀中的人面红耳赤。
「──那个！」游宇路破罐子破摔，害臊的道：「身上、很、很、很……」他结巴说不出口。
「我还在想该怎麽开口。」吴望插嘴。
「我下楼之前把松节油打翻，裤子全沾了，还来不及换一套。我身上都是松节油的刺鼻味。」吴望挠脸，本还想着味道应该会在挥发以前都不会被发现。
「我身上也都是火锅味……」游宇路咕哝。
「哈，那我们扯平啦！」吴望搭在游宇路肩上的手使力将怀里的人拥一下。
游宇路微微仰头，视线往上看着吴望的脸，他的脸被镜片分割成模糊和清楚两半，模糊视线里有吴望的笑眼，那刻他发觉吴望身上有种说不出的魔力，对方总是可以轻松化解他的窘迫和尴尬，不会让他感觉自己有哪里怪，就像在顶楼时，吴望非但没有把他拉下楼，还亲自抱他上围墙，就陪着他看看夜里的世界，游宇路一时半刻想不起来吴望那时说的一连串话是什麽，一开始他还嫌人家吵，但是他现在慢慢地能够和这个自来熟的人相处。
吴望对上游宇路的双眸，在他近距离的凝视之下，那人黑墨的眼眸明亮如暗夜的星辰，但光芒闪过即逝，游宇路率先避开视线，用手掌抵住吴望的胸膛，在推就之间，吴望才意识到自己超出界线的举止，立即放开游宇路。吴望没有走回前头，反而站在靠马路那侧，用身体护着游宇路。
半响，游宇路才说出内心存放许久的提醒，用来缓解尴尬。
「你的裤子。」吴望闻言以後，弯着背先审视裤脚，後才转头发现身後一片彩。
「这什麽时候沾上的！！！」吴望明知油画颜料沾上布料就洗不掉，但还是惯性用手拍了裤子。
「以前我也常常沾到。」游宇路试着替吴望解围。
「阿宇也画油画吗？」吴望的好奇心上线。
「嗯，画过一点。」游宇路又补充：「但没你厉害。」
「我也没有厉害啦。」吴望被称赞後容光焕发，他半捂着脸试图遮挡笑逐颜开。
「我昨天有去看你的画。」
「真的？」吴望没料到游宇路速度那麽快，他本还想着游宇路应该是之後路过才会看，毕竟画廊跟艺文中心的行政中心也有段路程。
「嗯，顺路看的。」
「如何？」吴望挑眉，昨天他走过一遍就知道，如果要从艺文中心走去画廊，再走回校门口，根本不是顺路，但他没戳破游宇路。
「我喜欢那幅画中画，就是广颜点画那幅。」
吴望的笑容瞬间收起，他们刚好走到公车站，发现车再三分钟就来了，吴望提醒游宇路可以先把悠游卡拿出来，他转移话题想避开那幅画，但游宇路丝毫没觉察到吴望的闪神，他又问了一遍，并且直捣核心──「你喜欢那个人吗？」
「咳、咳。」吴望被这句出其不意的直球吓得连咳了几声。
吴望看到公车刚过了路口，举着手拦车，他不同以往的有答必应，拐着弯想避开话题。车门开启，吴望让游宇路先上车，自己垫後，上车以後游宇路寻着座位，他今天上班站了一整天，双腿早已半残，他的目光锁定在公车後方的双人座，从前门正走到後门时，公车司机踩了油门，整台车因驱动而摇晃，游宇路在踉跄之际，吴望又再一次搂住他，让他稳住脚步，游宇路赶紧抓着扶杆，最终才在座位上安顿好自己，吴望随後坐在靠走廊的位子。
游宇路没有再追问，把头撇向玻璃窗，看着窗外的汽机车一台台驶过，开始数着数字，吴望以为游宇路不高兴了，暗自折腾一会儿还是解释了。
「关於你刚才问的问题。」吴望出声，游宇路中断了数车游戏，专心倾听。
「我是喜欢他没错。」吴望边说边点开手机上方的通知栏，滑了以後发现还是没有许煦晖的消息。
「他……不喜欢你？」游宇路的发问又一次直捣黄龙。
「呃……我不清楚，因为我没有告白。」吴望的手不安地反覆点着手机萤幕。
「我想他应该知道了。」
「为什麽？」
「因为我感觉你是那种喜形於色的人。」游宇路说完，不自觉往吴望脸上看，如果吴望真的是一只狗，那他的尾巴跟耳朵一定每天都出卖他。
「如果他知道的话，那……」吴望欲言又止，想了一下又豁然开朗，他的表情在三秒内变化太多，游宇路看不明白。
「如果他真的知道了，那也没关系。」吴望对许煦晖的不回覆有了新的理解。
「没有关系吗？」
「嗯，没关系，我也没要他回应我。」
游宇路听完吴望的话大为吃惊。
「真的没有关系吗？」他重复地再问了一遍吴望。
「没关系，我喜欢他就好，他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只要这样的关系他能因此感到舒服，那就好。」
游宇路快速眨眼，浑身起鸡皮疙瘩，他一小时前还在思量的那种神圣且不求回报的爱，居然马上就在吴望身上看见了，他顿时对吴望投以仰慕。
「话说回来，阿宇不觉得奇怪吗？」吴望的口吻立刻卑微下来。
「奇怪什麽？」
「就是、画里的人是男生这件事。」
「不怪啊，现在是二零二零年，都婚姻平权了。」
吴望浩气长舒，紧缩的心脏突然被释放开来，他对游宇路的任何反应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惹他厌。
「嗯，那就好。」
「你怎麽什麽都好。」游宇路话语里透露笑意。
「你也不是常常回我『好』？」
「也是，那我们扯平了。」
「哎，你学我讲话。」两人你一来我一语，在拌嘴过程中，游宇路对吴望的防备心慢慢卸载。
「话说，那人你见过的，就是住你隔壁那个男生。」
「怪不得看着眼熟。」游宇路马上能将两张脸连结在一起。
「改天介绍你俩认识。」
「嗯，再看看。」游宇路悠悠地说。
「喔，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游宇路闲着又把头转向玻璃窗数车子。
「什麽？」
「你的脸也沾了颜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