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蓝海约许谦出来吃鹅肉。
两人坐在室外的位子,蓝海眼神闪亮地看着菜单,一双长腿几乎塞不进折叠桌,而许谦端正坐在红色塑胶长凳上,耐心等候蓝海点单。
「许谦,我们叫两支鹅翅来吃好不好?」
「好。」
「再一碗鹅油饭?」
「好。」
「冬粉下水?」
「好。」
蓝海开心地拿出手机,把消费纪录下来,再把这餐结帐金额除以二,不到一百块,而且许谦都会把大块的肉让给他吃,实在很划算。
蓝海去跟老板娘点菜,老板娘问大帅哥要不要饮料,蓝海郑重回绝,只去汤锅倒了两碗免费清汤回桌。
「我们上次一起吃宵夜是什麽时候?」
许谦抿着汤水回应:「有八年了。」
蓝海感慨道:「要是我跟你有孩子,都要念国小了。」
不管蓝海说的话再白烂,许谦都能笑着答应:「是啊。」
说到孩子,蓝海家两个小的,因为蓝天这个小姑姑的到来,变得乖巧起来。不捣乱就能吃到好吃的饭菜、做错事会被指正处罚,和他们爸爸在的时候完全相反。
蓝天有句话不时挂在嘴边:「如果有错一定是我哥的错,大嫂是好女人。」
蓝海虽然听得炸毛,但也委屈地向孩子们坦白:「你们妈妈是讨厌爸爸才离开家,不是讨厌你们。」
说也奇怪,老实承认自己的不足後,当晚两个小的突然爬到蓝海床上,说要跟爸爸一起睡。蓝海感觉到自己重新被孩子们接纳,过去疏忽妻子和他们的过失,得到了原谅。
蓝海有感而发:「许谦,要是可以,你还是生一个。」
「算了吧。」许谦笑着回绝。
蓝海觉得许谦似乎没有像以前那麽坚持。
「你跟白珍过得如何?大小姐脾气受不受得了?」
「她性子很好,没什麽脾气。」聊到白珍,许谦几乎藏不住笑意。
「你没有被锁在房间门外过吗?」
「嗯?」
「锁在大门外呢?」
「为什麽要锁在大门外?」
「因为房子登记在她名下,没她的允许,我不能进去。刚结婚那阵子,我常常睡在车上。」
「学长,对不起,我都不知道你遭遇过这种事。」
蓝海第一次结婚,父母的婚姻又不值得参考,身边也没有结过婚的朋友,他以为动不动被妻子排拒在外很常见。
「是我不该整天吵着她要做爱,让她觉得我是个色胚。」蓝海认真反省年轻的自己,只是到现在每次见到妻子,还是很想要。
妻子前两次会矜持不叫出声,到後来反而会主动缠上他,带着哭音训斥他快点出来,她受不了了。
「你一个礼拜做几次?」
许谦仔细确认问题:「一次是指有插入的次数还是计入爱抚?」
「都算。」
许谦想了想,就算说好今天休息,白珍还是会帮他用嘴含一含,再把他那里放到下面的唇口,说是「接吻」。
「那大概十来次。」
「可恶,你不就每天都做?」
在白珍的带领下,许谦慢慢学会去享受身体的快感,不过他最喜欢做爱的地方在於白珍总是尽其能想满足他对性的好奇心和欲望,被她紧致包裹住的时候,许谦偶尔会失神,想这麽就嵌在白珍身体里,永远和她融为一体。
看许谦轻飘飘的笑容,就知道性事很和谐。
蓝海嫉恨地咬了一口鹅翅。
许谦手机响了,来电者是八德。八德下班後不太会打扰同事,谨守分际,可见他现在已经走投无路。
「阿谦,我该不该打电话给她?她会不会以为我看上她的钱?」
蓝海抢着答话:「小八你怎麽还在原地打转?」
八德在电话那头应声:「海哥,这不关你的事。」
「你这什麽态度?」
「下班之後,你就不是我上司。」八德就事论事。
「别吵架。」
「你可以去问你爹地妈咪,不要来纠缠许谦。」
蓝海总是当众说他「少爷」、「妈宝」,八德忍了许久,忍无可忍地回嘴了:「文组。」
政治系出身的蓝海听得大爆发:「你这个理工死宅,对社会科学有什麽意见!」
许谦没想到两个年过三十的成年人可以隔着电话吵成这样,捂住蓝海的嘴,向隔壁桌的客人道歉。
「八德,你继续说。」
「……没事,抱歉,打扰你了。」
许谦用眼神叫蓝海乖一点,软着嗓音哄道:「不打扰。虽然我男女经验不多,但也希望能帮上你。」
蓝海很佩服许谦一点,一般人只想帮人一些简单的小忙,讨厌复杂的麻烦事,许谦却能对那些带着棘手问题来的弱者倾囊相授。只要对方开口,他就能想出办法来,从来不看人笑话。
许谦循循善诱:「她刚来台湾,没有朋友,亲人多在国外。你应该比别人更知道,她喜欢做些什麽。有些事,就算一个人想做也做不来,那就需要你的陪伴。」
八德回想他和苏姗同居第三天,苏姗就用傻气的笑容告诉他:我想生小孩。
八德总不能求复合当天就跟她上床,怎麽想也太渣了。
「也不是不行,只要女方同意就好,你们又不是没经验的小孩子。」
「至少先约会……」
「那就去约会。」
「可是我……」
「你等一下──」许谦打开即时讯息软体,传了资料过去,「好了,等会她会打电话给你,我先挂了。」
「阿谦,等等……啊啊,她真的打来了!」
许谦俐落收起手机。
蓝海啃着鹅翅,口齿不清地说:「张教授死前到底能不能看见没用的儿子娶媳妇?」
八德的父亲教过蓝海和许谦,就是八德口中的文组老教授。说起来也没有多熟,不过许谦当年休学,张教授还追到他家去,希望他能继续读下去。
虽然没帮上任何忙,当下对许谦一家人还有点难堪,但这份心意,许谦应是牢实记着了,对刚出社会的八德诸多照顾。八德恐怕还以为是自己适应力很好,工作都没遇上什麽人际问题。
「张老师是个好人。」
「是啊,可是太晚生小孩,八德毕业出来工作他都退休了,也没办法靠关系给儿子安排教职。现在这社会不是书读得高就能有所成就,更需要父母的人脉。」蓝海在中央认识许多达官显贵,背後总有一双好爸妈。
许谦垂眸道:「如果能有这种看到和孩子年纪相仿的外人都忍不住爱屋及乌的父亲,我也不祈求别的好处。」
张教授有一次特地跑到他们宿舍拜访,拿了两袋儿子不要的衣服给他们。张教授就是这种充满令人尴尬好意的大叔。蓝海本想回绝,但看到衣服上的名牌忍不住收下。哇靠,这牌子的外套一件都好几千块。
许谦没有收,从来只穿他阿姨买给他的夜市牌衣服。倒是在帮蓝海整理的时候,从外套内袋掏出一张照片──年轻的、灿烂笑着的张教授与紧紧依偎着他的小男孩,照片後面以儿童的字迹写着:爸爸和德德。
蓝海和许谦看着老照片,好像突然了解什麽是父亲。
後来还是高中生的八德杀气腾腾追来他们宿舍要照片又是另一个故事,蓝海至今还是无法释怀八德把那袋衣服抢走之後,扔到宿舍垃圾箱这件事,真是机歪的大少爷。
八德那时候一定以为,父母可以庇护他一辈子。
蓝海在生母把他和小妹抛弃在老家那个魔窟後就明白到,世间唯一能够倚靠的只有自己。所以当他看着那些被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子、骄女,从百般呵护的家庭被扔来残酷的社会茁长成人,总有种看戏的心态。
但是许谦不会,就算背负再多苦痛,他也不会想要转嫁到弱者身上。想当初他们进公所受到老屁股们多少欺凌,等他媳妇熬成婆,亲手搭建出一张新人保护网:「你有困难就来问我、你累了可以来依赖我」,直到後辈们能独当一面。
在他面前,即使自视甚高的蓝海,也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凡人。
蓝海认真说道:「许谦,你一定会有福报。」
「我不信这个。」许谦认为好人不会有好报,他能做的只是尽力让恶人食其果。
蓝海握住许谦双手:「就当我乡下人迷信,你这些年为人们做的一切,我相信会以某种方式,回报到你身上。」
许谦笑了笑。先前蓝天提到「无双」,蓝海虽然嘴上一直嫌弃那是非法民间组织,把蓝天口中的英雄人物数落一通,眼神却直直盯着他。
有时候会联络不上、不时伤手伤脚,加上嫉恶如仇的性格,蓝海大概猜到许谦另一个身分。
「学长,两点钟方向。」
「什麽?」蓝海看过去,路口站着一名短发白裙的端庄女子。
已经结婚近十年的今天,就算他们从来不认识,蓝海今晚也照样会像当年,不惜一切把她追到手。
白裙女子回避视线,想当作没看到丈夫兼两个孩子的爸对她又叫又跳,但事与愿违,蓝海大步追了过来。
「小云!」
黄云回以清冷的面容,任由蓝海温热的大手抓着她不放。
「你吃过了吗?快来跟我们吃鹅肉!」
「我不吃路边摊。」黄云低声拒绝蓝海的好意。
「不是路边摊,它有店面。」
黄云美丽的脸蛋露出一丝不悦,可是蓝海总能无视她矜贵的脾气,拉着一点也不想让衣服沾到油烟味的她到他和许谦的位子来。
「嫂子。」许谦含笑招呼一声。
黄云点头致意。就像她向孩子们嘱咐:你们千万不要想不开去惹许谦,他对死小孩出手绝对不会顾虑到你们是他学长的儿女。
黄云挨着塑胶椅的边角入座,对桌上寒酸的饮食皱起细眉。
蓝海把吃一半的鹅油饭推到她面前,那大方的笑容似乎在叫她不用客气。
黄云曾想过一百万遍:早知道就不要因为年纪到了、被父母催婚催得烦,就在相亲人肉市场找一个长得顺眼的男人随便嫁了。
黄云拿了一张新的点菜单,跟老板娘说,上头的小菜全部来一份。
蓝海先跟她讲明:「老婆,我身上只剩八十七块。」
黄云微微咬牙:「我请客。」
「老婆最好了,最爱你了。」
许谦注意附近有没有会伤人的刀叉,省得蓝海等下肚子多了一个洞,毕竟杀夫案总不时在新闻上演。
好在这时候,鹅肉店老板娘亲手端来小菜和热汤。
「黄老师,你先生?」
「嗯。」
黄云就算不想承认,可是蓝海一只手在桌下拉着她,旁人看来就是一对恩爱的神仙眷侣。
蓝海用单手大吃大喝,许谦突然扶着头说道:「学长,我好像醉了。我先回家休息,你和嫂子慢慢聊。」
黄云冷冷回应:「你身上明明只有鹅肉味。」
许谦当作没听见,起身要走,蓝海突然抓住他。
蓝海用口形表示: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害怕!
许谦也有口形微笑鼓舞:学长加油。
许谦走後,留下的夫妻两人相视无语。
蓝海清了清喉咙,尽量平常心开口:「小天……就是我妹,在家里顾庭庭院院。」
「嗯。」
蓝海小心翼翼地说:「谢谢你去看小天。」
黄云跟蓝海结婚後,一直纳闷他的脑神经回路怎麽异於常人?後来是家族的三姑六婆告诉她,她老公的亲生父亲关在牢里,兄妹改名换姓重新生活,才知道他的成长背景有多特别。
黄云决定和蓝海离婚前,特别去找蓝天,想要在最後试图了解她从来没熟悉过的枕边人。
蓝天和蓝海一样,很爱吃,还有一双对世界无所畏惧的明亮眼珠。蓝天自述她对生母完全没印象,从懂事被垃圾父亲就照三餐打粗饱。大哥从小给她喂奶、喂饭,总是对她信心喊话:等他成年,逃家不会再被白七社福单位送回来那时候,他就会带着她离开地狱。
可是计画赶不上变化,他们没钱买毒的父亲,把一群男人带到家里,说女儿可以给他们随便用。
蓝天当时兴起一种她这辈子要完的感觉,而在那群男人碰到她之前,她大哥拿着一把菜刀冲了进来。
等蓝天回神过来,蓝海已经被打得头破血流,鞋也没穿,抱着她在夜风中狂奔。
这就是蓝海蓝天兄妹微不足道的小故事,後来她被送去私人基金会的育幼院,蓝海每次工地休息都会去看她。
黄云以为她听的是电影剧情,蓝天发誓她绝对没有掺水,她那白烂的大哥在某些时候,会变得像是英雄片的男主角。
蓝天说一说,突然对黄云跪下,抱住她大腿求情:所以说,像大嫂你这麽美丽的女主角,可不可以不要甩掉我哥?
黄云轻叹口气,在她回想的时间里,蓝海已经扫光桌上的食物,满足地打了饱嗝。
「小云,走吧。」蓝海帮忙提起黄云米黄色提包。
「去哪里?」
「我说,孩子们有小天陪睡,今晚我就睡你家吧!」
黄云流露出轻蔑的眼神:你竟然吃饱饭就想上我,你这个流氓。
这次,蓝海正确读出她的心声:「我算是比较上进的流氓。」
「无耻。」
黄云本想叫丈夫快滚,但蓝天已经传讯息来说孩子们都睡了,把这个大型噪音制造机赶回家只是徒增蓝天的困扰。
而且她租屋处就在巷口转角,没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
她拉过蓝海紧牵着的手,停步在街灯下。
黄云约法三章:「我明天满堂,你再像上次做到天亮,就休想碰我一根手指。」
蓝海咧嘴一笑,牵起她的手,亲吻她的指间。
「老婆,我爱你。」
「你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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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都不适合,靠着爱撑下来(夫妻约9:1),分了又合的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