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陈玮低气压如何蔓延到丁莳萝这里的经过,上次她毕竟接受过这群孩子恩惠,搭了阿宏家的便车去台东,还睡了他们的货柜屋,总不能不理会他们的要求,但究竟,要她跟陈玮开导什麽?他,会不会真遇上什麽麻烦?她挂上阿宏的电话,在研究室琢磨半天,瞪着手机,犹豫该怎麽做。
会不会⋯⋯是为了那个花花?她毕竟有过陈玮的孩子⋯⋯丁莳萝摇摇头,那女孩说过没让陈玮知道,感觉上也不是会在感情上纠缠的女孩。
她知道陈玮对自己也不是认真的,他过去在法国生活过,她吸引陈玮的,应该也是共享的法国历史与文化,这一面的他,刻意的在同伴面前隐藏起来,只有在她面前可以不用隐瞒。
那麽,应该是家庭的因素吧。
想到这里,她脑中灵光一现,陈玮自述的故事,太戏剧化,但现实人生不是戏剧,里头缺少许多拼图,若是因为这个,身为老师,关心学生也不为过,她不再犹豫,打电话给陈玮,他在第二声铃响前就接了。
「喂?」
「陈玮,你在学校吗?」
他沈默几秒:「在。」
「我们聊聊。」
又是沈默。
「陈玮?」
「嗯,不过我要去一个地方。」
丁莳萝看一下时间,跟研究生约的会谈是两小时後,受人之托,速战速决。「我过来找你,聊几句就好。」
「好,我在南停车场。」
她没想太多,整整衣服,离开研究室快步朝男生宿舍那头的南边停车场走去,远远就见到陈玮斜倚着机车,头戴安全帽等她。
停车场人来人往,她没想到陈玮说要去一个地方,是立即的,现在就要出发。
「你赶着走吗?」
陈玮的表情混合阴郁与迷惑,皱着眉头看着这个平常能避多远就多远的女人,突然这麽积极的找来,说不好奇是假的,但等会的约,也耽误不起。
「不赶,但怕路上塞车。」
「那⋯⋯」看到陈玮打开坐垫拿出另一顶安全帽,她愣住。
「一起走吧,路上聊。」
「啊?」
丁莳萝被半推半就的推上後座,陈玮完全不管她有没有抓紧,踩足油门再出了校园,在车阵中穿梭,这是要人怎麽「路上聊」?
二十分钟後,车子停在东区一幢玻璃帷幕办公大楼前,丁莳萝很难想像这人要去的地方,竟是这种地方,只见他停好车,摘下安全帽,也顺便摘下她的,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简短说:「早到十五分钟,我们可以喝杯咖啡。」
等到坐在咖啡厅里,他放下饮料,等着她说明来意,她反而朦了,怎麽一转眼,就被学生带出校园,跑到这种地方来。
「怎麽,不会是想见我,聊聊只是藉口?」
「陈玮,这里都是法律事务所,你来这里,不会是惹上麻烦了?是不是开哥找你麻烦?」
他耸耸肩:「是有点小麻烦,但我不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能告诉我你最近怎麽了吗?」
他透过杯缘观察着她,就像他一直以来,在讲台下看着她那样,带点好奇,也带点⋯⋯看着同类的宽容。「阿宏他们去找你?」
「他们是担心你。」
「你其实不需要这麽拐弯抹角的,直接问就可以。」
「我问你就会说?」
「会。」他靠向椅背,视线转到玻璃窗外,看着一个男人走入大厅玻璃门。「没跟阿宏他们说,是因为没必要,但是你想知道的话,我会说。」
「那麽究竟是为了什麽?」
「我发现这些年来,可能恨错一个人。」
丁莳萝心脏猛得一沉,「是你继父?他出事了?」
他转回头,眯起眼看着她:「你是怎麽猜到的?」
「你上次跟我说的事,你母亲,与继父⋯⋯我觉得不完整。」
「你真的很神奇,是因为念历史的关系吗?这麽追根究底。」
「我只是旁观者,问题是你,为何不愿意追根究底?失去你母亲对你来说是悲剧,对你继父来说,又何尝不是?」
「你的意思是你早就认为我没有恨他的理由。」
「陈玮,」她定定的看着这个拒绝长大的少年:「问题是,你明明知道自己恨他,为什麽要逃避?」
「我在逃避?」
「难道不是吗?愤世忌俗,刻意与过去切断联系,随波逐流⋯⋯这些行为报复的都是你自己,假如你真的恨你继父,你为何不去找他?对他做点什麽?」
「或许我就是受不了他?」
「你是在保护他,」她说:「你在保护自己对父亲的记忆。」
他们静默的互视,咖啡厅的噪音彷佛不复存在。
「威廉?」一个声音打破这一刻,是刚才穿过大厅的男人,气质斯文,五官坚毅,去除刻意伪装的漫不经心,陈玮,简直就是这个男人的翻版。
「时间到了,你怎麽不上去?」陈文郁对儿子说话,眼神却漂到丁莳萝身上,掩不住好奇。
「要上去了。」陈玮没注意到自己的口气,与小时候一样顺从。
「这位小姐要一起上去吗?」
「不。」陈玮站起来挡住继父的视线,「只是签个字,很快下来,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最後一句话是对她说的。
这对父子离开以後,丁莳萝打电话给研究生,取消今天的会谈,她说不清楚自己对陈玮的感觉,但这个人一直以他的方式,钻进她闭锁的堡垒,有些地方,连殷子恺也进不来,她现在明白,那是被关心的感觉,有生以来第一次,她不是给予,而是被给予的人。陈玮,值得她为他破例一次。
冲动之下,她打电话回家,不意外的听到父亲的声音。
「爸,我是萝萝。」
「我知道啊,看到来电显示,出什麽事了吗?」
「没事,你们怎麽样?」
「还不是老样子,各过各的,你端午节没回来,中秋呢?回不回来?」
「还不知道。」
「怎麽?学校不放暑假?」
「我也带研究所,研究生是没有暑假的。」
「哎呀,你一个女人家,事业心不要那麽重,有空多回来走走。」
「好。」
然後父女间就再没话可聊了,这通电话是不同寻常的,但他们心照不宣,挂上电话以後,丁莳萝感觉心里打开一扇窗,她从来就痛恨当初让父亲回家的自己,明明知道那只会让母亲的病情加重,但他是她爸,她无法拒绝,而被背叛的妈妈,以沉默抗议出轨十年的丈夫回来,但也仅此而已,她有时觉得,妈妈把这视为一种胜利,对那个根本不认识的女人的报复,而给丈夫的报复,就是让他住在自己的家里像个外人,本来以为她的忧郁症会加重,却没想到因此而痊癒,大概是情绪终於有了出口,丁家这笔烂帐,意外的被丁莳萝不情不愿的解决了。
殷子恺自认在这件事情上也有功劳,有次得意问她跟爸爸妈妈一家团圆感觉如何,她不想说出内心真正想法,只说:「感觉很孬。」
打那时起,她就明白活着大概就是这麽一回事,到末了,所有人都会接受活在烂泥里这件事,忘记实际上情况有多糟。
除了永远乐观,把烂泥筑成皇宫的殷子恺。
而陈玮,是第一个看穿她内在的厌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