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马从小就不知道自己喜欢什麽。
家里开了批发工厂，他是老么，有两个哥哥，白天里哥哥们随着爸妈去工厂帮忙，他不想去，不过反正爸妈都疼他，他可以游手好闲，能够好吃懒做。
他不喜欢交朋友，小的时候孩子们嫌他反应慢总是不和他玩，可大人们还会说他圆圆得很可爱，然而越长越大，当他平日里独自混在街上，街坊邻居便说他又怪又笨。
他更不喜欢念书，三天两头缠着爸妈给他请假，请不了乾脆翘课，缺旷课次数多被退学便转到下一间学校，公立的转到私立的，没有学校要他了，爸妈就会带着水果和洋酒，苦苦哀求学校老师收留他。
虽然最後他也没将高中念完。
忘了从什麽时候开始，他常觉得自己的脑子飘在云上，有时候他会听到有人在和他说话，很糊，很远的样子，有时他不理会他们，有时他会张嘴回应。
於是周围的人们似乎更不愿接近他。
「巷口那家人有个神经病的孩子。」大家说。
虽然没有人明目张胆当面给他恶意，可也没人理他，避之唯恐不及。
又浑浑噩噩过了几年，他成年了，爸妈担心他一个人孤老，托关系介绍了一个女人给他相亲。
「你家是开工厂的？」那天在餐厅里，女人开门见山问。
他其实没跟异性说过话。
女人的眼睛很大，直勾勾盯着他，他愣神许久，脑子嗡嗡的，嘴里答道：「嗯。生意很好，我是老板，他们都听我的。」
女人笑了笑。
隔天媒人就来了消息说女方有意思，爸妈高兴极了，像是怕对方反悔似的很快筹备了婚事，还给了他一栋房子。
他们赶在过年前结婚了，女人住进来，隔年秋天生下一个女婴。
他的生活有了其他人，脑子里的声音很久没有出来了，只剩下婴孩夜里的哭声，电视节目里不认识的人在交谈。
又过了两年，儿子出生了。
妻子很少和他说话，不过到了过年过节，会同他一起回老家，会执起他母亲的手诚恳地说「妈辛苦了」，会带着孩子和亲戚们寒暄，会巧笑倩兮替他夹菜添饭。
他不能也不想工作，没关系，工厂有哥哥撑着，爸妈每个月给他好几万块生活养孩子。孩子一点一点长大，儿子长得尤其像他，妻子买了五花八门的学习教材给孩子，孩子咿咿呀呀开始会走路也会讲话，隐隐地他也觉得骄傲。
有一天，妻子告诉他自己想开店，他觉得自己好像终於能做点什麽，二话不说拿出爸妈给他的那些钱。
妻子开始很常出门，有时带上孩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从来没有和他说。
他是在意的，但不敢问，就当妻子是去她那自己开的店面。
後来，他发觉孩子和他不亲。
孩子们下课後会去妻子安排的才艺班上课，回到家开始写作业，姐姐也会照顾着弟弟，更晚一些妻子会买便当回来，妻小三个人围着餐桌，孩子们会说学校发生的事，可话题里从来没有他。
但他也不知道该怎麽办。
脑海里的那些声音又涌了出来，争先恐後地喧闹。
他会漫无目的闲晃，走累了会去便利商店买罐饮料坐在落地窗边，看着行人单行或成双，步伐平缓或匆匆而去，看着看着，他觉得那些行人朝他走来，隔着玻璃窗说些什麽话，他拍打玻璃想回应，可脑中又一片紊乱。
然後，父亲倒下了。
事情起於在工厂和人发生不愉快而中风，气切手术之後，年纪大了没撑过几天，泰马依照遗嘱继承了精华地段的透天楼，以及部分现金。
老实说他没什麽特别的感觉，妻子说该把房子过给儿子，他愣了愣，也觉得该是如此，没说什麽，便过户给还在读高中的儿子。
他更常自言自语，更常在脑中看见不同的影像。
某天，有什麽人找上门，妻子不在，有个声音告诉他那人是国际刑警，是来抓他的，他又没犯错，怎能抓他？他拚命反抗叫嚣，最後那人似乎是打电话给他哥哥，他被诊断出思觉失调症，住进所谓精神病院。
说他有罪，又说他有病，他气极了，拚命想逃出去，可医生护士总有法子制住他。他於是转而期待开放家属探望的时间，期待妻子带着孩子来，来告诉医生他没事，他要回家。
可是妻子从来没有来。
他等到的是一份离婚协议书。
妻子说自己当初被欺骗嫁给精神病患，而他这些年来对妻小不闻不问又家暴，自己含辛茹苦开店做生意养大孩子。最後判决下来，两个孩子都归她，还拿了一笔赡养费。
他又变回一个人了。或者说，他从来就是一个人。
可在他的世界里，他深信妻子正下厨做晚餐等他，孩子也在等他，女儿贴心漂亮，儿子机灵可爱。
「哥哥，你叫我太太和小孩来，他们一定会来。」
「哥哥，你很久没来看我。」
他会用医院电话打给哥哥，这是他唯一的「外界」。
可哥哥也有自己的家庭与生活，再加上对於这个从小受尽父母疼爱不需要工作甚至不必上进念书的弟弟，实在很难付出爱心与耐心，探望了几次，越来越常不接他的电话。
他好像，真的被世界遗忘了。
几年前，在他闲晃的路上，曾到过一家小店。
店里有个男人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笑得如春日的风，问他想要什麽幸福。
他忘了自己是怎麽回答的，他连幸福是什麽都恍恍惚惚。
男人说，玻璃瓶的液体要加在饮料喝下去，便能实现幸福。
瓶子，瓶子放那儿了？
住进医院後，不知道丢在家里什麽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