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先生要我调查的,是有关於古老封印术的事。」
准备进入正题时,活泼调皮的样子从郗正薰脸上褪去,反之换来的是与他往常个性格格不入的沉稳,令人捉摸不清的他,此刻眼神里流露的绝不会是只活了几十年的人该有的沧桑。
样貌不过十来岁的郗正薰,短时间内彻底转变成另一个人,一个饱经世变,看破红尘的老人。
白知道他绝对不能错过郗正薰的一字一句,所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郗正薰看,好似这麽一来便能一字不漏听进去;鸦则坐在病床边,一如既往点燃一根香烟,准备收获苦等许久的结果。
「古老封印术原名为『欧姆尼亚』,它是当时伪神之岛的当地方言,意思为『一切的愿望』。关於欧姆尼亚的由来,得追溯到最後两位伪神仍在世期间。」
接着,郗正薰为遥远的过去揭开了幕布——
伪神之岛最後的两位伪神,分别由两位女性伪神与平凡男性所生。
那夜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海上掀起惊涛骇浪,如此恶劣的天气在初代伪神出现的几百年前已不再遇过,而两位婴孩就在一声雷鸣後同时出生。
屋外狂风骤雨,屋内更是一片焦头烂额的情形。
婴孩脱离母体後事情本就该结束,然而两位母亲却还在呻吟,状态比在分娩时倍加痛苦,下体更是血流不止,不曾面对过这种情况的接生婆都乱了方寸,慌乱的局面持续到两位母亲精疲力尽,失去意识时才消停,与此同时两位婴孩的身体也发出了刺眼的光芒。
神职人员搞清楚事情後,认为两位婴孩不知在哪种原因下,强行夺取他俩母亲体内的碎片并占为己有,导致母亲一夜之间丧失所有神力,沦落成残疾。
自那夜起,两位婴孩的事迹传遍整个岛屿,岛民一致性将他们誉为神童,视他们为几百年以来最出色的神。
基於亲生母亲已残疾,无法给予妥善的照顾,所以两位婴孩则交由侍奉神殿的两个家庭抚养,直到他们到了可担任神职位的年龄,才交回给神殿。
几年後,年纪尚小的伪神回归神殿。
两位伪神明明是初次见面,却在对上视线那一刻,彷佛终於找到了可相互理解的另一半,朝夕相处後他们的感情密切得不行,无时无刻都腻在一起。
神童这名号并非有名无实,相比起过往的伪神,聪明与有主见的他们不愿拘泥於只为岛民贡献,他们善於利用碎片赋予的神力创造各种术,而欧姆尼亚也是其中之一。
欧姆尼亚之所以诞生,单纯是两位伪神想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一切不愉快给封印,所以凭着他们天马行空的想像力以及神力的加持下,才有了能困住所有人事物,看似巅峰之作的封印术。
欧姆尼亚能将各样东西以所期望的方式被封印,例如活物、记忆、灵体、时间、人的情绪等等,几乎没有任何东西是欧姆尼亚所无法封印的。
一般上一些封印术都能被施术者以外的人给破解,就像将细长的坚硬物插入钥匙孔,只要掌握开锁的技巧,再坚固的门都能被轻易打开,但欧姆尼亚不同的是,这由「神」拷上的枷锁,也只有「神」能解锁,因为「神」就是钥匙本身,被封印之物接触到钥匙时,钥匙孔才会出现。
「伪神会替你封印一切你所希望被封印的。」郗正薰道出一句听起来有点荒唐的话,接着他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糖果,继续道:
「打个比方,我希望将这盒糖果封印在我体内,而封印完毕後,我压根不会感受到它就在我身体里,但它确实存在。」
「这真的有可能吗?」白忍不住发声,一脸难以置信,好似郗正薰编了个故事来逗他们,「随便任何东西,不管是什麽都能被封印在所期望的地方?」
郗正薰望向白,不容置疑道:「神力足以创造奇蹟。伪神想要怎样,那便能如他们所愿。」
以白对封印术的理解,这种术能封存某样物体或是限制该物体使其无法正常运作,虽说欧姆尼亚的确也是这种术,但它的封印方式过於不可思议,白一时接受不来。
郗正薰又补充,「若要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封印在一个小瓶子里,只要伪神愿意,那也是可行的。」
「唔。」简直匪夷所思,白还是认为欧姆尼亚的封印方式很乱来。
「当然,伪神不是神,他们力量有限,并非天下所有人事物都能被封印,不过是恰好封印了几样其他人所不能封印的东西。」
欧姆尼亚固然厉害,而白也领悟到了另一件事——所谓的造物主,就是光是身上的细小碎片就已蕴含那般庞大的力量,甚至能赋予凡人获得神力;而地狱之主身上的一滴血,就能制造与活人无异的皮囊,真是叫人赞叹的存在。
简单解释欧姆尼亚的特点後,郗正薰再次述说过去。
「欧姆尼亚的事很快传遍开来,许多人开始专研打算效仿,奈何都失败收场,毕竟那可是只有神力才能完成的术,所以当时出现许多觊觎伪神力量的恶徒,他们企图掳走伪神,但终究没有一次是成功的。一直到天罚降临,随着伪神的死,欧姆尼亚也跟着失传,世间再也无人问津。」
白全程竖耳聆听,他仔细咀嚼郗正薰说的每个字,因此他察觉到了一些端倪。
听着郗正薰讲述伪神一生时所引用的句子,与其说他是根据从某处获得的资料如实报告,倒不如说实际上他叙述的正是自己的亲眼所见,至少白是这麽强烈认为的。
於是乎,白决定问问:「阿薰,你见过伪神对吧?」
病房内的空气迎来片刻凝滞,郗正薰表情一怔,他正疑惑白是如何会认为他见过伪神,虽然事实真是如此。
「小白怎麽知道?」
白歪头想了想,他微微一笑回答道:「我就随口问问,没想到竟是真啊!」
「你这是在戏弄我吗?」郗正薰装出很生气的样子,下一秒却忍不住扬起嘴角。
「我才没戏弄你。」白难得的调皮,他下意识往始终沉默的鸦看去,发现鸦竟一脸阴翳,就像得知噩耗那般的模样。
是他对郗正薰开了不该开的玩笑吗?可仔细想想又好像并不是那回事,难不成是关於欧姆尼亚?
白不知不觉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控制不住地感到一丝丝的难受,鸦的一举一动间接性地影响了白的情绪。
郗正薰早已预料鸦定会有如此反应,毕竟他可是很清楚自己捎来的是一则对鸦一点帮助也没有的坏消息,只不过是强迫他早点接受事实罢了。
「鸦先生,看样子你定是听懂了我话中意思,欧姆尼亚是需要神力才能施展的术,而你手上持有的被封印物,绝不是卡奥斯所为。」郗正薰说得笃定,实际上他是希望鸦能彻底放弃想要解开封印的念头。
几乎燃烧殆尽的烟头已烧至指节,比起烫伤的手指头,郗正薰肯定的语气反而更让鸦受不了,他丢掉烟头重新燃点一根烟再猛抽一大口,下一秒白烟从他口鼻喷出。
鸦的神情无比凝重,眉头蹙得老紧了,他尽可能抑制一鼓作气涌上心头的各种情绪,咬牙切齿道:
「不是他那还能有谁?难道是伪神?」
就凭唯独神力才能施展欧姆尼亚这点,所以果断否定所有其他可能性,鸦苦等的答案可不是一句「绝不是卡奥斯所为」,而是该如何解开封印!鸦要的只是一个解决方法,郗正薰反倒为他带来更多问题。
郗正薰从糖果盒里倒出好几颗薄荷糖,全丢入嘴里用力咬碎,「鸦先生,你要嘛放弃解开封印,要嘛……」
鸦直勾勾地盯着郗正薰不放,郗正薰被随时能将他给吞噬的鸦盯得欲言又止,但这也改变不了他要说的话。
「要嘛找出施术者。」
话音刚落下,鸦也捏烂了手上的烟,所幸扭曲不成形的不过是支烟,而不是郗正薰。
「找出施术者?所以我要嘛挖出伪神的屍骨,要嘛到天界去敲锣打鼓,质问是哪位无聊的天界人特意下凡去封印一颗东西?」鸦以异常冷静的语气说着极其冲动的话。
「鸦先生,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郗正薰难得皱眉,深怕鸦真会揪着他的领子,逼他打开通往天界的门。
鸦看着被自己毁掉的香烟,低声道:「郗正薰,你何不直接告诉我是谁施的封印,而不是拐了个大弯,说了冗长的故事来令我失望。」
郗正薰顿觉苦恼与为难,他很理解鸦对卡奥斯的执着,可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郗正薰长叹一口气,他走到鸦面前,手掌按在对方肩膀上,语重心长解释道:
「我有哪次不是在越界的边缘尽可能去协助鸦先生你呢?透露有关欧姆尼亚的事,是我力所能及之事的极限了。」
身为天之网的使徒,郗正薰经历无数次的生死轮回,在惨无人道的诅咒下「活」了上万年,拥有众多个不同的人生与数不胜数的前世记忆,而那些记忆中都藏有不能被知晓的秘密。天之网允许他观看记忆,但禁止他透露内容。
「唉,既然都僭越了,那我不妨再给你个肯定。」郗正薰俯身将头靠向鸦,唇近乎贴上对方的耳垂,他轻声细语道:「封印那颗珠的施术者,是你意想不到的对象,你可尽管去怀疑任何人,但我劝你早点放弃替那颗珠解封,另寻其他方式来找出卡奥斯的下落,这对你也好。」
交代完毕後郗正薰离开鸦,重重往鸦肩膀上拍几下,再看向搞不清楚状况,一脸听得云里雾里的白,霎时恢复了平时那张温和的样子。
「小白,这是属於我们三个之间的秘密,你可不许随便告诉别人。」
白正好要问些什麽,岂料欲开口时,看透一切的郗正薰倒是抢先一步,他竖起食指搁置在唇,轻轻摇头示意白别问,事情到此为止。
白点点头,郗正薰则对他露齿一笑,最後像是完成了一项任务,他转身离开了病房。
这下子,能活跃气氛的郗正薰离开了,偌大的病房毫无生气,氛围一度降至冰点,白时不时看着不发一语的鸦,纠结是否该说点话来缓解气氛。
这般消极的鸦,对白而言很是陌生,虽然白不完全理解鸦与郗正薰对话中的重点,但不难听出是关乎到卡奥斯下落的事。
白的理解是,鸦似乎掌握到卡奥斯藏匿的地点的一丝线索,可经由郗正薰的调查之後,才得知那线索压根派不上用场,简单来说鸦辛苦得来的线索等於作废了。
也许白无法真正体会鸦得而复失的心情,追寻已久的答案明明近在眼前,可事实上却远在天边,甚至遥不可及,白深知这种打击不能以难受来概括,这种心情比难受还要痛。
白不停想啊想的,内心挣扎了好一阵子,最後他还是决定咬紧牙关豁出去。
「前辈。」白挪动身子,尽可能靠向坐在床沿的鸦,他深怕会惊扰看似在沉思的鸦,所以小心翼翼呼唤着,「前辈,你还好吗?」
如预料中那样,白没得到任何回应,所以他决定再靠近一些些,想着或许有谁的陪伴就能让鸦打起精神来,他是真心希望鸦能振作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逝去,鸦依旧不动也不说话,不知如何是好的白愈发坐立难安,他还在斟酌应不应该继续说话来引起鸦的注意力,结果他那颗脑袋还没决定好,那张嘴倒是自个儿动起来了。
「前辈,我们去吃饭吧!我饿了。」其实白一点也不饿,他就想随便找些话题开启话匣子。
殊不知,这麽一句话还真的成功了。
只见鸦缓缓转头看向对自己露出微笑的白,而白心里在窃喜终於成功转移鸦的注意力,可下一秒他见鸦向自己伸出手,宽厚也粗糙的手掌落在他脸颊,这回换白僵住了。
「……前辈?」
鸦摩挲白柔软的脸颊,其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易碎品,而他凝视着白的眼神,像是在鉴定物品的真伪,他不自觉地说道:
「会不会是你?要是把它归还给你,封印是否就能解开?」
这的确是鸦不自觉脱口而出的话,即使他马上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却也无法挽回接下来被他搞砸的局面。
信息量庞大的话语彷佛是一支敲响大钟的钟锤,洪亮的钟声让白一下子清醒过来,那些在他心底埋藏许久的,零零碎碎的疑惑凝聚在一起,编制出不完美的形态,但总算也看得清形状了。
白抚上鸦的手然後紧紧握住,他以颤抖的声音质问道:
「前辈,我是否能将你的话理解为我是解开卡奥斯下落的关键?所以当在卡巴特,卡奥斯会亲自操控傀儡来试图带走我,而伪神之岛遇见的屠夫更坦言说认识我,这代表我和卡奥斯有一定的关系是吧?前辈,我生前究竟是谁?」
白连珠炮似的疑问,让鸦不得不意识到他一直想隐藏的事已瞒不过当事人,要不是自己刚才的不谨慎,或许事情不会这麽快曝露。
「你生前是谁很重要吗?」鸦想扯开话题,正想抽回手,但却被白握得很紧,果然不吃他转移对话这套。
想起这只手刚被烟头烫伤,白立即放开鸦迫切想抽离的手,深怕会弄疼对方,他对上鸦的双眼,提高声量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这不是重不重要的问题,我压根没考虑过我生前会是谁,但倘若我就是解开一切线索的关键,那前辈你说我能不在乎吗?」
当上死神後,白有一度疑惑为何死神都对自己生前身份不感到好奇,後来得知在珠被抽取的那一刻,对前世的执着也会跟着消失,这就是死神都不过问前世的事的原因。
白同样也是怀着不纠结於过去的心态,当然那是在还没被点醒之前,如今他以全新的身份重拾了对前世的好奇心。
鸦举起了手却又悬着,他本想就这样替白消除这段记忆,但他却做不到,他不能如此自私。
「前辈,我不禁又联想起另一件事,我成为前辈的搭档绝非偶然对吗?因为我是你找到卡奥斯的关键,所以我必须得拥有一个可留在你身边的身份。」
白很冷静,冷静得让鸦忍不住感到愧疚,尤其当白眼眶里覆盖了一层厚重的泪水时,鸦认清了其实早在一开始他已做了最自私的决定,那时候他应当果决拒绝尤金的提议。
哪有毫无资历就一步登天的好事?那都是因为自己前世身份特殊,才能享有这等福利;明明是一位净添麻烦又拖後腿的新手,却夺走阿尔应得的职位……白早就该看透,他能待在鸦身边作他的搭档,这事绝非偶然。
终究还是控制不住,白一眨眼,泪水就滑下来。
「……」鸦本想开口给予安慰的话语,但这些话对他而言过於陌生,他不晓得该怎麽好好表达,只好生生咽下去。
白擦去眼泪,强忍着不哭,因为现在比起崩溃地大哭,他更想知道真相。
「前辈,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