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终於离那幢房舍又更近一些後,两人的对话声也总算逐渐清晰了起来,一直到了此时,奥黛莉亚才因为过於震惊,而忍不住睁大了双眼,也证实了她最一开始的猜想果然没错。
那道声音的来源,不正是每回礼拜期间,於最前方讲道台上布道的神父吗?
而另一道声音的主人,虽然她并不认识,但也能从他的嗓音中很明显地听出怯懦与无助,唯唯诺诺、又有些悲切的恳求声里,几乎要夹带起泣音了。
「求、求求您……」那道男声又再次恳求。
从声音听来,他的年纪应该也不大,约莫介在少年与成年男子之间。
「胆敢在工作期间怠忽职守打混摸鱼?你这不知好歹的下贱东西,你可知若这些牛走丢了,是多大一笔损失?这些可全是属於我们教堂的财产,你就算在这工作一辈子,也永远赔偿不完……」
神父的斥责声都还未完全落下,便传来一阵痛呼,听得仍在往房舍处走近的奥黛莉亚,都不禁瑟缩了下肩膀。
「然後这个……」待那人的哀号声终於渐渐平息後,便又听见神父再次开口、以近乎冷酷的声调问道:「是从陆希恩那里拿到的吧?」
「不、不是的!」此时,那人的声音竟都瞬间大了起来,只听他激动地辩解道:「这是被夹杂在我的工具箱旁边,一不小心,就被我给顺手拿来的,和陆希恩先生一点关系也没有!」
「最好是这样。」只听神父冷笑了一声,「若被我发现,你们……」後面的声音便突然间低了下去,但可以想见,应是句威胁,且随後又传来了那人更加隐忍的痛呼声。
从两人之间的对话,奥黛莉亚已能大致推敲出整起事件的前因後果——这人应是被教会所雇用的牧童,但却因为在工作期间出了点小差错,竟忘了在规定的时间点关上牛群的栅栏,於是现在神父便来向他问责了。
但是,即便是那人犯错在先,这不也显得太严厉点了吗?不仅施加了体罚,还特别选在这个平时就鲜少人会经过的农舍角落,更遑论是大阴天里……
结果,都还未完全考虑清楚,奥黛莉亚便听见自己的声音,先一步脱口而出了。
「那个……」她带着仍未能完全掩饰住尴尬的笑容,从房舍後略微探出身来,而在她一出声的当下,便见站得距离她较近的神父,立刻机警地回过头,脸上满是戒备的神色,但不出一秒,竟已完全见不着此种表情的踪迹,甚至还转而对她堆起了满脸的笑容。
「是奥里恩夫人啊,真是失礼了,方才竟完全没注意到原来您也在这儿。」说着,他甚至要迎身向她走来了,「不知道我可有任何地方,能帮得上夫人的忙?如果可以,我一定会尽全力来协助您的。」
只见他脸上仍是那惯见的、慈眉善目的微笑,但用不着费力解读,奥黛莉亚也能看出,此刻,那笑容到底有多虚伪。
「是这样的,我有在奉神日当天清早到这附近来散步的习惯。」转了下眼珠,在方才那片刻间她便早已想好了自己的说词,「只是从後头那座山坡回到教堂的最短路径,不就是经过这里吗?所以在来这儿的路上,我也会记得事先打开後面那扇栅栏,好让自己回程时能够方便一些。」
她能看见於自己解释期间,神父那逐渐僵硬起来的神色,於隐约勾起了唇角後,她继续笑着朝他说道:「是我吩咐那边那位牧童,交代他可千万先别把门给关上了,但我刚刚约略听了下,神父似乎是因这件事而责怪起他来了?」
不给眼前这位神父有一丁点能开口辩驳的机会,奥黛莉亚便抢先一步继续说道:「但这可怎麽办呢?我事先真不知道那门是不能随意乱开的,导致他完全是在我的命令底下行事,竟还要接受起惩罚来了?虽说这确实完全是我在擅作主张,为此我真是感到非常的抱……」
「我们怎麽可能敢为此而怪罪於夫人呢?还请您尽管放心好了。」这一次,不等她把话说完,神父便率先打断她了,只见那张留有白色长胡须的胖脸上,还堆起了浓浓的笑意。
看他完全按自己所预想的那般反应,奥黛莉亚暗地里笑了下。
在这里,身分阶级制度仍旧是划分得相当严明的,而像牧童那样的仆从,甚至会被视为如雇用者的手足一般,只能完全听从在上位者的指示,但也同样的,因他们只能遵从他人的命令行事,若有人质疑了他们的作为,则会被认为其实是在找发话者的碴,严重点,甚至有可能会损及了对方的尊严。
而奥黛莉亚便是看准了这点,料定了就算是眼前这位神父,应该也不太至於敢得罪奥里恩家的。
将一只手抵在下巴上,她故意将视线撇向别处、露出了一脸为难的神情,「是这样……我还以为将要有人因服从我的命令而受到惩罚了、实在是非常担心呢……若真是这样而有需要赔偿的状况出现,我相信奥里恩家也一定……」
「既然误会也都已经澄清了,那麽他也就没有接受惩处的必要了,这点也用不着您担心。」此时神父弯起的眼梢都快扫入鬓角里了,只见他交握着双手,姿态极尽谄媚。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直到此时,奥黛莉亚这才终於向他弯起了眉眼,笑靥灿然。
「那麽夫人,因再过不久礼拜也就要开始,我便先回去准备了,恕不能在此和您久聊。」说罢,他僵硬地和她行了个礼,回过头去时,眼风似乎扫过了身後那名牧童,但还不待她看清,便见他早已匆匆离去。
他是应该要感到羞耻。奥黛莉亚免不了在心中腹诽道,做出了这样的事情,难为他还能在此处硬撑着和她说了这麽一会儿话。
「……还好吗?」望着神父离开的背影不到半晌,她便立刻转过头来,朝站在稍远处的那名牧童问道,并迈开步伐向他走去。
因方才他几乎整个人都被神父给遮挡住了,所以也是一直要到了此时,奥黛莉亚这才总算看清了他的身影。
只见他果真是名少年,年纪大概仅十六、七岁左右,留着头深咖啡色的短发,看上去有些腼腆。
她走了过去,站在了他身前,这才发现自己竟还是比他矮上些许。
奥黛莉亚的双眼就这麽上下将他仔细打量过一遍,没发现有什麽明显外伤的痕迹,但想来,若果真如此容易就让人抓到把柄,也不像是那狡猾老家伙的作风了吧。
而在此期间,只见那名少年始终是低垂着双眸,有些难为情的模样。
「真的没事吗?」她仍有些不放心地再次向他确认道。
「夫人您……」好半晌,这才终於等到他开口了,「我……实在是不值得您替我这麽做的,这真的是……」
见他是如此过意不去的样子,奥黛莉亚这才有些後知後觉地想到,虽说她刚才只一心想帮他脱离麻烦,但或许,对他而言,反而造成过重的负担了呢?
「你说什麽啊?并不是为你,我完全是为了我自己着想才这麽做的。」思考不到半秒钟,奥黛莉亚便立刻打断了他的愧疚,而听了这话,少年似乎也因感到些许意外的缘故,眨着眼眸凝望向她。
「呃……我是因为实在讨厌看见有人在我眼前接受惩罚的画面……对!没错!若有人在我面前受到了惩处,看见他们哀号的样子,岂不是让我自己活受罪吗?所以我完全是因为自己受不了那个才……」
她绞尽脑汁所拼命想出来的藉口,却连自己听来都有些惨不忍闻,真要换她自己在心底哀号出声了。到底受不了那个是哪个啊?此刻的奥黛莉亚还真想踹上自己两脚。
却没想,在听完她这别脚的话语後,那名少年虽是怔愣了会儿,但不出一秒,竟噗哧一声笑出来了。
看样子应该是没事了。奥黛莉亚此刻也总算微弯起双眼,就这麽安静地看向他,脸上的笑意温和。
而也就在此时,她的视线扫过了少年身後的草丛,注意到那儿似乎有些东西,稍微靠过去看了下,发现竟是本书籍。
怎麽会掉在这儿呢?奥黛莉亚蹲下身便要去捡拾。而就在她这麽做的刹那,她也立刻便注意到了。只见原本都已张开嘴、似乎正要和她说上话的少年,在那瞬间也整个人彷佛顿住一般,只剩下嘴唇的翕动,而当她蹲下身离得他最近时,竟发现他还微微地发怵着。
「这是你的吗?」她张着眼询问道,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别种可能了。
「不、不是……」只听他的声音里,有着完全未能掩饰住的颤音。当奥黛莉亚正感到诧异,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感到如此惊恐时,都还没能开口说上半句话,便听见另一道嗓音,从他们两人的身後处传来。
「艾伦。」
又是道稍微有些耳熟的嗓音。奥黛莉亚都不免有些怔愣住。
她回过头,便见那名她甚是眼熟,有着一头显眼白金发色的神侍,此刻踏过後方的草坡,正向他们走过来了。
见着她,似是让他也感到有些许意外的模样。只见他微微睁大了双眼,而在看到她手里拿着的书本,并扫过她身後那名或许是被唤作艾伦的少年後,陆希恩好像也就立即掌握了目前在场的一切状况。
因为,只听他下一句便立刻说道:「不好意思,夫人。」只听他平静如水且温和乾净的嗓音中,此刻甚至是带上了些许笑意的:「但夫人手里的那本书,其实是我掉在这儿,忘记带走了的。」
「不如说……」奥黛莉亚看向他,又望了後面那名少年一眼,搭配上刚才所耳闻的一切,稍微偏过头思考了下後方说道:「是因为你将书借给他,才会掉在这儿的?」
现场突然就安静下来了。
像是没想过她竟还会如此追问,陆希恩一双深灰色的眼眸就这麽怔愣地望向她好几秒,然而最後,他终究是垂下眼眸应了一声。
「是的,夫人所说……并没有错。」他顿了顿,「不过这一切全是我自作主张,和艾伦一点关系也没有。」
只听他这麽一说完,艾伦的脸色立刻唰地变为一片惨白,十分凄惨的模样,当中似还混合着恐惧、愧疚等多种复杂的情绪。
到方才为止都还感到困惑,不明白在场气氛到底为何会突然坠入冰点的奥黛莉亚,直到此时才终於恍然大悟过来,赶紧摇着手否认道:「啊、不是的,两位都误会了。」
感受到因自己所说话语而逐渐从茫然转变为错愕的两道视线,她再次开口:「我并没有想去举发这件事情的意思,请放心吧,我只是单纯对是否是你借书给他一事而感到好奇罢了。」
在这里,不仅是阶级划分严明而已,就连知识的传播,也是被严格管控的。而像艾伦这样,或许是被划分为底层阶级的贫民,便是无任何受教权利,不但无法受教,一旦被发现若接受了任何知识上的传输,甚至还极有可能受罚,教导他的人也同样会受到波及。
更别说是直接接触和宗教相关的知识了。
奥黛莉亚扫了眼仍被她拿在手里的那本书,看见它的书封,便让她唤起了从前公主遥远以前的记忆——那是给学龄前,或者刚学会识字的贵族幼童们的专门读物,虽说里头内容较为简易,但毕竟是和宗教相关。
也难怪艾伦会如此害怕了,奥黛莉亚心想,从方才的情况也能约略看出,他和神父之间处得并不太好,若是被发现,所受的处罚肯定比刚才的还要再残酷许多,更别说还会连累到陆希恩了。
「我并不想追究,所以也并不会继续追问下去。」奥黛莉亚歛下眼,以另一手拍了拍书上的尘土,凝视的目光中,有着连自己都并不曾发觉的眷恋。
片刻後,她才抬起头来,然後在艾伦惊异的视线里,将书递回了他的手中,「虽然不知道确切的情况,但是,若那是得来不易的机会,就好好珍惜吧,无论它是什麽。」说罢,她勾起嘴角,微微笑了下。
或许是因太过出乎意料而感到不可置信,艾伦在接过书之後,仍有好半晌都出不了声,只怔怔地望着又回到自己手里的书籍。
「是、是的……!」最後,只见他紧紧地将书抱在怀里,低着头,整个人隐隐有些颤抖的模样,就在奥黛莉亚都不免感到担忧,怀疑他是否哭出来之时,便见他突然地抬起头来,对她这麽喊道,脸上是明显可见的喜悦。
这使她都不禁恍神了片刻,接着,便也跟着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