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了马车以後，两人一路上都有些安静。
奥黛莉亚只一脸沉默地看向车窗外，虽不见多少表情，但任谁看去，也都能看出那是张心事重重的脸。
……在方才那个当下、确实是一瞬间闪过了诸多念头。
杂乱无章的、混乱的，全糊成一团，然而最终全成了一片空白。
那会是什麽意思？送了这样的礼物……
却隐约觉得、无论怎麽看，终归离不开是种「奖赏」性质。
因为她这一阵子以来都表现良好吗？不胡乱吵闹、也相当合人心意？
……就像是对她最近以来「乖巧」表现的一种「嘉奖」？
她甚至没自觉地便握紧了自己的手臂，几乎要捏皱了衣袖、指甲要刺进了肉里……
——但也正是在这个瞬间，她就这麽被人给松开了原先明明紧紧攥住的手心，甚至被人给握在了手里。
奥黛莉亚抬眼看向他，眼底的诧异虽藏不住，却又更像是想看明白他为何如此。
然而此时她却不怎麽看得清他脸上的神色，除了窗外逐渐暗下来的日光、马车旁又还没来得及点上油灯外，也因为此时的他只歛下眼来，注视向被他给握住的手。
「你好像很习惯如此。」
「我会改正，确保以後不会再……」恢复下镇定後，她的语调却依旧是一惯的生硬和生冷。
「不。」然而话都还未说完，却又被对面的那人所打断，「我只是想说，这似乎是你一心只专注在想事情上头时，惯常会有的举动。」
语毕，他抬起了眼来，定定地注视向她，深蓝色的眼某当中所映出的，竟是某种难以言说的认真。
奥黛莉亚也只能愣愣地望向他的眼眸。
……不知为何，总感觉此刻谁先移开了视线，就彷佛谁向谁率先认输了似的。
她只好先不着痕迹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我只是感到很紧张。」好一会儿後，她吐出了一口气，才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这不是我来此後首度去王宫里参加这样的晚宴吗？我当然会担心自己表现不佳，给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说到最後，她还是不自觉地歛下了眼。
塞德里克起先并未回话，只继续凝睇着她的脸，像是种无声的打量。
然而半晌後，竟发出了声些微的轻笑。
而这时，马车外边，也已开始陆陆续续传来了阵阵略有些吵杂的声响。
——显然王城已近了。
「你真觉得，自己这样的伪装瞒得了人？」
一会儿後，才听他如此开口。
阁下的音量并不大，而他的笑意、甚至是带着点散漫而又慵懒的，彷佛真就只是漫不经心得和她提了这麽一句。
却使得奥黛莉亚有些微顿。
……要不然到底要她怎麽办？她还能怎麽说？
原本还在犹豫着究竟该如何回应的她，此刻不自觉地将目光瞥向了窗户外边，然後，便一时间再难移开了视线。
已经可以看见主宫殿了。
和伊斯特克富丽堂皇、讲究任何小细节都必须尽善尽美，因而相对也较精致的感觉不同，萨班的城堡，相较之下并不是那样的奢靡华丽，却也同时间好像更多了种贴近周遭自然景致的风格。
主要城堡便矗立在视线可及之处中、那稍远一点的小山岗上。而於早已完全暗下的天色里，全点上了灯的宫殿，散发出暖橘色的光辉，灯火通明，因而也更加引人注目。
因此，即便是早看惯了诸多宫殿建筑的奥黛莉亚，此刻还是不自觉地被吸引走了目光。
不过，或许的确是第一次，从稍远的距离，看见了夜色中点上灯光及引燃火炬的城堡。
她就这麽愣愣地望向了车窗外好一会儿，睁大了眼睛，似乎就只差没将脸贴在窗户上了而已。
如果说，她刚才的尴尬和不自在瞒不了人，那麽此时，她眼底惊讶与赞叹的神情，也同样隐藏不住。
望着这样的她，塞德里克不自觉地便也带上了笑意，背靠向了身後的座椅，连目光都跟着柔和了起来。
好像是真感到高兴的样子。
於是乎，即便刚才的话题似乎就这麽不了了之了，然而意外的是谁都没有再提起过。
举行晚宴的主要厅堂，於他们抵达时，果然早已是人声鼎沸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但比起伊斯特克的晚宴那总有些庄严肃穆的氛围，奥黛莉亚觉得萨班的宴会给人的感觉，要来得更有活力而又更热闹一些。
只不过，现在让她稍感到有些困扰的并不是这个。
一入场後，她能深刻地感觉到，投注於他们此处的注意力，还真不是普通的多。
而且她非常能肯定的是，这就绝对不只是什麽错觉而已了。
尽管有了从前公主的记忆作为辅助，然而作为来到萨班後、首度和阁下一同出席如此盛大的公众场合，她果然还是有些适应不了，坐立难安。
……投注在公爵阁下身上的视线或注意力实在太多了，连带伴随而来的交头接耳以及细碎谈话声也是，作为他的夫人，当然也会连带地受到关注，总感觉走到哪都被人注视着。
从前公主或许会很享受这种众星拱月的感觉，然而对於不习惯位成为群注目焦点的她，只觉得如同芒刺在背。
且她总认为，暗地里，似乎有谁的视线始终注视着她，这种教人略感到有些不舒服的感觉，自她踏入这间宴会厅後，便始终挥之不去。
「怎麽了？」
就在左顾右盼、且略有些恍神的时候，原先便一直走在她身前一些的阁下，此时竟蓦然地停下脚步来，回身低头望向她。
也正是这个当下，她才发现自己不知於何时，竟已在他的带领下，被带到了人较稀少的宴会厅一角。
「呃……哦，那个，我在想，不知道待会儿能不能先去偏厅取点食物来、之类的……」在顿了片刻之後，她的视线才看似略有些心虚地往一旁瞥去。
其实也不完全是在说谎。她确实在想着什麽时候才能逃离现下这种困境。
从前公主每次参加这一年一度的庆典时，当公爵阁下又被众多人缠住，而她总是如常地、又一次被冷落时，会习惯性前往的地方就是偏厅了，算是她仅剩的栖身之地。
然而此时的奥黛莉亚，却开始有些不安地想着，都不知道她这次还能不能那麽顺利的找到机会偷溜了……
不知为何，公爵阁下於此时投注在她身上的注意力、似乎比以往哪次都还要多，连视线落在她身上的次数也更为频繁。
「等会再去。」说着，他边抬手招来了从身旁经过的侍者，和他要来了两杯饮料，顺势递过了其中一杯给她，「按照规矩，等等开场的第一支舞我们必须得下舞池去。」
「嗯……我想，这不就是夫人你一向最在意的那种『礼仪』吗？」
说着，他的唇角甚至都还勾了起来。不知道是否是自己多心，连向下望着她的目光中，似乎都多了一丝打趣的意味。
哈……这是什麽？奥黛莉亚先是呆了一瞬，眨了下眼回望向他，接着有一瞬间露出了有些傻愣又有些无语表情。
关於这点她还是知道的好吗！而且居然拿这点来打趣……不知该怎麽回话的奥黛莉亚，只好低下了头去，开始默默地啜饮起了高脚杯中的饮料。
况且宴会厅就这麽大，她再走是还能避到哪里去……顺带、边持续在心中咕哝着。
塞德里克低下头去时，正巧就望见了她撇过脸去的模样，似乎还嘀咕了几声，看那神情，心里头肯定还有着不少抱怨。
而此际她伸出了一只手来，顺了顺颊边的头发，手指上头的那枚钻戒显得特别醒目。
望见此，塞德里克又再次不着痕迹地笑了下。倒是比原先预想中的还要使人满意。
而原先奥黛莉亚还有些担心，究竟该如何度过开舞前的这段时刻，不过幸好，在这之後来向他致意的人一直都很多，几乎从没间断过，她都可说是松了口气，而也只需在一旁点头回礼即可。
他们所聊的反正都是些关於政务上的话题或新闻，她也插不上嘴去。
是直到开舞前的最後几分钟，才又发生了段小小的插曲。
「奥里恩大人、夫人。」
听见那道声音的刹那，奥黛莉亚几乎是在瞬间便回过了身。
而那人也正巧於此时行完了礼，抬起了头来。
即便只是轻轻提起裙摆，向下弯身的动作，好像都能被她做得特别妩媚动人，身段姣好而姿态婀娜。
「克尔文夫人。」而只见阁下也只是略微颔首，接着便拿起酒杯来以杯缘就口，似乎就连寒暄都不想多说几句。
但即便面对了如此冷淡的对待，克尔文夫人却好像不任何影响似的、一直维持着最良好的礼貌，脸上始终带着抹盈盈笑意。
是直到舞会几乎都要开场前，她转过身要离去的刹那。
那瞬间，奥黛莉亚很明显地感受到了、她的双眼直勾勾地望向了自己。
这是从方才以来，她的视线首度落在了她身上。
不，更准确地说，是她胸口前的那条项链上头。
她漆黑的双眸中，一刹之间，彷佛都不带有任何方才笑意的痕迹了。
……又是那样的神情。甚至直到她都走远後，奥黛莉亚这才终於能稍微从突然便紧绷起来的情绪中回过神。
这次她能很明显感受到了，那不是带有什麽善意的眼神。
她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根本是没必要的竞争意识。」
「嗯？」
却没想，阁下他竟这麽不凑巧地，於此时对上了她的眼睛，那句话也就这麽精准地传入他耳中，一字不差。
「哈、哈哈……」奥黛莉亚乾笑了几声。
还偏偏是在这种时候！她几乎都要欲哭无泪了，紧接着就要被他牵着下舞池，完全就是退无可退的最悲惨情况。
然而意外的是，他脸上，竟完全找不到一丝感到不快的神情。
甚且，看着她的眸光，还都柔和了那麽几分。
「又是那种谁都知道的、什麽『着名』传闻？」他歛下了眼来凝睇向她，似笑非笑。
「不、什麽？不是……」奥黛莉亚支支吾吾地，很明显得将视线从左边、又移到了右边，接着终於像是顶不住压力般小小声嗫嚅：「不就真的是谁都知道的吗？我也就是、凭那样而认为您和夫人她……」
「所以我说了，那具体可以凭藉的证据呢？」这话听着虽是有些过於严肃，但他的语气中，却又完全不含一丝训斥或责备的意味。
而於此同时，开场舞也开始了。塞德里克就这麽顺势地搂过了她的腰。
那动作实在过於自然，致使奥黛莉亚也不曾意识到些什麽，就只专注在他们未完的对话上。
「这种问题，难道不应该先向本人求证？」
「……说得好像您会喜欢被人一直缠着问这种问题似的。」被那般彷佛就只等着她回应的视线盯着，奥黛莉亚又是沉默一阵之後，方才被憋出了这麽一句话来。
说起来，你根本是厌恶被一切麻烦的事物所纠缠。她又忍不住在心底嘟囔道。
「你又知道我不会喜欢？」说到这，他停顿了下，低头望向了眼前被他带在怀中的女孩，「你又没有试过。」
你自己听听看自己都说了些什麽！这像话吗！要不是先前就知道了你的那种个性……奥黛莉亚心里早就开始在大声嚷嚷了，但幸好还是硬生生地给憋了下来，但也因而导致了此刻的神情不管怎麽看都有些不自然。
「这麽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但塞德里克可就没忍住地轻笑了出来，然後将人带着给旋过了一圈，嗓音意外地低沉柔和，「看样子，你的确对我有着诸多的意见。」
奥黛莉亚笑得异常虚弱。
和之前共舞的经验不同，这次阁下像是相当专注，向下的视线始终注视着她，而若眼睛保持相望着，那根本就无处可以逃躲。
「……没有啊，怎麽会呢？」……她怎麽敢呢？
然而事实上，这大概是真的。保持微笑回应的同时她其实心里也明白。
舞蹈进行到了途中，奥黛莉亚的视线落在了大厅中的其他对共舞者身上，只是有那麽一瞬略有些失神地想着——她和他之间的每个舞步、每个节点其实都还是相当具有默契的。
作为初次和他共舞时所使用的藉口，或许也只能使用那麽一次、只有刚见面那会儿甚至完全不相熟时能使用。
事实上，若是一起舞，他们本来就得专注在自己的舞伴身上——视线交缠、保持像是拥抱一般的姿态，展现出像是真的亲密一般的模样。
他们所踩着的每个舞步皆是试探，而就在彼此的一进一退之间，边想着下次是否还能有些回旋的余地。
这才是社交舞、是它所具备有的真正本质。
简直、也像是他们这几个月以来所做的每一件事、每一场交锋。
从些微恍神中回过神，她的视线虽还落在了稍远处，却已朝着他笑着说道：「不过，倒是有件事真的让我感到很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