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什麽?
项逸安如是不冷不热说。
就那一霎,黎玉顿时觉得胸前一窒,皱着眉,作贼心虚似地迅速低下头来。一阵暖风煦煦而过,桃粉色的花瓣从树梢上洋洋洒洒散了下来,风也把天边白云卷得缱绻,弯弯绕绕把天上明媚的阳光掩得明明晦晦,空气中弥漫着一抹花香还有青草气息,後来每每她读到「岁月静好」这个词,总会忍不住想起那时的风和日光。
等了好久,等到项逸安的图都画得快完了,才听见那声太迟来的回应。
『没什麽,不过就是一场噩梦。』黎玉云淡风轻说。
她把手伸了出去,伸到半空中,挡在了阳光与她的眼眸之间,软阳浮晦穿过她的五指缝,斑驳她的眼瞳。她不知道,那时看起来很专心图画的他,其实悄悄睐了她一眼。
就一眼,仿似一道晖光,映进了他波兰不起的生命,让从来对什麽都不太上心的人,更加贪恋了往後余生。
然而,她更不知道,让人贪恋往後余生的,其实远远不仅这一眼。
话音落,又是一阵静默无言,直到项逸安收下最後一笔,完成了素描,目光落在眼前桃花树上,眼中印满一簇一簇的桃花,久久,方才迟迟回了她一声,可听起来却更像喃喃自语。
他说:既然是梦,又有什麽好哭的。
黎玉心尖一紧,双唇一抿,才艰难摇了摇头,无法认同地说:因为是梦,所以才痛。
然後又是一阵无声对峙。
桃花庙里的老奶奶挽着一只竹篮迎面走来,笑着从篮里攥出一壶桃花酿和两个小盏,各塞了一盏到他们手里,迳自斟了起来。
春光静好,繁花漫舞,春风从十里之外远渡而来。
她背过身,仰起头,一张脸满是岁月留下的痕,轻声呢喃。
她说,她一直想不透,桃花生在桃花树上分明生得好好的,为什麽要离去呢?
老奶奶走後,项逸安愣是没听明白,一盏桃花酿饮下,只道那老人家生物肯定没有学好。回过头,却见黎玉懵了眼,瞅着那老奶奶的背影良久,眼眸中有思绪千万。
当时他很疑惑,可是来不及细想,一边一起来的同学就一把夺走了他手上的画,嚷着他不公平,硬是让他也给他们画一幅。黎玉回过神,笑着向前将自己的图纸抢回来,捧在手上,左右瞧了又瞧,然後说:好看是好看,可惜跟台相机似的,复制出来的一样。
太过凉、也太过没有感情了。
她默了半晌,恍然间眼波一亮,啊了一声,周身同学都让她给吓得不轻。
是啊,还有相机,她怎麽没有想到呢?
於是那一年,她被美术老师拎过去训了一顿。美术老师为她「直接将相片放到绘图软体上修成素描後印制出来」的行为感到十分痛心,末了却还是忍不住赞赏了她颇有商业头脑。一张图,她卖五百,总共被抓到八张,一律退费,其余没被抓到的几十张,钱算是稳稳妥妥入了她的荷包。她以为自己幸运,却没想到美术老师也知道她的困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愣是没给查清。
而错过了那时,项逸安也再找不着机会问她,当时她究竟是什麽意思。无论是她说的:因为是梦,所以才痛。或是,老奶奶分明只是留下了一段言不及义的话,她却为何未懵着眼睛,认真想了那麽多时间。
他说不明白,自己没有问,是因为答案对他来说不重要,或是他根本也就不想知道答案是什麽。毕竟,黎玉当时的神情,实在太过沉重,就算隔着距离都能让人清楚感受到。
就好像,眼前这个人随时都要离他远去似的。
他不喜。
极不喜。
然而时光辗转,当年的他们也许都没想过,几年後的现在,他和她孤身待在医院里的这一刻,他又恍惚想起了那时老奶奶说的话。适才,他也作了一个梦,梦醒时分,黎玉正好也在他身旁的椅上落了坐。
他睁开眸,讶异向来对神鬼玄怪不怎麽在意的自己,居然也会为了一个梦,走了心。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可抬起眼来看着她的时候,却又是一阵哑口无语,自我挣扎了许久,才无比轻地吐出一句。
不知是要安慰她,还是要安慰自己。
他说,人生在世,世俗眼光和所有规矩就只是千万条道中的一条,可以遵循,却也并非一成不变,更无人规定,所有人都必须从这走过去。所以。
一段话,就结束在这个一点也不适合放在句尾的「所以」二字下,他顿了很久很久,然而黎玉,却仿似毫无兴趣似的,没有追问下去,也没有去看他。
项逸安黯下眸光,将视线自她身上移开,去看天花板那盏坏了的灯,沉默久久,才又续道:「所以,我不会阻拦你离开,可是同样,你也无法阻拦我一路寻去。」
他梦见,老奶奶当时没说完的,後半段的话。
那年桃花树下,老奶奶塞了他们一人一盏桃花酿,背着他们说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又笑意阑珊回过身来,如是说:其实总想着离开的人,恰好就是那个最害怕离分的人。正如这一树桃花落,其实并非桃花自己要落,而是不得不落。有时候人啊,总比你想像的坚强,还要更坚强,然而脆弱,却也更加脆弱。
时至如今,恍如梦醒。
他也有些分不清,那年桃花树下,究竟是不是只是一场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