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他玉石般的嗓音,桂花才收起自己打量的目光缓步迈向亭中,坐定离墨雪最远的位置後,她开口说道:「墨雪公子请坐,我此番前来是有要事想与你商量。」
墨雪并未一同在石桌前入座,只是低下目光顺了顺风拂乱的衣角後,不带感情地开口说道:「墨雪凡事听桂花小姐安排。」
桂花盯着那话中尽是卑微,姿态却傲慢不羁的少年,更发觉对方竟从头到尾不曾用正眼瞧过她。
【哇……我们『桂花』是哪来的自信与热情要来融化这一大座冰山的?】
「既然如此,就请墨雪公子您简单收拾下,待会外出随我到乐坊司一趟,好谈谈教琴谋职一事,往後公子有个好出路会更好找个人家。」桂花见他不客气,当然也十分乾脆明白地直接表明了来意。
闻言,正理着颊边细丝的白玉柔指骤然停顿,墨雪眨去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用着同样平板的声调说道:「请桂花小姐稍待墨雪片刻。」
墨雪微微ㄧ福身後随即转身走向木桥,一脚才踏上那道粗木桥面时,便看见自己从馨月楼带出的随身小侍正迎面而来,娇小的亦晴端着的托盘上放了几碟小点,这时,墨雪才想起今日该上的重头大戏,白净纤细的手接过托盘後又转身走回了亭中,一边将托盘轻置於石桌上一边垂眼轻道:「桂花小姐,这都是您来访时爱吃的糕点,请用。」
「我不饿,谢谢你的准备。」桂花不是赌气说谎不吃,嗜吃甜食的她本不会拒绝这些缤纷的可口小点,只是在来墨府前她早已饱餐一顿过了。
自从来这异世後,她肖想着布丁这道小西点已经很久了,没想以前跑个超商就可以买到的美味,如今竟会如此遥不可及,因此今日一早,怀着满腹憧憬的她便抓着昔枝在厨房翻找起材料,两人捣鼓了老半天不知做坏了几个,她吃着那堆失败品打算放弃继续实验时,站在一旁看戏的掌厨青年才终於发声了,杜仲头头是道地分析起她们的火侯和材料比例应如何调整才正确,结果,这杜仲神厨果真是不简单,一道来自异地的甜点美食竟让他完美地模拟了出来,开锅的当下立马扑鼻而来的是令人垂涎的甜腻蛋香,桂花和昔枝两人不管刚刚塞了多少失败品到肚腹中,更不管那瓷碗中的美食有多烫口,依旧狼吞虎咽地不知道吃了几个,现在的桂花饱足得连一口水也喝不下,只能对着眼前的精致小点乾瞪眼了。
「桂花小姐,恕亦晴无理,只是公子自接到您的拜帖,便开始忙着备料准备这些点心,请您多少嚐一些吧!」站在墨雪身後的亦晴探着头,恳求的大眼眨了眨都快冒出泪水了。
「那……我就带一点待会路上用。」她掏出一条锦帕抓了块盘中最小的乳白色糕点,细细包裹好後又塞回了怀中。
墨雪望着桂花那一气呵成的动作,眉眼中闪过的神情说不清是愤怒抑或是困惑,可转眼却又消失无踪,他红润薄唇微启轻道:「那请桂花小姐容墨雪先进屋准备了。」
望着那毅然转身离去的细瘦身影,桂花觉得自己好像把那小少年给惹火了,可她竟没半点的羞愧只觉得对方的反应很是有趣,已开始想探探他的底线了,她和他之间至少有十五岁的年龄差距,对她来说那墨雪就像一个爱闹别扭的孩子罢了。
【哎糟!这不就是人家说的恶趣味了吗?啧啧……】
她起身向着昔枝开怀笑道:「走,门口等墨公子去!」
两人一漫步到了前院,桂花便吩咐昔枝先去通知在茶亭候着的沈大娘和陈姊,而她则留在门口等着墨雪,不消片刻的等待,她便见墨雪抱着一个长布包正徐步下阶,亦晴则在後方轻阖上正屋的木门。
披上披风的他依旧一袭雪白,秀丽墨丝另梳发髻整齐挽起,白瓷般的小脸上系着白面薄纱,唯一露出的那双明眸桃眼则是打量似的盯着她,同时她也发现那全身洁白且整齐的少年,捧在手上的赤褐色长布包意外地破旧,布包的边缘处已有些线头脱落,且上头的格纹图案好似退了色不再鲜明。
【看那少年如此珍惜的模样,难道是家传的古琴?该不会……也是他仅有的家当了?】
身高仅与桂花肩膀同高的小少年,抱着那过大的布包下阶和前行好似有些吃力,而桂花自己人高马大就这麽在旁观望好像有些过意不去,便在羞耻心的驱使下朝着少年走了过去,一边友善地开口道:「墨雪公子,让我帮你拿琴可好?」
见少年眼神略显迟疑,桂花还顺带补充道:「我知道这琴应是贵重,我会特别小心的。」
桂花发现少年不知为何好似走了神,可捧着古琴的双手却向她挪动了些,因此桂花便向前倾身一把抱起了他手上的琴。
就是这一刹那,桂花身上那若有似无的馨香,轻轻扫过了墨雪的鼻尖,他惊觉那味道竟也不同以往了。
自她ㄧ踏入湖心亭,墨雪便发现那双眼里已不见以往的情意,更别提这一年来只会将他捧在手心哄着的她,一开口便提什麽乐坊司,又什麽好嫁人的事,连以往总爱缠着他,要他为她亲手制作的糕点一口也没嚐,就只挑了块桂花糕随意地塞进了怀中,为了那些糕点,他甚至甘愿纡尊降贵待在小倌楼里,就为等着爱听琴的她上钩。
以前,他怕让人起疑,每回只敢放进一丁点的毒药,就为让她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丢掉性命,论对毒物的了解,宫中御医也莫过於他,可那时,就因自己不愿接受她,她便要他到桂府去弹琴,面对这样紧迫逼人的绝境,他开始慌了,与其要再和她徒增纠葛,他索性一次放进足以致死的毒药,可她没死,还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但他的爹爹死了,她怎能还继续苟延?
什麽乐坊司教琴?他会见招拆招,就算阎王不收,也要再次将送她往西天,让她给自己的爹爹陪葬去。
踏着屋前石阶,手上抱着快和自己等高的古琴,墨雪只能踩着碎步缓缓下阶,不管再怎麽困苦,他绝不轻易放开手中的这把琴,这把爹爹的琴,他要带着它见证,见证他能为爹爹做的大事。
一眼,仅有一眼,他知道自己的心思起了变化,但不可能的,更不能的,他不愿承认心中荡着的那小小涟漪是因她而起。
一袭藏青色的她,背脊直挺站定院中,微风带起她用红帜锦带高高束起的发束轻扬,以往削瘦无血色的她,已没有一丝病容残存,身形似乎也滋润了不少,颊边和鼻尖因寒风吹拂而红润着,望向他含笑的眼角透着些许……戏谑?她可曾有过这样的神情?她在嘲笑他的计策失足?
眼前的她,对他的冷眼打量毫不回避,他听见了,她问他是否愿意让她帮忙拿琴,还说,她知道这是对他很重要的琴,他疑惑了,以前刚进这墨府时,她也曾这麽做,难道她并未改变?仍可用她的情来要她的命?
为了唤回少年的注意力,桂花用着稍大的音量说道:「那我们出发吧!」
迳自转身走出墨府的桂花,想起方才对方两眼直盯着她手上的琴,就忍不住叹了口气:「唉……」
【我看起来是这麽没有信用的吗?难道我转眼就会把你的琴拿去卖吗?不过……这样好像可以多少要回一些"赡养费"哦……?】
比墨雪早一步迈出墨府的桂花,一出府便走往後头的第二辆马车,马车前的陈姊见桂花抱着琴走来,还帮忙撩开车帘让桂花置琴入内,从桂花抱着琴出府就一直跟着旁边的是那紧张兮兮的昔枝,见着自家小姐泰然自若的神情,终是忍不住问着道:「小姐,您要……昔枝和那亦晴坐陈姊的马车吗?」
「不是阿,这琴对人家公子重要,当然要放这拉!」桂花拍拍一旁的马车,转向陈姊说道:「陈姊自後就麻烦您了,我刚和墨府的何老管家打过了照面,再麻烦您接送墨雪公子了。」
「嗳!听小姐吩咐。」陈姊边说边顺了顺一旁车帘,心中想的是桂竹少爷今早特地吩咐自己到马房候着,原来是料想到桂花小姐会有这样的打算。
一旁的昔枝终於恍然大悟,明白小姐从府上多带一辆马车出来的用意了,今早出门时,他还以为小姐又像以前一样,坚持和墨雪公子同坐马车,而将自己和那亦晴打发来这辆马车呢!欢喜的他发现小姐的确是真忘了墨公子,瞧,这不是连见面也想不起来嘛!一回桂府,他要赶紧让少爷知晓这个好消息才是!
「墨雪公子,方才您应是听见了,陈姊往後会接送你到乐坊司教琴,那路程说短不短。」桂花走回墨府门口,抬头望向仍站在门口阶上的白衣少年,但见他仍旧有些恍神,便转对墨雪身旁的亦晴说道:「扶墨雪公子上马车吧!」
听见桂花这句话的墨雪这时才回了神,带着冷眼经过了桂花,不发一语地迳自走向桂花安排的马车。墨雪会走神的原因,当然是又再次发现她的不同以往,往常,他总被她要求同乘马车,那样靠近的距离让他相当反感,方才的他就是想起了那段回忆,咬着朱唇迟迟不愿下阶,生死交关後,她对他真是毫无一丝情意,还用上这种方式,着实地将他绑在那乐坊司?还是说,活过来的她,已对他起了疑心?
苦思无果,少年以往缜密的心思全乱了阵脚,而那正逐步朝他逼近的不知是死神还是爱神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