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轻轻飘过圆月之前,一阴一明,让慕容雨又忍不住凝看夜空上那不受人间悲欢滋扰的银盘。
他不由自主低吟:「离离府第深如海,皎皎婵娟几凝眸。一夕忽吹梨雪雨,春风不度月昙楼。」
慕容清一怔,然後回过头,慕容雨见慕容清惊讶,蓦然惊觉自己失言,「抱歉,皇兄。」
「这首诗,不是『一夕忽吹梨花雨』?」
慕容雨愣了一愣,然後噗哧一笑,「此诗由槐兄所作,一直都是『雪』,而非『花』。」
慕容清终於明白了,那个梨梨,真任性,就不喜欢「雪」字,偏要改成「花」。难怪他当时就觉「花」字不合平仄。想着想着,慕容清也莞尔而笑。
看到慕容清的笑容,慕容雨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
一时又没人吭声。
片刻,听力极为敏锐的慕容雨离远已闻得一阵踉跄的脚步声,「十六来了,皇兄,我回去通知槐兄。」
慕容清还未回应,慕容雨便已一跃而起,从墙上翻出琉璃轩。
接着过了不久,果然见到陆梨踏着危颤颤的步伐走来,早上梳好的发髻乱了,发带也不见了,看起来甚是狼狈。大婚之夜,满城挂满红灯笼,映得她本来极红的脸更为火红。慕容清在焚心的等待中受尽漫长的煎熬,如今见她酒醉的模样,竟又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陆梨!你还是个公主吗?还顾不顾礼耻了?」
陆梨被一吼,似是醒了过来,她稍稍抬起了发红的双目,但仍然维持着原来的步伐,危颤颤的走向慕容清,慕容清以为她又想哭,怎料她却在笑,笑得甚为凄楚。
「啊⋯⋯是心肠歹毒的慕容清,太好了!我终於回到琉璃轩了!」她走近他,举起双手,然後搭在了慕容清的双肩上。
陆梨自来到琉璃轩後,从未主动与慕容清亲近,如今她似搂似不搂般暧昧地把双手放在他身上,让他竟不自控地慌张起来,「无⋯⋯无礼!轻狂!」
「对呀!我无礼,我轻狂⋯⋯」她打了个嗝,「我是个狐媚子,不顾脸面的狐媚子!慕容清你不是早知道了吗?」
慕容清无言以对,曾经,他的确想过她是媚惑人心的。
「对呀⋯⋯」华灯如昼,陆梨又跟他贴得很近,此时慕容清能够清楚看见她苦涩的笑容,「我勾引慕容家所有可以勾引的男子,然後把自己害得遍体鳞伤,这就是我的兴趣。」
慕容清蹙眉。
「怎样?狐媚子生来就是要狐媚惑人的,我不过是尽忠职守罢了。你觉得我可怜吗?不用不用。」她又再凑近他一点,抬着迷离的眼色凝望着他,「我被禁在陆王府,也能勾引人,你不觉得我很厉害吗?」
「是滢让你难过,对吗?」慕容清见她喝醉了,却把平常憋在心里的委屈都展现在脸上,顿时也似乎感同身受的,为她而心酸。
陆梨仍然牵着一丝虚伪的微笑,「没有。没有人让我难过。」
「我知道你不是狐媚子。」慕容清怜惜地凝看着她,「你不是。」
「谢谢慕容清⋯⋯谢谢⋯⋯」陆梨双眼闪耀着泪光,「你知道吗?我很害怕,我很害怕慕容决,我不想做他的女人。」
无形的手正捏着慕容清的心,把他的心都捏作一团,「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不会让他带你走。」
「慕容清,为什麽?你这麽讨厌的人,偏偏会保护我?为什麽你那麽好?」
「梨梨,你是我的妻。」慕容清温柔地唤她,「梨梨,你听到了吗?」
听到「梨梨」二字,陆梨怔了一怔,然後眼神似乎更深郁。
「你心内有人,不是吗?她真好。与你真是很相配。」陆梨低下头来哭了,「也对,你喜欢温柔善良的,她就是温柔善良的。」
慕容清捧起陆梨那湿润滚烫的小脸,「谁告诉你我心内有人?慕容嘉文?你怎会觉得她是个善良人?」为何人人都以为他喜欢慕容嘉文?
「你不喜欢她,那喜欢谁?」陆梨抬起泪眼,「我吗?」
她的双眸内灌满泪水,泪光就似水中之月般掩映隐现,她那水灵大眼向来最是澄净,但此刻他什麽都看不到,她的眼内如此朦胧,如黑幕笼罩,无法触及。慕容清竟不知道这是她一时的玩笑,还是她悲伤满溢的祈求。
她再问他:「可不可以喜欢我?」
慕容清脑袋一刹空白,他呼吸凝滞,心跳不止,顷刻之间,竟无法应答。然而,他还未思索到答案,陆梨便踮起脚尖,昂起头来,闭起双眸,滚烫绵软的唇轻轻的印在他在晚风中吹得冷冷的唇上。
慕容清瞠圆了眼睛,梨梨⋯⋯她⋯⋯
她的唇瓣未有停留,稍稍离了他,她身上渗着烈酒的醇香与桂花的馥郁,气息醉人,慕容清才发现原来他对她的思念早已满泻。此刻他终於禁不住搂着她娇弱的身躯,然後也闭上双目,温柔地衔着、亲着她那香似饴糖的樱桃小嘴。
唇与唇的交缠如此甜蜜,甜蜜得使人不能自拔,甜蜜得让人以为时光就凝在这一瞬。
良久,他才舍得她。
慕容清的气息不稳,他的额就垂下抵在陆梨那发烫的额上。
「梨梨⋯⋯」
他以为她会一如往常地唤他,但她没有,只是用极为微弱,微弱得能被风吹散的声线轻轻地说了一句。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慕容清把陆梨紧紧搂在怀内,痛惜地道:「梨梨,我决不负你。」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他不也是一样,一直等待他的一心人出现吗?原来,上天早为他安排好了。
这是慕容清出生二十四年来第一次意识到何谓恋爱,他温柔地笑,感谢父皇把那麽宝贵的梨梨交予他。
「⋯⋯哥哥⋯⋯」怀内的陆梨正喃喃地唤着。
哥哥。
他和梨梨第一次见面,梨梨就唤他「清哥哥」,其实她的声线甜甜的,唤起「哥哥」来一点都不做作,反而很亲昵,令人感觉窝心。
「梨梨,我们回去,好吗?你喝了酒,要好好休息。」
虽然慕容清口上是这麽说的,但是他还是依恋着她的拥抱,他不想放开她,所以未有迈开脚步。
「⋯⋯哥哥⋯⋯」
「梨梨,怎麽了?」
「⋯⋯哥哥⋯⋯」陆梨的小脸就贴在他的月白长衣上,「我想吐⋯⋯」
慕容清闻言瞠圆双目,惊吓得慌忙地抓着陆梨双臂,急急把她拉开,「梨梨!你别胡来!不能在这里吐!」
「我⋯⋯」陆梨又贴在他身上。
「陆梨!」
⋯⋯
清晨。
陆梨缓缓醒过来,只觉头痛欲裂。她定一定神,看了看四周,赫然发现自己躺在琉璃轩的床上,便吓得从床上跳起来,「梦儿!梦儿!」
梦儿正捧着梳洗的玫瑰花水来,「公主!您醒了!」
「我喝醉了,对吗?昨夜⋯⋯我⋯⋯哥哥呢?嫂嫂呢?」
「王子和长公主殿下来过,他们都回王府了。」
「昨夜,是你照顾我的吗?」陆梨咽了咽口水。
梦儿摇摇头,「是二皇子殿下亲自照顾公主的。」
陆梨双手抓头,「啊!怎麽办?怎麽办?」
人家总说酒醉三分醒,昨夜的事,她还是有一点记忆的,她发了酒疯,好像哭了?
该死,她还说了什麽?有没有说什麽不该说的?怎麽想不起来了?
「公主!奴婢来请您用早膳。」门外的云儿说。
啊!
陆梨梳洗过後,便战战兢兢地缓缓走到大厅。
慕容清早在饭桌旁等她了,「梨梨,早安。」
嗯⋯⋯他和平常一样冷淡,好像没有多大的情绪起伏。
陆梨坐在桌前,她面前放有地黄粥与一小碟精致的煎饼,她嚐了一口,味道极佳,她心中还是欣喜的,想不到慕容清会特意为她预备早膳。她又看了对面的慕容清,他吃的是白粥清菜,仍然跟平常一样清淡。
只是想到昨晚⋯⋯
陆梨一直不安地看着慕容清,直至见慕容清已吃完了,正用巾帕擦嘴,她便放下箸子,硬着头皮问:「清郎,昨夜,我喝醉了,你照顾了我一夜,对吗?」
「嗯。」
陆梨小心翼翼地试探:「我⋯⋯有对你做过什麽了吗?」
「嗯,你都忘了吗?」慕容清蹙眉。
陆梨心道不妙!果真如此,她到底做了什麽?他看起来那麽不高兴!她扯起一抹牵强的笑容,「清郎,我做了什麽?」
「你吐了我一身。」慕容清厌恶地道:「我足足洗浴了三遍。」
欸!她⋯⋯居然⋯⋯吐了?「清郎⋯⋯我!对不起⋯⋯我⋯⋯不懂喝酒。」
「不懂喝就不要喝!」慕容清责骂她,「还跟滢斗什麽酒?」
「是⋯⋯」陆梨知道自己错了,乖巧如一只小兔子,点了点头,没有顶嘴。
「而且,你的睡相真丑。」慕容清鄙视了她一眼。
陆梨害羞,醉酒的确是她不对,但睡相并不冒犯他吧?不过,他真守在她旁边一夜?「那关你什麽事?」
慕容清不满,「忘恩负义的梨梨,你说呢?」
陆梨这才想到将来他们是要同床共枕的,便面红道:「也对⋯⋯不是!我是想问⋯⋯除了吐了你一身外,我有对你做出过分的事了吗?」
「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陆梨舒一口气,她又兴奋地提起箸来,终於可以安心吃美味的煎饼了!
见陆梨放心下来,慕容清却要向陆梨报复似的奸狡地说:「妻子亲丈夫,并不过分。」
陆梨一怔,手中的箸子都掉下来了,「亲⋯⋯亲⋯⋯?」
「对。」慕容清继续扬起狡黠的笑容,「怎麽?不认账?」
「不不不不不!我是喝醉了,喝醉了怎能当真呢?」
慕容清不理她,神清气爽地喝了一口茶。
陆梨都快要抓狂了!他也许是在欺骗她?对吧?她才没有亲他吧?
「慕容清!你说!你说真话!」陆梨小脸通红,「我!我们没有⋯⋯没有亲亲吧?这是恶作剧,对吗?」
「不是我们亲亲,是你亲我,亲了我好久好久。」
陆梨怔住了,只见她面红如火,又按住嘴唇,失措地道:「你⋯⋯你撒谎!你不是君子吗?你被人非礼了也不会反抗吗?为什麽不推开我?你怎能不推开我?」
「君子不失口於人。」
啊⋯⋯陆梨张大了小嘴,半晌才气道:「你⋯⋯你!讨厌!讨厌!」
慕容清忍俊不禁,她这羞涩又着急的可爱模样,他百看不厌。
这时小仁急急跑进来,「殿下!殿下!」
小仁绊倒了,直倒在地上,慕容清皱眉,「发生何事?如此冒失。」
小仁爬起来,跪在地上,声音颤抖,「殿下⋯⋯」
「快说。」
「十五公主⋯⋯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