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奂用了两瓶抛弃式的食盐水替她冲洗伤口,再用棉棒抹去伤口周围多余的血迹和组织液,敷上刀伤专用的药膏,最後贴上OK绷,俐落地完成所有换药的程序。
过程中,他眸色无波,彷佛手上处理的是生物实验课里的模型。
将桌面上一样样排列整齐的医材残料裹入拭手的卫生纸,而後丢入沙发旁的垃圾桶,他接着将身体坐正,开始收拾医药箱。
同时,薄唇吐出一声低磁:「我替你叫车。」
短短五个字,说明了他要放她走的决定,顾怀之却感觉不到半点欣喜。压抑在胸口中的那些恐惧,其实早在他换药的那两分钟里烟消云散,不复踪迹。
她现在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害怕,身体甚至也不抖了。
她今晚给自己设定的目标还没达成,她不能走。而且,这个男人莫名的……
对她的眼。
顾怀之咬着唇,摆在腿边握成拳的指头收紧又放松,几番交错之後,她忍着心下喧腾叫嚣的慌张,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们……还上床吗?」
男人掌着盒盖的手略为一顿,旋即又若无其事地将扣环锁上。他缓缓转过脸,摘下眼镜,幽邃的眸毫无隔阂地望进她流淌着碎光的眼。
所有动作都恢复了慢条斯理,包括呼息。
周奂不晓得自己到底碰上了什麽样奇怪的女人。
她分明是个乖巧听话,不谙情事也不涉慾池的人,却故作妩媚大方地邀他上床,见到他亮刀威胁後尝试和他冷静周旋,听见他说他杀过人之後问他然後呢,然後在历经前面这些惊悚骇人的剧情之後再问他「还要上床吗」。
这种情况下,哪个脑袋正常的女人会问出这种话?
他得想办法赶走她才行。
男人眸色依旧漠然,「你不怕我真的杀了你?」语落,作势探向摆着刀械的口袋,目光观察着她的表情变化。
然而,她的表情没有什麽变化。
有的只是眼里那纯如净水的清澈,以及一句柔软的问话。
「你会吗?」
望着那深如夜色万籁俱寂的眼,顾怀之心里有股冲动想一探究竟。她想知道,究竟他眼底的那片苍凉,是不是只是她一时的错觉?
因为此刻,她在他身旁感受到的不是冰冷,而是一种陌生的暖。
一种既浅且淡,却又能感受到真实存在的暖。
这个男人的眼里下着大雪,体外却散出源源不绝的温热,彷佛是冰天雪地里一丛未灭的火把,虽在天地之间只是一个光点,却是生命里唯一的光源。
她现在就有这样的感觉。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就是她如封闭黑箱的人生里,自缝隙中照入的那抹曦光。
他不会杀了她,不会的。
「……」
她眼底的信任太过清晰,如一把利刃疾划而过,自瞳孔刺入,锋利直达心口,蛮横地剿着血肉,令人悚然颤栗。全身上下的毛孔都张开了,夜寒渗入血液,蔓延全身,骇人的麻意冲上脑门,再灌入喉中,恶心的令人作呕。
这不过是他们初次见面,在历经了十分钟前胆颤心惊的插曲之後,她竟还对他投以如此眼神。
这女人要不是真的有病,就是酒还没醒。
周奂将目光自她的眸上移开,起身自沙发的另一侧绕出,迳自往房间走去。
他的离开是坏消息。
顾怀之愣了眼,立刻追了上去,岂料才踏入房门口,一件盈满男性淡香的黑色帽Tee飞来,硬生砸在她脸上。
「穿上,我替你叫车。」又是一声不近人情的命令。
顾怀之拿下盖住视线的厚重衣物,就见男人已经拿出手机准备拨号,心下一惊,顾不得端庄娴淑,她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捧住了他的脸,垫起脚尖,送上红唇。
「……」
周奂诧异地瞠着眼,半秒後立刻使劲把人扯开,始终面无表情的脸终於有了变化。
嫌弃。
他的表情和眼神是满满的嫌弃。
顾怀之当然看见了,心里一阵受伤。但那股受伤的情绪很快就被抛诸脑後,她不死心地再次上前,想要故技重施,却被一双骨节分明、线条修长的手挡住了攻势。
「退後。」周奂伸出右手以食指指着她,神色和口吻皆是冷硬。
「……」顾怀之没有动作,不进也不退。
她就只是抿着唇,一双晕着黑色眼线的眼不断朝他眨了又眨,那表情近乎和他昨天回家时在巷口路灯下的纸箱里看见的小猫一样,一样的可怜兮兮,一张脸写满了控诉,控诉他的拒绝是多麽惨不人道。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女人,死也不怕,就想跟他上床。
「你就这麽想跟我睡?」他看着她,嗓音沉如暮钟,依旧只有三两个音调。
偏偏,出口的话如此撩人。
看着他那片缓慢启合的薄唇,顾怀之心一颤,又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
肯定是酒精在作祟的缘故,否则他不过就是讲一句话,为何如此令人口乾舌燥?
「顾怀之,你想跟我睡,是吗?」他再问了一遍,连名带姓。
顾怀之从未想过从一个男人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会是这样令人燥动兴奋的感受。她那出自论语典故的名字,如此庄正尔雅,在他低磁沙哑的嗓音中却如靡音绕柔,甚至掺入了几许背离道德的堕落快感。
这种挣脱纲常而悖於伦理的感觉,正是她一直以来所欲追求的。
「是。」
她想跟他睡,越疯狂越激情越浪荡越好。
那些过去没体会过的年少轻狂,她今晚全部都要体会一遍。
跟这个男人。
周奂看见了她眼里熊熊燃烧的丛林大火,烈焰猖狂,火苗四窜,却又在其中看见了一丝不明显的倔强和异於情慾的渴盼。
那种极力想要离经叛道,想要为所欲为,想要背负万重罪孽和污浊的渴望。
驱赏避罚是人类的天性,世人无不遵律循理,奉公守法,巴不得将所有的黑暗隐藏於深不见底的牢窖,让自己在世道之上是一介清流,两袖皆清风。
可她这样一个从外表到骨子里都是这麽端庄优雅的女人,却渴望堕入罪罚交错的深渊,渴望踏入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禁地,就像天使渴望折翼,只为取冥界的一瓢饮。
看来他必须稍微更正一下,她是个有趣的女人。
「好,我让你睡。」
男人允诺,如同在Thanato提供所有客人点的酒,有求必应。
他就成全她想要的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