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她两个月下来,他深深体会到什麽叫人才被埋没的感觉。
明明好几次试镜都过了,甚至剧组方还口头定好她的戏份,转眼回去就会接到打来说另有考量的道歉电话,惹得他都有点恼火。
唯有她总是平静接受,还能笑着宽慰他,还好被否认的不是她的演技。
她的确很有天分,不论是在拍戏还是平面上,但她缺的从来不是实力,而是给她表现的机会。
可惜他也不是什麽大牌经纪人,没有过多的资源给她,忙的时候还要先紧着另一位女艺人,加上他们两个都很穷,有时候一前一後在车上睡了,有时候合吃一个便当,就为了多跑些地方,奢求一个小小的角色。
那时候的他总会有一种错觉,一种他们是彼此最亲密的人的错觉。
认识她的第三个月,他见到了她的妈妈。
那天他们在试镜,她突然接到医院的通知,说她妈妈情况不太对,她虽然焦急却走不开,便央求他先去医院看她妈妈,她试镜完马上就过去。
他答应了,开着车去医院,在停车场停好後便往住院大楼去,但他只问了她妈妈在几楼,忘了问她是哪一间房,於是他在病房层徘徊了一下,决定直接询问柜台护士:「请问余蓉女士的病房是哪一间?」
护士小姐微微抬眼,看了他好几下,疑惑地问:「请问您是?」
没想到会被反问问题,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说经纪人好像也怪怪的,便答道:「⋯⋯我是宋晓萱的朋友。」
「晓萱的朋友?」坐在另一边的护士也跟着抬起头,仔细打量他。
被看得不自在,他轻轻皱起眉,问:「怎麽?」
两人总算意识到这样不太礼貌,原本坐在柜台的那位护士小姐慌忙道:「没、没什麽,就是没看晓萱有朋友来过,我带你去余女士的病房吧,不过晓萱现在不在。」
「我知道,她请我先过来看她妈妈的状况,她晚点就来。」他简短解释。
「啊,是。」护士小姐这才了解状况,一边带着他往长廊走,一边道:「余女士从早上开始就觉得胸口痛,我们已经帮她排检查了,现在还在等医生。」
「胸口痛?」他蹙起眉问:「经常这样吗?」
「没有,原本不会这样的。」护士一脸担忧地道。
一进病房,他还没看见她的妈妈,便先听见低低的咳嗽声,像是压抑着自己,想要减弱音量,却又忍不住的咳嗽声。
是一间普通的四人房,靠内的两张病床各躺着一个插管的老太太,和一名骨瘦如柴的老爷爷,靠窗的其中一张病床是空的,另一张正是传来咳嗽声的病床。
床上的女人很瘦,戴着一顶毛绒圆帽,大抵是为了遮住她光秃的头顶,她披着一件薄针织外套,脸色苍白,但病容依旧难掩她五官的美丽,那双如狐狸般翘起的杏眼,此刻映着深邃的水光。
「余女士,晓萱的朋友来看您了。」护士稍稍拉开床边的布帘,让窗外的光透进来。
感觉到女人的视线移过来,他低下头,轻声问好,再抬起头时,目光不自觉落到病床另一侧,因布帘被拉开而露出一小角的陪伴椅,椅子上有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旁边的柜子上摆着两组盥洗用具,最上头还有一盏小小的台灯和一株小仙人掌,透出几分温馨。
虽然公司现在配了宿舍给她,但他知道她仍习惯回到医院陪妈妈一起睡。
「你是晓萱的朋友?」她妈妈的声音拉回他的注意力。
「您好,我是裴澈。」他迟迟感到有些紧张。
「裴澈?」她妈妈覆诵一遍,彷佛在品味什麽,隔了几秒才笑着道:「晓萱都没跟我说过她有这麽帅的朋友呢。」
「谢、谢谢您。」被她妈妈这样直白地夸,他瞬间热了脸,不自然地清清喉咙,试图转移话题:「您现在觉得怎麽样?晓萱请我先来看看您,她马上就回来了。」
「其实没那麽严重,就是闷闷的。」她妈妈抬起手,让护士替她测量血压。
「没事,等一下就带您去做检查。」护士跟着安抚道。
等护士量好血压出去後,他独自站在那里便显得尴尬,正想找些话题来聊时,她妈妈先开口:「小澈,我叫你小澈可以吗?晓萱叫习惯了,叫人都想加个小字。」
闻言,他忍不住笑了,因为他最近也有这种感觉:「可以,您随意。」
「你跟晓萱是怎麽认识的呢?」她妈妈兴致勃勃地问。
跑龙套的时候⋯⋯不对,是在前公司外把她赎⋯⋯也不对,好像怎麽讲都错?
「⋯⋯高中的时候,在校外巧合认识的。」他含糊地道。
「咦,是同高中吗?」她妈妈有些惊喜的模样,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那你认识朝阳吗?」
他愣了一下,反射性摇头:「不认识。」
她妈妈可惜地啊一声,往後一靠,在他开口询问那是谁之前,将纤细的手指抵在唇前:「那好吧,不过你可别跟晓萱说我问过这个人,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小秘密,好吗?」
他点点头,识趣地没再问。
她妈妈接着岔开话题,让他坐在一旁的陪伴椅上,许是太少人来探望她,她开了话匣子便停不下来,一连说了好几件有关母女俩小时候的趣事,令他不禁失笑,眼神柔和下来,看得出来她们两个感情很好。
没过多久,她来了,急匆匆地进房,劈头便问她妈妈怎麽样,她妈妈挑高眉,逗她说有帅哥陪着的感觉的确还不赖。
「你干嘛呢,人家裴哥不是你可以调戏的。」她松了口气,学她妈妈挑眉的样子说话。
「哎呀,该不会小澈是你男朋友吧?」她妈妈尾音略微上扬。
那话让他的脸再次染上一层热意,不自然地低下头,可她很快澄清道:「胡说什麽呢,裴哥是我经纪人。」
话音一落,他马上感觉到气氛变得怪异,微微抬眼,只见刚刚还笑着的她妈妈的脸,一霎收了笑容,眼角带着冷意,不再望向他:「⋯⋯原来是经纪人,真是误会了。」
「妈?怎麽了?」她似乎也感到不对劲,疑惑地问。
「没什麽,有点闷。」她妈妈伸手摀住胸口,闭上了眼睛。
过了很久以後,他才晓得那时候她妈妈其实知道她去拍写真的事情,只是她妈妈不想让她难过,才假装什麽都不知道。
也因此那段时间她妈妈一直误会他是她前公司的经纪人,对他态度总是很冷淡,他没了机会,甚至也忘了问她妈妈,那个『朝阳』又是谁。
後来,她妈妈病情加重,检查结果出来,癌细胞转移到肺部,需要开刀切除,她忙得天昏地暗,又要顾医院,又要顾剧组,加上她那时已经有了热度,事业正在起步,医院那里反而是他更常跑。
他始终记得,那日她妈妈孤零零躺在病床,重病的脸上带着蜡黄,他拿着鸡汤,走到病床边低声说:「这是晓萱吩咐一定要看着你喝完的。」
她妈妈笑了,依稀看得出她美好的容颜,她示意他把东西放下,然後轻声道:「小澈,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後悔的是什麽吗?」
听到这样的话,他心中有一丝不安,他放下鸡汤,然後摇摇头。
「我啊,这辈子最後悔的就是我的固执。」她的视线越过他,望向窗外:「固执地生下晓萱、固执要跟那个男人走、那个男人过世之後,我固执地不愿回到那个家,让晓萱和我相依为命,我知道她有多辛苦,半工半读,还坚定地朝自己的梦想前进。」
「晓萱和我不一样,她坚强又善良。」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了:「总是她在照顾我,就连我生了这该死的病,她都咬牙坚持着,就因为我那句死都不要跟家里人联系,她休学了,偷偷去拍写真,就为了给我筹钱治病,还想瞒着我不让我担心。」
「我是一个失败的母亲⋯⋯」她的眼角早已湿润,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哽咽:「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晓萱不要再来当我的女儿,希望她有一个正常的、温暖的家庭,有宠她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没有像我这麽糟糕的⋯⋯」
「请不要这样说。」他忍不住打断她,抽了几张面纸给她:「晓萱听到会难过的。」
「让你见笑了⋯⋯」她接过面纸轻拭,缓和了一下情绪:「小澈,我知道现在网路上都怎麽说晓萱的,如果可以能不能告诉大家,晓萱是为了我,让大家不要再骂她了,都是因为我,晓萱才去拍写真的⋯⋯」
他沉默了一下,道:「可是晓萱不愿意。」
「你那麽听她的做什麽呢。」她笑着朝他伸出手,他很快回握住她的,她轻道:「你答应我你会保护她,不让她被任何人伤害。」
「我答应你。」他哑着嗓音。
她用仅存的力气,握紧了他的手:「答应我,就算我不在了,你也会好好照顾她。」
「我答应你。」他垂下眼帘。
「好孩子。」她弯起杏眼,露出一个与他喜欢的那人,很相似很相似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