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完全不顾惊惧的冯特和不可置信的威莉,攥住里尔本的衣袖迫使他立定。她略略抬头看着他惊惶失措的眼睛,一条一条为他分析利害,思维之锐利、逻辑之严密,好像这是她早有预谋的局面一样。她的话语仿佛美杜莎女妖头颈上飘舞的蛇,千千万万只瞳孔追踪的视线织丝成网,成功地锁住冯特呼之欲出的否决,安抚绝望委屈的威莉。在她充满自信心的肯定语气里,里尔本离开了那里,他走向的乡间道路的尽头,晨曦正在渐渐浸染。
回到庄园并不麻烦,他到达的时间足够早,早到金斯还没有晨起。然而在他悄悄推门走进房间时,汉塞尔忽然在他背后对他问早。“里尔本早上好,你已穿戴整齐了呢?”他马上恢复如常,随意地回应他,解释到自己要去戈丁河畔看晨雾。汉塞尔看了他一会,点点头,似乎一夜没睡的样子,分外困顿。他看着汉塞尔朝走廊深处移去,清楚自己这兄弟向来不理世事,对这事自然不会放在心上。这几乎是肉眼可见的、足以影响他一生的一夜。他躺在床上,神经难得有片刻的松弛,很快就入睡了。
在后半夜,亚瑟亲吻了一下王耀的头顶,就翻身离开了他的房间。他睡眠浅,枕边人有什么动静,几乎在同一瞬间就惊动他。但他没有动作,甚至眼睛在短暂的睁开后又闭了起来。在亚瑟细细簌簌的穿衣声里,他盘算着,昔年在波特港口留下的人情,是时候让李维斯来还了。财产的转移程序已近尾声,田产商铺也都已办理转托手续,汉塞尔和里尔本成年日子也近在眼前,按照早已立好的遗嘱,他们生活无虞。新大陆是他往后所有的希望,他手上有着希望的两张船票。
遽然响起的叩门声和嘈杂的人声处处标志着来者不善。骑警点名要请走子爵进行再调查,缘于子爵涉及一场恶意伤人事件。王耀甚至还没来得及将睡袍换下,就被强硬地带走了。
提审期不允许嫌犯与亲属见面,亚瑟从律师那里才知道若干吊诡事实。据受害者讲述,圣诞夜她被暴徒袭击,身心俱痛,她拼尽力气反抗无果,只能任由罪犯施暴。原本她惦念着主仆旧情意,不愿摆上台面互相难堪,可偏偏又受语言凌辱,实在忍无可忍。“只凭那人一面之词并不能成为抓捕证据,可她有王耀的贴身金坠,这实在难以解释。”亚瑟一时间头晕目眩。那是晚宴前他们调笑嬉闹时,他耍了赖皮逗他取下金坠给他看,事罢又没有完好无损地回到他的脖子上去。下一刻,律师的话语不啻惊雷。“虽然子爵有口皆碑,实际上那夜不仅是受害者自己指证,暴行发生在一所旅馆里,旅馆的登记人也在作证。要是没有足够的不在场证明,纵然是滔天冤屈,也难以洗刷。”
“不在场证明”?我就是那个最佳证人啊!可他必须沉默。这层隐秘是他们罪恶的最后一块遮羞布,否则按照现行法律与教会规矩,不止是王耀入狱的后果。他在短短几日内迅速地憔悴了。冒出头的青黑胡茬顾不上修理,疲累很快反映在他发青的眼圈下,他跟着代理律师在各个职能机构奔波,试图抓住王耀自由的一线希望。
子爵入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然而即使里尔本已预见这样的局面,混乱、翻天覆地发生的那一刻,他还是惧怕了。他那被贪欲、怯懦、顽劣蚕食的微乎其微的一点点理智与良心时不时地复苏一下,在他还有情感的地方咬一口,逼迫他认清事实。坦雅言之凿凿地,宣称子爵家大业大,就算替了他的罪,子爵也能性命无忧。可事实果真如此吗?他又是在什么样的愚蠢思绪驱使下,才听取了那个女人的恶毒主意?木已成舟,他再如履薄冰,已是不折不扣的罪人了。但只要他畏缩着,忽略良心偶尔的呓语,他还是子爵的继承人,等这事平息后,母亲的遗产、子爵府的全部,都是他的了。
里尔本再清楚不过,这事的变数不在他自己,也不在狱中的王耀,而是那家人。他不信任他们。他已答应继承权落实后会寄给他们一大笔补偿,但他们保证的消失,不是里尔本期望的消失。这极有可能演变为永无止境、索取无度的要挟勒索,他清楚地认识到自身的黑暗,故而对人性更加没有怜悯之意。
亚瑟数日来的奔波总算有了点结果,在同代理律师一起整理申诉文书时,他们发现了来自子爵府祖辈的一份豁免证明,只是签发时限已经太过久远,效力几何还未可知,他曾试图去往狱中见他,但王耀只有一封手书寄出,并回绝了见面的请求。父亲在事发不多日就来找过他,要他明哲保身,早早退出,为着一个随时可以解除关系的雇主,他不值得投入这样大的精力。那时亚瑟焦头烂额,只能疲惫地含糊应付过去,父亲却接着说,他们已经流言缠身。
“你还这样年轻,前途光明,他、他就算是一个贵族,可他有那样的癖好,你……你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郡里这些日子把事情添油加醋地传了好一会了,子爵府东窗事发,往日捕风捉影的那些事,可不都找到些个依据了?
“任他子爵怎样慷慨以待、有口皆碑,虚妄的声誉面前,哪一个不是拿一根指头就能推倒的?”
众口铄金,污秽的川流已然漫上脚背。所以他不肯见他。亚瑟沉默了,一直坚持扬着的头颅无可避免地颓靡。见到亚瑟那副样子,父亲了然于胸,只能偏开头自嘲地笑了一笑。过了一会儿,在悲哀苍凉以外,他揽住亚瑟给了他一个拥抱。“你怎么会选这样辛苦的一条路呢,你的天分哪里去啦,爸爸的小天才?不过如今看来,不管你是继续走还是放弃,都是困难的。我帮不了你什么,只能在上帝面前伏地祈求,祈求他庇佑着你。虽然这违背教义,但我想上帝仁慈。”他在父亲的怀抱里逐渐憋不住泪水,仿佛回到了还受人保护着的童年。然而今非昔比,这已是需要他去保护另一个人的时候了。想到这,他忽然满心涌出了勇气。
坦雅哼着歌,从烤炉里取出烤鸡,切开肚腹,里面是金灿流油的咖喱肉汤。她把托盘放上餐桌中央,擦擦手,准备好了的晚饭只等着冯特回家。威莉有好些天没怎么和她讲话,但坦雅并不特别在乎。纵然她也为女儿的所遭非人感到心痛怨怼,但比起往后滔天的财富与殷实生活的保障,她做出的牺牲也是值得的。再说了,“咱们贫民怎么斗得过有爵位的老爷,不都要警察署和法院替我们主持公道吗?”她搂着小儿子在桌前的矮脚椅上玩耍,全然没有在意房外正在倾倒的煤油。这日冯特驱车驾马去邻郡看望亲戚,回来的路上心中还对子爵送给他的这匹苏格兰种牡马的好脚力赞不绝口。想起子爵,他心中依旧有愧。当家离他愈来愈近,他曾熟悉的木屋灯火却成了吞天火柱。四邻正在紧急救火,然而越来越旺的势头大有吞噬一切的意味。他被惊骇击碎了神魂,呆若木鸡,就连人们救出来的威莉在一旁昏迷不醒也不管不顾。
莫耳郡这年初的离奇大火被视为不祥之兆,教会发话要加急处理异教徒事端,王耀也被算入,审判日子提前了不少。亚瑟垂头丧气,但依旧没有放弃寻找希望。王耀发来的手书驳回了豁免证明的可能性,那不是一张免罪金牌。面对威莉的指控,细节翔实的作案过程,他给不出一句辩驳。再过几日,就要进入法庭审判了。王耀之后整个子爵府的人都曾被点名进行调查,然而就连亚瑟和其他人最怀疑的里尔本,也有汉塞尔的担保证明。代理律师殚精竭虑后终于宣告放弃,这几乎是无解的死局。他按照王耀手书的安排,已去准备遗产的登记领取了,如事情顺利,王耀宣判之后,就会由第一顺位人里尔本继承子爵的爵位。
里尔本已高枕无忧。牵绊他脚步的杂草已经割除完毕,庞大的遗产虚位以待,他一生的华贵唾手可得。而那些最黑暗的秘密,他会带到坟墓里去。想到这,他兴奋地要去喝点酒。去酒窖的途中他碰到汉塞尔,见汉塞尔手捧一个朴素的本子,书脊上并无署名,因为看得入迷,他没有抬头对里尔本问好。发现《回头的自白》其实并不算偶然,那个房间是王耀的阅读室,一排书架都是故纸堆的陈腐味道,只有那排还算整洁。他拿走书,刚刚翻开就掉落了一张相片。他不知道这是子爵和教授在什么时候去拍的照片,两个人看向镜头的脸俱都平静安详,只是唯一的不同,王耀的身子在微微倾向亚瑟。
他在靠近他。
汉塞尔想起已传了一段日子的流言,又想起那未眠的一夜,从楼上房间里传来的异动。“在任何一个世界的任何一座囚牢,爱都能破门而入。”他抚摸着书上被画下横线的一句话,如鲠在喉。他枯坐在桌前,曾经发生的事开始一点一点重新闪回。那个早晨,里尔本当真是正要出发去戈丁河畔看晨雾?或者说——他是刚刚回来。他又望了望题名,于是提笔写下:尊敬的布莱维特神甫——
审判日。这场吊诡离奇的案件从一开始就引人注目,为了不引起更大的骚动,法庭并不对外开放。王耀站在罪犯席上,身形已更加清癯,想来在狱中监禁的日子并不好过。亚瑟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转眼又看到空荡荡的原告席,不胜唏嘘。冯特一家除了当日外出的冯特免遭灾厄外,就只有威莉侥幸活了下来,其他的人都死在了大火里。“威莉竟被毁容了……”亚瑟看着她被冯特搀扶坐上来,眉头皱得更紧。在席间的里尔本见到并没有死去的威莉和冯特,骤然间脸色青白,他甚至想不通自己算漏了什么,居然放过了冯特。他正打算偷偷离开,但法官已经开庭。
审判的程序有条不紊,在控方陈述指控时,王耀目光低垂,有些长的刘海遮盖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他的表情。在他已听了数次的案情陈述后,他抬头看到受了伤的威莉,还有疲惫衰老的冯特,呼吸不禁一窒,随着冯特缓慢嘶哑的嗓音,他的视界一点点崩裂。
“尊敬的法官,我们要更改指控对象,这一切的凶手不是子爵,而是子爵的侄子,里尔本。”
四下哗然,里尔本瘫坐在那,亚瑟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王耀不可置信,又惊又惧地看着冯特继续指控:“里尔本在实施暴行之后,试图用封口费与我们私下和解,并且提出要王耀子爵顶替他的罪过,让我们一同配合他行事,否则‘弄死我们’。原本这已经是天大的罪过了,可他竟然肆意纵火,要让我们永远闭嘴!若不是当日我有事外出,子爵的冤屈就真成了邪恶的秘密了。”
“你放屁!完全就是凭空捏造!你在毁了我,冯特,你在毁了一切!”他从座位上骤然暴起,朝庭中大吼,脖子上青筋暴露,丑态毕现。法官脸色铁青,抿紧了唇,敲了敲秩序锤,示意安静,法警很快就将里尔本带到一旁。教会席上布莱维特神甫沉吟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封无名信笺,也声称此事亦有转机。庭上秩序愈加混乱,最终不得不中止了审判。
王耀被接回家那日,阴了很多天的莫耳郡终于放晴。这起罗生门案件最后以里尔本暴力伤人又栽赃嫁祸并处蓄意纵火,数罪并罚宣判绞刑告终,涉案有关人员诸如冯特、威莉也以协助欺诈为由判处劳役。不过因为里尔本尚未成年,等他真正接受惩罚时,又要好些日子。
“手书你可有认真看过?”
“什么手书,手书什么?……啊,你不要敲我。”
“……”
“我当然有看到了,回头的自白。不过我忘记了去找它。”
“……”
“一会你找来给我,好不好。”
“嗯。”
他看到那张相片,这些日子的委屈、难过、无助在相片里王耀的笑容前无处遁形,他泪流满面地回头抱住他,感受到怀里他瘦的突出的骨头硌着皮肉的触感,瓮声瓮气地:“还好回来了,我们都回来了。”
——“在任何一个世界的任何一座囚牢,爱都能破门而入。”
“但是这船票,是什么意思呢?”
“是另一个人生的选择。在狱中监禁的日子,我常常陷入这样的思考。我的罪究竟是什么呢?我心灵的方寸应许之地又在哪里?我背叛了这片土地的意志,这里也背叛了我。我要去往远东,或者比远东还要远的地方。一种信念已经倾塌,我要重新树立我的信条。这是一个邀约。亚瑟,我已安排好全部,你和我一起走。”
他在陈述,而非请求。亚瑟的心在那一刻忽然淤满了一种莫名的情绪,然后他听见自己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