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沈律言幼时的孱弱身子，能活过一个季节算是老天保佑，倘若多一个年头简直是上天有好生之德。
这样的孩子本该是生母手把手小心翼翼养大，无奈沈岳红的妻子是不足月生产，分娩之时凶险万分，以至於最後血崩而死。沈岳红贵为掌教，平日里不得空，只好大家轮着顾守，正因为大家清楚沈律言的状况，所以常常忍不住在孩子面前深深叹息。
年仅三岁的小娃极为乖巧，完全不吵不闹。他真吵起来的时候，就会吐奶、吐血、吐各种东西。沈律言自己倒是颇为习惯，但一张小脸不免紧紧蹙着，鲜少看见他笑。
某次，沈律言高烧三天三夜，状况愈发不佳，赤壁派中有人提议沈岳红去寻多年前独自跑到千里峰居住的沈俪。
沈俪是沈岳红那辈年纪最小的师妹，自小离经叛道，多次触犯赤壁门规，但自学医术精湛，手法十分高妙。某次她被上一任掌教当面斥责後自请离开，表示此生非故不再踏入赤壁派主峰。话虽绝决，却也没有彻底断掉和沈家之间的关系，上一任掌教便让她独自待在千里峰，互不往来。
深思熟虑之下，沈岳红背着沈律言来到了千里峰。
沈律言来到千里峰「云起时」的第一天，一只小手紧紧抓着薄凉的被子，另一只手死死揪着沈岳红的衣袖。一双乾净纯洁的大眼睛盯着身旁俊美无双的父亲，双唇紧抿，模样甚是可怜。
沈俪不是铁打心肠，但也不想惹太多麻烦，只说尽力而为，生死得看个人造化。
沈岳红望向沈律言好半晌，小小孩接收到了父亲的意思，内心不免失望。可他早熟懂事，小手缓缓松开来，头也垂了下去。
「跟着师叔好好将养，过一阵子……爹再来看你。」沈岳红转向沈俪，轻声道：「劳烦师妹了。」
「师兄慢走。」
沈岳红离开後，沈俪盯着这个身形根本不似一般三岁的孩子，先替他把了脉，然後走进内室抓了一些乾燥药草，不冷不热地说：「我虽是你师叔，也答应医治你，但我没生育过，不会养孩子，你想温饱──就得自己来。况且你好手好脚，病着不动，反倒死得更快，知道没？」
沈律言眨眨眼睛，一双小手紧紧搂住父亲裹着他的被子。
「我待会搬药罐和炭火进来教你煎一次，以後我定时给你药草，你自己煎、自己喝，饿了就去外头柜子找吃的。还有，我不忌荤腥，但你要遵守沈家饮食起居的规矩是你的事情。」
听着沈俪说了一大串，沈律言没来得及消化完，她又继续说：「屋子後头有座山泉，对修练有极大帮助，但你眼下也甭管修练，要是觉得脏了，就自己去那儿擦一擦身子，明白吗？」
沈律言也不敢说怕冷，抿着小嘴没说话。
「总而言之，你能干的就自己干，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你开药，看你能不能活过十岁吧。」说完，她就出去了。
屋内已无旁人，沈律言缩着身子，一双大眼蒙上水雾，却没有落下来。
他相信父亲下次就会来接他，因为师叔──不是好人！
小孩子对好坏的定义十分敏感，他没有表现出来，却在心里记下了。
那天起，沈律言便开始在「云起时」的劳碌生活。
真如沈俪所说，若非他犯病，沈俪压根不管他。沈俪还会在半夜里喝酒，唱着不知哪来的曲子、披着一件白纱随意舞剑，行为举止随便到极点，这在赤壁派是根本不可能会出现的事！
怪不得，听闻他要来千里峰时，其他师叔师伯的脸色不大好看。
某天，沈律言读完了赤壁派戒律，闲来无事。正巧今日天气甚好，温暖合宜，他抱着小桶子前往屋後的山泉，四周树林丛浓密，恰好形成天然遮蔽。
沈律言脱下衣服，低头望向自己的肚腹处有多处青青紫紫的痕迹，有些是他自己犯病时晕厥不小心撞的，有些则是自己莫名其妙浮出来的。他自己都觉得挺吓人的。
沈律言把双脚放进水，一股凉意齐刷刷从脚底涌了上来，他打了个冷颤，不禁喊着：「父亲……」
哪时候会来接他回去？
忽然，一个白色影子窜出来，沈律言一时受到惊吓，不小心摔进水里。他想喊救命，不过水一直淹入口中，根本喊不出声！他特别恐惧，却只能任由漆黑逐渐吞噬他──直到失去意识。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律言缓缓转醒，他发现自己不是在冰冷黑暗的水底，而是在自己的床上，盖着父亲留给他的薄被。他僵硬地转过头，望见沈俪趴睡在床边，草药散落一地。
「师叔……」他低低喊了一声，这本是难以唤醒熟睡之人的音量，但沈俪蓦然惊醒，挺身起来，一瞬也不瞬瞪着他，「我不小心……」
沈俪的神色有点复杂，好半晌，才开口：「没事就好。」
或许一开始，沈俪确实没有把沈律言放在心上，甚至当作麻烦。但好歹相处了将近四个春秋交替，不能说毫无感情。不知不觉，两人早已习惯对方的作息，然後默默为对方收拾各自闯下的烂摊子。
「师叔……十分抱歉。」
沈俪眼眸微扬，弯腰捡起脚边的酒瓶，饮尽最後一口，「律言，你是个好孩子。」
这是沈俪快四年来对他的唯一一句称赞。
称赞之後，没像其他师叔师伯附加带有惋惜的字眼。
所以，他将这句话深深刻在了心上。
话虽如此，他和沈俪的相处方式并没有特别改变。但从这次意外之後，沈俪每日外出离开云起时的时间拉长了些，不过总会在晚饭前回到云起时。而沈律言学会了非常简单的烹饪技巧，至少能把山间野菜弄成热食入腹。以他这个年纪来说，着实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