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泰勒的青春記事 — 第十四章、靈魂深層

正文 泰勒的青春記事 — 第十四章、靈魂深層

那是一个无比宁静的清晨。

太阳尚未完全苏醒,静寐的街道及行道树上端仍铺挂着棉被似的蓝,於安详的夜晚显得分外沉静。一年四季中,也唯有短暂的耶诞假期,这片珍贵银霜才会造访这座僻静小镇,放眼望去美不胜收。

位於结冰湖泊旁的错落房屋中,你能看见里头有座旧篱笆围成的小块土地。它的中央建盖一间泛黄而脱漆的白色木屋,笼着雪被的蓝色破旧木檐看上去丝毫不起遮蔽作用。而外头那座宽阔庭院,大概是这里唯一出色的地方了!

因为一片雪白当中,建有前一晚老爸与我辛苦堆砌的雪人!

诚如您所见,那是个白色大家伙,加之头顶的条纹毛帽约有一米七之高。它的模样看上去虽然不特别威风,两眼仅缀着两颗大小不一的普通石头,鼻梁甚至是由半截形状可笑的胡萝卜装饰成的——这是我们昨晚剩余食材,由老妈亲手插上——她气愤地表示,过两天她必然取之回去熬汤,绝不任凭我们父子暴殄天物。

可即便如此,它仍是世界上最棒的建筑。

由於伙食费不充裕,我们一向甚少在外用餐。老妈说老爸在修车厂的微薄工资,顶多应付我们的家用,除非我们愿意睡在公园,否则还须节制口腹之慾。於是,耶诞与感恩节这两天便成为我惟二的快乐日,我们可以一起在餐厅用餐,以及更重要的,还能得到餐厅的免费纪念品!

这个耶诞,我们跟往常一样感谢上帝的慷慨赠与,坐在店家特意布置的欢乐气氛中,全心享受这份上帝的恩赐。晚间九点,伴随小镇教堂钟声稳健敲响,我开心地抱着圣诞礼物上了车。车子隆隆启动,等待玻璃白雾化去的这段期间,老爸顺手转开电台,电台正播送着轻快的耶诞歌曲。

深夜的街道很宁静,细雪缓缓飘降,家家户户皆亮着温暖的黄光。我们和着车上老旧音响的金属声线,放声合唱,警告那些孩子不许哭泣*。随着大部分路程从身旁掠过,再经过三个街区,我们就能抵达温暖的家园。也许就如往年一样,这个夜里我们会窝在沙发看一部重播无数次的老电影,吃着超市廉价的即期饼乾,直到相拥着沉沉睡去。

当我们一面唱着「SantaClausIsComingtoTown」时,车头也来到倒数第二个路口。这时,我看见右车窗一道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的光,随後,视野顿时陷入一片白茫。我来不及反应,甚至忘记惊惧,只听见一阵刺破耳膜的煞车声,它响彻我的耳际,划破寒冷夜晚,以及往後的数十年人生......

不晓得过了多久,外头开始闪烁着警车绚烂的蓝光。茫然间我看见黑暗中满地的玻璃碎片,它们反射着光亮,像是无数迷失人间的星斗。耳鸣在我脑中疯狂鼓噪,我得用力眨眼,才能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但额头淌下的血液,又使我的视线愈加模糊,极致痛感更令我感觉不到四肢。

伴随强烈晕眩与刺鼻汽油味,我看见前座的老爸老妈,他们歪着脖子倒在座位上,姿态是我从未见过的脆弱——撑着最後的模糊意识,我在黑暗中用力呼唤他们。包括他们之於我的称谓,他们的姓名,以及他们最讨厌我提及的无礼绰号。

即便我知道自己的声音小如蚊蚋,却仍竭尽气力地呼喊他们,我渴望透过那两对熟悉的双眸,能再看见那令我牵挂的灵魂。然而,却直到我彻底昏厥过去以前——又或说,直到後来永远离开家园、无论我於梦里多少次声嘶力竭的叫唤——他们都不曾回应过我。

我的童年,便在这一刻静止脚步。

如您所知,那是最为艰难的一周。

要出席自己父母的葬礼绝非易事。我的伤未痊癒,额头还缠着突兀的白绷带,作为仅有的家属站在偌大教堂中央。周围站着全是不甚熟悉的亲友,他们各自穿着素色正装,庄重地拿着词本,为逝者唱诵他们生前最喜爱的圣歌。

事实上,我并不晓得这场仪式有谁到访,甚至连执行流程也不大清楚。我的眼里只有那对黑色棺木。看它们涂着廉价的亮光漆,双双摆在十字架前方,虚假的像是电视里才出现的景象。

然而,那里头却实实在在地躺着我的父母。棺木里柔软的红色绸缎拥着他们,经过擦整的身躯旁缀着纯白的新鲜玫瑰——这是老妈生前最爱的组合,由镇里互助会慷慨提供。金黄光线映在他们的棺木上头,和着圣歌的唱诵,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肃穆氛围。

但耶和华在上,天晓得这该多麽不适合他们啊。有一刹那,我这麽恍惚地想着:如此无聊又制式的典礼,要是爸妈还活着,生性叛逆的他们肯定忍受不了这些。

只是再如何不满意,他们也永远无法出声反驳了。

祝祷执行的时间似乎不长,我老早失去估量时间的能力,後来就是怎麽抵达那座白色草坪的也不知道,一切像是置身云端。

雪衣覆盖整座墓园,看起来了无生机。穿着黑衣的宾客逐一将玫瑰放置土坑的棺木上。我手里捏着玫瑰,削去尖刺的枝结摸起来异常不真实。被三番催促後,我终於走出围观席,僵着动作放下手里的白玫瑰,耳里聆听着牧师的最後祷文:

——Wenowcommittheirbodiestotheground.

我们现在,将他们的躯壳交诸予大地;

——Earthtoearth,ashestoashes,dusttodust.

尘归尘,土归土,今後方得平静......

丧礼结束後,我低着头颅接续参与一场插不上话的聚餐。

由於没有别个亲人,来访者多半是父母的朋友与周遭邻居。他们谈论爸妈生前的种种,带着眼角泪水与勉强的笑意,努力堆砌为数不多的欢乐气氛。但我知道,他们始终为我的存在感到局促,或许心里还想着:天父在上,看看这可怜的孩子呀,如此蛇蠍心肠,连父母死了都不晓得哭!

半钟头後,首先察觉席间再无话可谈的邻居,怀特女士,主动从书房翻出老妈生前手书的泛黄电话簿,为我拨通祖母的电话。短暂通话中,她解释近期发生的一切,以及这里有个倒楣的可怜遗孤之类的。我不清楚她们谈得如何,只晓得电话那端沉默许久。最後珍妮佛才告诉我们:她将在下周一的清晨开车抵达。

那个夜晚。我乾涸着双眼,盯着空荡庭院的歪鼻子雪人发了一整夜的呆。

回忆这些往事,引起我的灵魂疯狂震荡。将脸埋在枕头里,我感觉自己几乎窒息——每当遇见压力时,我总习惯这样发泄情绪——窗外不知何时下起瓢泼大雨,天空积堆着灰沉沉的乌云,像是倾刻要吞噬世界。隔着棉被与枕头,我听见玻璃外的窸窣雨声。欧罗巴斯拉着黑长阴影坐在床尾,没有说话。

也许这便是这段时间培养的默契,我能察觉旁边的他,也确切感受我的低落情绪。回到家後,我们就这麽待着,谁也不发一语。像是任由时间及雨水洗刷,便能将我的浓烈情绪冲淡似的,或许也期待在这不知不觉间,能掩盖不久前伤痛才被揭开的尴尬处境。

说起来,人脑果真是奇妙的东西。它不仅操作你的思维及躯壳,同时也知道你恐惧什麽,进而辨别何种事物可能伤害你。甚至为了保护生命能正常运作,它会为你将最黑暗、最不愿回首的记忆悄悄隐去,藏匿於千千万万则信息的最底处。除非你得到钥匙,否则那些血淋淋的记忆将永远无法被启用。

所以,若非维克托递予我的「关键字钥匙」,或许我永远不会忆起那段过去——那破裂一地的玻璃,那流淌在我脸侧的炙热黏腻触感,父母在黑暗中歪倒瘫软的躯体,以及教堂刺眼而虚幻的金黄灯光——我耗费整整七天才忘掉这些。而後又用三个月的时间,告诉自己最好一辈子不必回忆。

然而现在,所有画面却又被迫一夕召回。

见证挚爱亲人的死亡,无疑是最令人难忍受的事,这几乎要扒开我的血肉,啃噬我的一切。每想起那个夜晚,每一幕画面都是削尖的木桩,狠狠紮进我的心窝。我的灵魂於是被洞穿,再无温暖可填补,若不是极力掩盖这道疮口,我不意外生命将因此流失殆尽。

尤其现在,我生活在老妈早年的房间,被迫时时刻刻感受她的一切,彷佛每次呼息,都必然感染她的气味;每个角落每寸阴影,都藏有她恍惚的影子。

分分秒秒,份外难熬。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几乎沉沉睡去之际,我感觉颈项有毛茸茸的触感。它让我清醒一些。微微缓过神後,我侧过头去。

「小东西饿了。」欧罗巴斯说。旁边的他顺手把猫抱过去,修长手指是最完美的工艺品,被那油亮的黑色皮毛衬得更显白皙与不真实。

像是呼应他的话似的。小东西窝在欧罗巴斯怀里,也睁着圆眼看我。牠试探性地喵了一声。声音既柔又软,带着一丝恳求。

所以我想,我最好得振作了。「我去弄点食物。」在这样内心脆弱的时刻,我尤其珍惜被需要的感受。

准备好猫罐头後,我坐在地毯上,看着小东西不紧不慢地吃东西。虽然正当挨饿,小东西进食动作依旧优雅缓慢,也不晓得是否受欧罗巴斯影响的缘故。过着被豢养生活的牠,这些天身形明显成长许多,黑色皮毛也变得愈加丰亮,骄傲自信的模样足见几分欧罗巴斯的神采。

「我以为你会哭。」欧罗巴斯说,他坐在床上看我,「你的心分明在哭泣,如果让眼泪流出来,你会好过一些。」他认真地说。不像平常语带嘲弄,也丝毫不煽情,更非好友间的关心。彷佛,只是陈述长年观察人类所得出的结论。

我将下巴抵住膝盖。「我知道,我只是哭不出来。」我说。确实,分明心很痛,我却始终无法流泪......也许更小的时候哭过,但记事以来,我确实再没印象了。父母下葬的那天如此,洁西卡逝世时也不曾,如果不是世间上没有梅杜莎,我几乎要怀疑自己的泪腺被石化。

不过仔细一想:这世上都有恶魔了,谁能保证梅杜莎只是神话呢?

「那还是很反常。」欧罗巴斯皱起眉,「你很奇怪,泰勒。你真的很奇怪。」他说,异域口音依旧饶舌。或许是以我为标准的特例,让他心中编排完善的百科全书产生混淆——大概以他的想法:伤心就该哭,有压力就得释放。但很抱歉,我实在无法如此坦然。

正当我以为欧罗巴斯预备嘲笑我时,他又开口了。「不,也许是我错了,泰勒。」他压低声音说:「或许——你从来都不脆弱。甚至你比我,也比你自己,想像的更要坚强。」

我愣愣地看他。欧罗巴斯从床上走下来,蹲到我的眼前,捧住我的脸。他的手指如此冰凉,像是真正瓷器,那般触感细腻且毫无温度。

彷佛正仔细端详什麽珍稀玩意似的,他忽然凑了上前,让我们的距离缩得极近。我可以看见他颧骨下方的坚毅线条,薄薄唇瓣没有血色,以及脸皮底下的青色血管密布,真像极了一张刻镂精致的假皮囊......可我独独不敢看他的眼,深怕在这样的情动时刻,被发现了我不得讳言的晦涩心思。

他放开了我,突然笑了。「小鬼头,想不想下地狱?」他问道,言语间又恢复了原本的轻挑语调。我没立即应答,约十多秒後,才渐渐缓过神来。

「我的天——你要杀了我?」我大退一步,错愕地惊叫道。

*耶诞歌词:Youbetterwatchout.Youbetternotcry.SantaClausiscomingtoto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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