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泰勒的青春記事 — 第二十一章、死靈瀑布

正文 泰勒的青春記事 — 第二十一章、死靈瀑布

彼列是最初跟随老魔王叛离天界的堕天使之一。他负责守护第四十八柱高塔,是欧罗巴斯年资已久的工作夥伴。或者如他所言,也是「老友」。即便他们的关系看上去不怎麽友好。

他生於米迦勒等众天使之前,漫长年岁使他成为一本无法尽读的活神话。他见证了天堂的起兴及衰败。在那段峥嵘岁月里,数以千计的天使翱翔天际,以悠扬圣乐为每日的歌舞昇平讴歌。也经历老魔王的叛变,一竿战败的异议份子被打落重重云霓之下。他们舞动巨大羽翼,逃亡至万里开外的这片混沌。

那时不存在此时建设完善的地狱,甚或人界也尚未成型。天界以外仅是一片虚无,是神的荣光也无法触及的秽土。於是包括彼列在内,众堕天使受到黑暗所侵蚀,一双双洁白翅膀遭诅咒染作漆黑。

那是罪与罚的烙印,一旦成形,便诏示他们无法再回归纯净的母土,体内污秽的魔鬼血液,更注定他们不再受神灵所庇佑。往後无止境的生命里,他们必须为自己的不忠遍尝恶果,每寸血管受尽业火灼烧。

於是,不出几年,战後幸存的一半堕天使由於忍受不住火燎苦楚,纷纷选择折翼而死。那是一幕骇人不过的景象。他们跪倒在死灵河岸边、撕裂自己的羽翼,将沸腾的金色血液漫洒在乾涸的荒土上。

原先寸草不生的紫晶石地於是被滋养,血液沿着堤岸缓缓流淌,恣放一朵朵腥红色的花。花名曼朱沙华,无叶无根,纤细羸弱,象徵这群失根的遗族。

每年一至六月六日,死灵河岸两旁遍达千顷的花瓣便会尽数凋谢,浪潮一般的花瓣顺随寒风轻盈翻飞,和着死灵谷的广阔回声,乍听犹如死灵嚎哭。直要地狱的子民们,永恒铭记傲慢天神烙予的苦与痛。

後来幸存的少数堕天使,由於元气大伤、无力再战,只好就此紮根。他们耗费数千年整治这方土地,管控住地狱中诞生於浑沌的先住民——也就是那群怀有强大浑沌之力,却未开化的纯种恶魔——重新建设这座日渐繁荣的地下世界。

而这一帮未开化恶魔中,就包含了欧罗巴斯。

据彼列的说法,俩人初见时,欧罗巴斯正拿着长戟玩「小恶魔串烧」,并亮着一双好奇目光,对「小天使口味」的新尝试表示跃跃欲试。他们结识於悠久的五千年前,也彼此交恶五千年,真是令人费解又亲昵的关系。

纵然堕天已久,彼列却像是未忘却天使身分似的,仍惯於那身圣洁的装扮——依欧罗巴斯的说法:这家伙只是喜欢备受注目的感觉罢了。搞些无趣的障眼法,企图引人目光,思想极其幼稚。譬如他所驾驶的拉风战车,他就爱它疯狂着火的模样,生怕别人不晓得该远远避让他似的。

不仅如此,彼列还尤其喜欢穿着一身白,走在魔都最拥挤的市集闲晃,而後告诉那些岂敢碰脏他衣服边角的倒楣家伙们,必须支付山高的宝石,或者选择人头落地。

即便偶尔他们也能发现,那些可怜子民在当下,其实离他足有三米之遥,连错身而过都称不上——不过这些枝微末节可没人在意。地狱居民天性喜好冲突及分裂,诚实忍让从来不是美德——所以即便後来,地狱居民赋予他「卑鄙的无赖」之称号时,彼列也表示欣然接受。

此外,这家伙还有另一个最大爱好,便是离散人们的关系。他掌握太多或真或假的秘密,眼线密布各处。这也是他之所以知道我为何至此的原因。致使所有人厌恨他的同时,也畏惧着他。

关於这点,相信我们在前面已经以身例证:这家伙挟持走我,居然只是为了述说一个无关紧要的谎,以败坏「老友」欧罗巴斯的名声而已。

所以为此,我必须向欧罗巴斯致上最高歉意,无知的我竟一度信任这说法。这也让我受到了机会教育:永远别听信魔鬼的话。

经历一场意义微小的绑架之旅,我像是参加社区夏令营的小孩,时间一到,又被老妈子欧罗巴斯成功领回。

虽说两位魔神先生初见的当下,气氛剑拔弩张,所幸最後没有打起来。甚至为顾及我无用的「晕龙」症状,欧罗巴斯愿意陪我一面喝着热茶,一面勉强听着彼列无止境的夸夸其谈,搭了一趟还算舒适稳当的顺风车。

这趟短暂航程,最终在抵达目的地前形成分歧——由於彼列待会还有事要办,我猜他大概打算去别处寻找戳人背脊的乐趣之类的——我们选在前往帝都与死灵河的三岔口分道扬镳。

临走前,假意离开的欧罗巴斯又驾着小石头,悄悄带我钻进烈火战车下方。他手法熟练地拆了战车剩下的三颗火轮,将它们随意扔在紫晶荒地。我很惊骇他的做法,他则轻描淡写地表示,这已经是他第四次拆轮子了,反正彼列的仇人多不胜数,次次都赖不到他头上。

换乘小石子後,约略又过了半个钟头,我们终於看见了死灵河。正如欧罗巴斯昨夜所说,我就是那位足不出户的肤浅家伙,死灵河的这幕风景确实令我永生难忘。

一趋近死灵河,除了震耳欲聋的宏阔水声以外,我们先在笼罩浓浓水雾的地面看见那片怵目惊心的红。它红得纯粹,如血液欲滴,直要攫夺过路旅人的全数视觉。水雾来源处是死灵瀑布,它像是一裂天空破口,自看不见边际的顶端倾倒而下,形成一座极其壮观的水帘幕。

小石头承载我们经它周旁而过,穿越氤氲雾气,我可以感受清凉水雾丝丝点点泼洒在我的身上。我们座下是满山满谷的曼朱沙华,它们迎风飘逸款款摇摆着。看着这片葱郁花海,你可以想像地狱开辟前不忍卒睹的惨况,它既优美又壮烈,俨然是一首最磅礡动人的史诗。

欧罗巴斯让小石头停在花海中央,巨龙振翅产生的强大气流,使得方圆百尺的纤细红花坍倒一片。他牵着我跳下龙背、践踏在塌陷的红花上头,我们俩顿时成了破坏美丽自然景观的不速之客,这让我无比不安。

某人则宽慰我道:「往好处想,你能将此视为恶魔的浪漫。」欧罗巴斯侧过头,眼底含笑地看向我,「——践踏着成千上万的天使屍骨。哎,光想都令人神清气爽呀!」他笑得沉醉地说。

不知为何,看着那对月牙一般的笑眼。我只略微恍惚地点点头,竟也接受这说法了。

步行一阵子後,我们寻了个石堆的制高点坐着。腾空摆荡的双足之下,是千米高的悬崖,由於飘着浓厚灰白雾气看起来深不见底。欧罗巴斯静静盘坐在离我身後两米处的地方,撑着头的闲适模样,一如往常慵懒自逸。

由於这里离上游瀑布有些距离,鼓噪水声不再时刻充斥耳膜,我也总算能将这片宏伟全貌收纳眼下。毫无疑问,这确实是最佳的观景地点,足够舒适,能让人静心浸淫在这纯净的大自然气息里。

过去十数年,我从未亲眼看过瀑布。作为疆域狭小的E国人,我们只能透过冰冷屏幕,观看那些知名瀑布的图象。但即便如此,我们也总能从图片中感受到它们的震撼张力。那令人目眩神迷,恨不得亲眼一睹。

可再相较眼前壮景,人界那些瀑布规模,却又渺小的不值一提了。

我真想有台相机记录这一切。

还记得几个月前,我曾参加一堂讲座。讲者是个周游列国的背包客,他时刻带着一台相机记录曾涉足的景貌。

由於那场演讲办在假日,观众席只有寥寥几人。洁西刚结束学校的文书工作,晚了十多分钟才姗姗来迟。黑暗中,她矮着头,捧着纸笔坐到我的身旁。趁着前方播放影片时,她小声告诉我,她生平的最大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坐在尼加拉瓜瀑布旁,听着哗啦啦流水声,情绪高昂地挥毫写作。

这才多久以前的事。回想起来,却遥远的像上辈子。

闭上眼,我还记得当时演讲厅的布置。讲者是个带着轻浮美国口音的红发蓄胡男,後座男孩们正压低声音讨论等会儿该去哪打球,甚至是我袖口沾染的番茄酱渍,那犹如预言般的怪异形状......

这些不重要的事物至今还刻印在我的脑海里,我仍清楚记得。唯独洁西,她的脸如此模糊。我分明记得她讲的每个字句,但她的嘴一张一阖,曾经熟悉的声音,却几乎要淡出天际。

我是真的快忘记她了。我最亲爱的挚友,洁西厄德曼,那天使般的犹太女孩。她曾经是我的指路灯塔,占我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大部分。然而,这才不过几周,我却兀自前行,任凭时间流动,放任她永远止步於那一刻。

我居然差点忘了她。

但我为何会忘记她呢?想遗忘的烂事那麽多,我的记忆是否错过什麽?

是了,那同样是个糟糕不过的日子,不起眼的泰勒休斯度过他千篇一律的不愉快日常。那些日子总是烂的像狗屎一般,你不会在意其中有何分别。但那天情况显然再糟一些,因为可怜的小泰勒得知一个晴天霹雳的坏消息:他的唯一朋友死了,支撑他摇摇欲坠的世界的天,终於塌了。

隔天,结束食不知味的一餐,他得到久违的禁足惩罚。事实上这也不算惩罚,因为当时他该死的哪里都不想去。充其数是得偿所愿。

於是他躺在床上发呆,坐在椅子上发呆,趴在地板上发呆。然後他开始找刀子......美工刀,剪刀,水果刀。无所谓,脑里的声音告诉他:他需要找到能划开东西的器具。它必须足够尖锐,因为他必须确保能划开自己,找寻真实所在。

他不确定这世上还有什麽是真实的。父母的死亡,自己的孤苦无依,唯一挚友的离去,还是落在自身的拳头?这些会否都是假的?还有什麽是真的?他急於寻求一个解答。

他先是寻遍了铅笔袋,背包,抽屉,然後他开始翻找床底。那里放着许多母亲的收藏:一些节庆代表性的礼物,曾经挚爱的衣物与读物,余留七公分的铅笔,甚至是半截黏着皮屑的橡皮擦。重要与不重要一并保存,彷佛离开的人随时回来取用一样。

珍妮佛将一切收藏得很好,或许她并不如他母亲所说的那般冰冷、对她不屑一顾。她只是不善於表达情绪,是吧?就如同她的女儿一样。这点母女俩非常相似。

最後,我终於找到了,将所有箱子搬往一旁後,我看见最床底深处又一把剪刀。金色握柄,修长闪亮的刀身,那是裁缝师专用的款式,刀锋锐利可想而知。

而它的旁边,却摆着一本书。刚刚分明没见到这怪东西,我好奇地将它拿了出来,而後,就如你们所知的,我筹备了那场召唤仪式,迎来了我来自异域的新室友,并在往後日子里,完全遗忘床底那把剪刀。

回想起来,竟像是命运之神无形牵引似的。又或是我的父母,洁西,他们集合最大祝愿、将欧罗巴斯送来我的身旁,让他取代已逝的他们,伴我度过这段最艰难的时光。

我不必回头,也能知道欧罗巴斯正凝视着我。他会陪伴着我,成为我的家人,我的挚友,当我需要的时候给我最炽热的温度。是他让我有足够勇气活下来,迎向生命的转折,再度看见生命所能展现的美好姿态。

所以,欧罗巴斯。如果你愿意再问我一次,我一定毫不犹豫地答应你。我会留下来,并信誓旦旦告诉你:从今往後我哪儿也不去。不再踌蹰那一千万种悲观主义的理由。

只要,能再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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