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期结束前两天,期末成绩陆续张贴在走廊墙上。
如我所料,我的成绩并不理想。班上的华裔女孩取走了第一,她一向是个认真且可敬的对手,成绩与社交能力同样表现杰出。至於我,一个除了学业成绩别无所成的家伙,则以十五分的总分差距,遥遥落居第二。
要说失落,肯定是多少有些,但这也是能预想之事。毕竟如您所知,第一天由於维克托的缘故,我最拿手的英文表现不佳,最终只拿了A-;後来待在地狱那些数不清的逍遥日子,更使我玩乐生怠。
作为一个还算早熟的家伙,我深知自己没有一颗与生俱来的聪颖脑袋,所以更习惯的是以勤补拙,也明白当那些死背的知识一旦搁下,便成为我彻夜苦读也无法弥补的阙漏。短暂几个钟头的学习时间,根本不足以应付第二天的考试。
这是我的失误,我必须坦然接受。
然而,拿不到奖学金只是其中一件坏消息罢了,我顶多无法藉此取得珍妮佛的欢心。反正现在也不是个好时机。近来珍妮佛似乎更忙了,这礼拜我们似乎没打过照面。无论我打算出门,或者刚回来,她的房门皆是紧锁着。我甚至无从判断她是否回过家,只能从玛莉莲的平淡反应,看出大概一切如常。
自从上次的校园事件过後,我始终等不到妥当时机修复我们的关系。我真想寻个机会告诉她,近日我的反省成果,必要的话我也愿意上缴一份报告——虽然上次写家庭反省书是两年前的事了;并在那次之後,我再没试图拿围栏木板到後山坡滑草——总之,我必须阻止情势持续劣化下去。
就像,欧罗巴斯与我的关系一样。
几天前的一个早晨,我从床上惊醒。闹铃在床头吵嚷嚷地直跳着,一如记忆中暴躁嘈杂。
阳光钻过窗帘隙缝,於对墙烙下一道锁孔状的印痕。鹅黄色的壁纸色泽柔和依旧,烧了一角微微蜷起的地毯也乖乖躺在角落。没有被血液湮没过的痕迹。平凡的一切,似乎说明了昨夜奇幻的地狱之行,甚至连同更早的召唤魔神事件,或许仅仅是一个平凡青少年短暂且愚蠢的幻想。
直到看见坐在窗台的欧罗巴斯,侧过头来微笑和我道早,我才缓缓意会过来这并非一场梦。
然而,却也是那时的平静,致使睡得迷糊的我一时还无法想像:我们的关系,竟能变得这麽糟。
从地狱回来後的接连七天,欧罗巴斯与我几乎不怎麽聊天。而我的意思是,交谈是肯定有的,毕竟我们之间仍存在十米绝对距离的制约,处在一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环境。所以举凡「麻烦将水端过来」、「小东西的饲料盆空了」、「你看见我摆在床头的书吗」一类的对话,仍频繁出现於我们之中。
也不见得谁给谁脸色看。甚至,我发现欧罗巴斯的笑容,似乎更为慷慨,也不再有以往那麽多坏心眼。相处起来,你能说他变得温柔可靠许多。一切看上去没什麽大问题,更没有值得埋怨愤懑的地方。
只是有些事情,仍然悄悄变质了。
譬如,欧罗巴斯变得极为沉默。这是最为显着的一点,他比以前更加寡言。从前,他是个无比罗嗦的家伙,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论见与主意,必须立即倾诉。即便後来变得稍静一些,他也不时为自己找些乐子、吸引我的注意力,我总得为他的无聊消遣,时刻提心吊胆着。
但这几天,他总习惯待在我看不见的角落。无论是低头阅读让我从图书馆带回来的书籍,打电脑玩游戏,以及做些我始终弄不明白的研究......似乎做什麽不是重点,他的目的只是不想与我交流。
万一察觉我过於明目张胆的视线,他倒也不至於全无反应。他会抬头对我微笑,然後一句话也不说。
这时,我往往感到窒息。
从前,我以为十公尺的距离是形影不离的牵绊,现在才发觉:原来就和珍妮佛教会我的感受同样——两颗疏远的心,才是这世上最遥不可及的距离。
对此。我感到有些遗憾,也有些倦怠。
............
......
成绩公布的当天下午,南森邀请我参加他明晚的期末派对。
这是我生平第一个派对邀约......当然,我指的是「大人的派对」。小时候父母举办的生日派对绝对算不得数。那会儿我们隔着蛋糕的对座,永远只有邻居的三岁小孩,或是一条戴着派对帽的大狗。无论他或者牠,那下午流的口水,总能比我喝的可乐更多。
所以,听见这特别的提议的当下,我反射性地望向欧罗巴斯,一如往常,希望与他分享我的惊喜情绪。然而,他却彷佛不曾听闻似的,坐在离我数米的走廊半墙上,闭合双眼、下颔微扬,全心沐浴在微凉的清风中,彷佛在周遭筑起一座阳光也穿透不了的世界。
看上去如此陌生,又如此遥远。
幸好,这世上总有让人熟悉的事物。我无奈收回目光,再次望向许久未见的南森。南森依然是你我记忆中,那个少根筋、藏不住心事的大男孩,永远保持那副心怀热诚的阳光模样。所以,他依然没察觉我一时的分心,只是兴致勃勃地与我讨论这次的派对名单,以及他筹备多时的游戏项目。
我实在怀念极了这过分热情的交流方式。在过去,他超额的热情总让我感到别扭,现在却令我尤其心安。像在充满各种不确定性的环境中,你总算找到一丝珍贵的熟悉感。一如陌生汪洋中的浮木。即使你不确定它是否能带你离开,至少第一时间,它拯救了你浮躁的情绪。
何况和南森相处,本就像是被太阳包裹一般。你无须拥有太多的顾虑,甚至不必释放自己的能量,抑或忧心展现自己不擅应对的冷漠面容。因为你总能明白,对方会释出最大善意,直至将你融化,而後坦然包容你好与不好的一切。
所以,即便我不确定参与这场派对会否是个好选择,我仍然笃定地告诉他:我肯定能享受其中。
............
......
很快,复活节假期前的最後一天,迎来本学期倒数第三堂课。
完成期末考後,学期课程也等同於告一段落。没有新的进度,意味大夥儿不必再乾巴巴的上课。这些天老师或让我们自习,或放映一些据说和课程相关的电影——这分拣标准似乎极其主观。因为暂时谁也没想明白,《移动迷宫》和历史课究竟有何联系。
无论如何,不必上课,对学生绝对是一桩值得庆贺的美事。尤其老绅士伦尔特语速堪比树懒,一部情节明快的电影,肯定比靡靡之音更要吸引人得多。所以,除了部分老早入眠的同学,以及双眼永远黏附在手机萤幕的推特狂人之外,多数人仍看得入迷。
黑暗教室里,投影机过於明亮的光束成了唯一的灯照,细小尘粒游荡其中,犹如星光飘忽而闪烁。正当我绷紧神经,看主角一行人正预备穿过能绞碎人体的大型风扇时,我的桌上赫然飞来一物。
那是一枚皱巴巴的淡蓝色纸团,带着精致的深靛色滚边。
由於时机过巧,我被它吓得猛打一个机伶,而後偏头看向维克托——这不是他给的第一个纸团,相信也不会是最後一个。我不禁哀叹,这无聊家伙最近真是爱上这种隐晦的交流方式,像个热衷分享秘密的五岁女孩,幼稚蛮缠还教育不得,只能放任他成天喧闹个没完。
但想归想,嘴上我可不敢埋怨。曾经切身体会的痛感告诉我:即便维克托只是个学龄前的小屁头,也铁定不合常理地生着一双成人拳头。它们能随时把我揍得满地找牙。所以,我也只敢心里质疑:这都市男孩如今又想搞什麽坏把戏?
或许是我专注思索的模样过於痴傻。维克托扬起眉眼,示意我或许能先看纸条。如同被输入了指令似的,我倒也顺从的机械式地打开纸团。就在这时,电影恰巧演奏鼓点极强的配乐......好吧,谢了,可真是应景极了。
借助投影灯光,我看见上头以黑色墨迹潦草写着:
——嘿,能帮我一个忙吗?
我重新读过一次,以确认自己是否拼错字母,尤其是「帮」这个字。而後再看向我的邻座一眼,心里满是疑惑。
与我相隔一手臂的维克托,朝我微微一笑......真可怕,我似乎在其中看见真诚二字。我猜经历一些事之後,这家伙确实试图改变,至少就我所知,他的确有好阵子没跟那些狐群狗党厮混一块了,乖巧安分的称得上孤独。
於是我叹了口气,从抽屉翻找出一支笔,於他凌乱字迹的下方寻个空白处写道:
——嘿,怎样的忙?
埋首一会儿,他又将纸团扔了回来:
——哈,我英文挂科了。老师给了我两张博物馆入场券,你愿意陪我去一趟吗?
看见这句话,我心底对多管闲事的自己,竖起了大大的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