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生所求 — 1-3 羅大大

正文 一生所求 — 1-3 羅大大

罗善地站在家门前,左臂搭着刚退下来的西装外套,右手抬起食指。

他盯着门锁好一阵,感觉手心都出汗了,才举起食指捺往指纹扫描器。

门後一室阴暗,但展翅翱翔的声音传来,瞬间鸟爪刺上他的肩。

「罗大大,你回来呢!今天有没有乖?」灰鹦鹉呱呱问他,还是照例了呢不分。

「很痛耶,呱呱!」他咕哝,打开玄关灯,放下外套,拿下脸上的墨镜,取出口袋里的手机,而後换鞋。

「罗大大!玉米!吃玉米!」呱呱仍立在他肩上,在他行进间一路聒噪不停,监督他亮灯、洗手。

罗善地打开冰箱,从保鲜盒里拿出一根玉米笋。

「先啾一个。」他把玉米笋藏在手心。

鹦鹉将喙凑近他脸颊,还发出啵地一声音效。

他微笑。「喏!」他把玉米笋放在厨房中岛,呱呱终於离开他的肩,开始牠的大快朵颐。

罗善地搔弄灰鹦鹉的头,呱呱停止进食,仰起头来,微眯着眼,看似颇为享受,但没一会儿,又转头啃咬他的手指。

「呱呱有想我吗?」

「罗大大!想罗大大!」鸟回他,松开嘴。

他低低笑了一声,顺势缩回手,鸟又开始啃食玉米笋,他这才查看这百来坪的空间。

他没有回山上的罗家大宅,而是让弟弟善能送他回到这里,他巡视四周,空无一人。

他跨步走到主卧、两间客房、更衣室、书房、视听室、甚至是浴室,全都昏昏暗暗,彻彻底底空无一人。

他回到厨房,摸摸呱呱的头。「楷英呢?」

灰鹦鹉停止进食,歪着头盯着他。

「楷英宝贝呢?出去了吗?」他又问。

呱呱扇动翅膀。「楷英宝贝!楷英宝贝!」喊完之後,展翅飞起,而後落在客厅,踩着内八步伐,直直迈往落地窗。

罗善地迟疑一阵,走至定点开窗。夜里点灯後落地窗如镜,开窗门後才知道,原来妻子人在露台。

她坐在两人座藤编沙发上,似乎在看夜景,听见动静,却是一点反应也没。

他关上门,把呱呱留在客厅,缓缓步至妻子身旁,而後在她身畔坐下。

这时,妻子才转头望他。

她脸上平静无波,温婉秀丽的脸上有着大大的眼睛,没化妆的脸看来有些苍白。

他的妻子,楷英,常常都是这样恬静的。

她家教良好、落落大方,很符合豪门接班人的妻子应有的形象。

结婚八年来,他们很少争吵,他现在想起来,婚後楷英只吵闹过一次,就是一年前的大爆炸,但之前之後,她都一直好好地扮演着好妻子的角色。

一如他总是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从不失联,没出差时总会回家睡觉,在家里也会宠爱妻子。

但他有时候会迷惑地忆起,他和楷英,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

他记忆中那个楷英,不只有恬静。

「你回来了。」她轻声喃喃,似是耳语。

他伸手将她微卷的发丝顺到她耳後。

「楷英……」他不自觉轻唤她的名字,但又不知道该说什麽。

她的大眼直视着他,而後眨了一下,视线又挪移到他肩膀,嘴角牵动,微微一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他跟着妻子的动作,看着她拍掉呱呱留下的羽粉,也跟着低笑,而後他抓住妻子的手,交握着。

妻子注视着那被握住的手,沉默好一阵,才抬眼看他。

「罗大大。」

这三个字,只有妻子──当然再加上那只鹦鹉──会私下这麽唤他。

听着妻子低声呼唤,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抚摸她的脸,细嫩的触感就在指间,她侧头让脸更贴近他的手,像是深深依偎。

「楷英……」

再次听到这样的低喊,妻子直起脸,脱离他的手心,定定地看着他。

「我今天找了半天,终於找到我十年前的衣服,居然还穿得下。」妻子这麽说。

对於妻子突然跳题,罗善地一头雾水,看着她简单的T恤牛仔裤,他顿了一下,缓缓笑了。「我一直都知道你身材没走样啊。」

只是不知道她会留着十年前的衣服。

妻子微微一笑。「来。」她站起身,手仍被他交握着,於是他跟着站起。

妻子带他走进客厅,请他关上落地窗,又拉着他走到更衣室。

拉开橱柜,一整柜华丽礼服、名牌衣裳、限量包包出现在眼前。

「这件礼服,是参加你父亲寿宴时穿的。」她拉起淡蓝色衣裳一角这样说着。

「……」

「这件是善信婚礼时你送的,还有这个包包也是。这件是善能的婚礼那天穿的。」

「……」

「有些衣服、还有鞋子……参加的场合我不记得了……」妻子停顿片刻,又拉着他往衣柜最里面一角走去,挪开衣服,伸指解锁保险柜,拉出珠宝盒。

「……」

他不知道楷英要干嘛,只是愣愣的看着她的脸。她平静无波的表情开始有些裂痕,跟她一年前那史无前例的大爆发有点类似。

「这些……」她松开他的手,拿起一串串项链,珍珠的、钻石的;拨弄那些戒指、手链、耳环。「结婚纪念日、生日,你送我的。」

「楷英──」

她放下那些首饰,抬眼看他,脸上有泪。

「我今天收拾东西,发现每件都是你买的,虽然有些名目我不记得了,」她微微侧头,彷佛有些苦恼。「但都是你买的。」

「但都是你的。」

「但每件都会让我想到你。」她低下头轻声说着。

他伸指搭在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看见眼泪滑过她双颊,他才揽臂打算拥紧她,她立刻双掌贴在他胸前,阻止他靠近。

她退开一步,自牛仔裤袋里掏出身份证和一张邮局提款卡。

「我清清点点,发现只有这套衣服和这两张卡是我的。」她的嗓音带有哭腔,边说边指着衣服、又扬了扬手边的卡片。「哦,还有呱呱。」

他开始无法动弹,只能呆看她将卡片塞回牛仔裤袋,再盯着她缓缓转动指上那枚婚戒,而後卸了下来。

她拉起他的左手,将他手心转朝上,放好婚戒,还替他合拢手心。

「罗大大……我们离婚吧。你保重。」

看着她的动作、听着她的语句,他突然觉得稳定的世界即将塌陷,於是在她转身的那一刻,从背後紧紧将她抱住。

「楷英!」他顿了好几秒,才又说。「我没有……车震──不是真的。」

妻子却笑了,他的手臂可以感觉到妻子开始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

之後,她用力甩开他的臂膀,迅速回过身瞪着他,嘴角仍残存嘲讽的笑意,双眼却瞪得大大的,像两把利刃。

「噢!罗大大!那张照片丑死了!那张喇机的照片丑死了!居然是那样的丑照片让我被公开羞辱,居然是那种丑照片让我开始想像那些不堪的细节!你有没有车震哪还有什麽分别!」

罗善地张口欲言,却只看着妻子吼完喘着大气。

「你永远不了解!永远不了解伤人的是事件,但折磨人的却是细节!是细节!是细节你懂不懂!」她气得连唇都在颤抖。「其实本来很简单,就真的非常简单,只要不去感觉,就没有感觉,只要没出门,就可以看不见,看不见就可以骗自己,反正那些都是应酬,都是逢场作戏。但你知不知道!那张丑照片让我开始想像各种细节,想着那些女人摸着你、碰着你的各种细节……居然是那样的丑照片刻印在我脑海,一直重复播放……」

她吼着吼着,声音渐低,最後只剩喃喃,她低下头,彷佛叹了一口气。「或许我就是一直在等这种照片,这样我就不用思考自己倒底爱不爱你这个问题了……」

和上次妻子爆发的那次不同。那时她的语气是声声的不满,脸上尽是数不清的控诉,但这一次,她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彷佛丧失了所有的力量。

他看着她走出更衣室、跨过偌大的客厅,直直步往玄关。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楷英的情景,那时他看到一个秀丽的长发女孩坐在窗边捧着一本英文图监,嘴上噙着笑。

那麽的专注,又那麽的泰然自若,很是迷人。

「Yo!Thegirlwholikesraptors.」他上前搭讪。

这所学校的东方女孩不太少,迷人的也有,但她那股恬静,彷佛有股吸力,吸引着他的步伐走向她。

她抬头,盯着他好一会。「Yo!Theboywholikesgirls.」微笑漫上她的脸。「Toomany!Toomuch!」跟着又补上这样一句。

他赞赏她喜欢猛禽,她取笑他喜欢追女孩,彷佛听闻过他的花心事蹟。

场景切换,他看到她坐在咖啡厅一角,看着一本中文书,里头一样满满是猛禽。

他不禁笑了。

「嗨,猛禽女孩。」

「嗨,花心的罗大大。」她看到是他,也不隐藏早已听过他大名的事实,慧黠一笑。「走开!别站在这里!我在等我的约会对象。」

他低笑一声,反而故意在她身畔落坐,才坐下,餐厅门口进来一个白人大男孩,脸上挂着厚厚的眼镜,看起来像书呆。

「这个?」他问。

她看向门口,跟着转头睨了他一眼,脸上似笑非笑。

门铃又当了一声,一个神父走进来,她微笑。

「你等的人来了!」她说,见他不明所以,嘴角扬起。「喏!快去告解!」

他记得那时的他大笑不止,彷佛人生第一次如此欢畅,而她秀丽的脸也笑得亮起,过份迷人。

回忆袭来,又猛然回到现实,才发现不知在何时她甚至已将呱呱安置在笼内,正在套上便鞋。

连想都没想,他三两步迈至她面前,拉起她,她一个差点不稳,他将她送往大门靠着,紧紧贴着她,深深凝视着她。

「楷英──」他喊着她的名字。「……别走。」

妻子咬着唇瞪着他。

「楷英宝贝!啾一下!」在笼里的呱呱突然这样叫着,模仿他以往的语气。「啵!啵!」还配出类似的音效。

他看着妻子的眼睛眨呀眨的。

你有看过别人是怎麽看我的吗?你知道别人是怎麽看我的吗?

那些宴席的画面,隐隐约约浮现眼前,他似乎看到妻子努力回避他人视线的模样。甚至在罗家大宅,她是不是也避免与他人──即使是他的家人──对视?

眼前的脸与各种记忆中的重叠,他好想念那张慧黠的笑脸。

他用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泪,轻轻吻上她的眼,缓缓吸进妻子的香气,自从一年前妻子大爆发後,喔,或许在更早以前,他就没机会好好感受的、总是莫名让他心里又柔软却又挫折的温柔。

「楷英……」他靠在她耳边轻喃。

她的眼睫在他颈间轻颤着。

「我──」他要怎麽说起那些他自己也厘不清的情绪与行径?「我也不知道我──」

她用力推开他。

「不要。」她脸上几乎没有表情。「不要讲藉口羞辱我,也不要讲任何理由合理化你的藉口。」

她彷佛用力眨掉即将又再泛流的泪水。

原来冷漠比恨意更令人恐慌,他现在才明白,在这了悟的瞬间,他松开自己紧靠着她的身躯。

「我会找律师联络你。」她垂下眼,说完这句话,缩低身子提起呱呱外出笼,开门离开。

「罗大大!再见!再见!」

呱呱聒噪的语音围绕在他耳边,他看着妻子走向电梯的背影,她的孤单决然,彷佛决意要将所有一切归零。

不要他给予的一切,不要这个婚姻,不要他。

叮。

电梯门开,她头也不回地踏入,电梯门关上,廊道再次恢复一片寂静。

他阖上门,瘫坐在玄关地板上,感觉受挫又烦闷,那种无能为力甚至让他产生些许怒气。

你有看过别人是怎麽看我的吗?

你知道别人是怎麽看我的吗?

你到底知不知道空气是可以阅读的!

妻子过往的泣诉浮现在脑海。

自从她大爆炸後,她的泣诉就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如鬼魅般纠缠着他的思绪。

接班人就要有接班人的样子!就算不会,也要装得很会!

玄关桌上手机的震动让他回神,他伸长手摸到手机,拿到眼前,看到萤幕跑出新信件提示,主旨是四维集团总部发布人事异动通知。

他懒懒地点开,懒懒地看着通知内容,恍惚了半晌。

莫名,他突然有种感觉,彷佛他的人生一直都是一场戏,而他一直被错置在他根本演不好的角色里。

八卦小报出刊的同一日,四维集团总部发布人事异动通知。四维航空财务部副总罗善地调任四维物流总经理,即日起生效。

新兴豪门、四维航空的罗家第三代少东罗善地,原本预定接班人选,即日起被发配边疆。

於是,罗善地的花边新闻与职位异动,兴起一股八卦热,从早期罗家第二代的风流情史、近几年的第三代内斗,新旧八卦加绯闻小火慢炒,台面上的新闻媒体轻描淡写,但小报与网路持续热议,外行的看腥羶,内行的私下讨论罗家新接班的可能人选以便交关友好。

人情冷暖,无所不在,自古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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