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煙火之城 — 2|L’Étoile

正文 煙火之城 — 2|L’Étoile

连恩海,今年二十岁,我的青梅竹马,是个异於常人的女孩。

没错,异於常人。

我们相识於五岁,社区的小公园。我在秋千荡到最高点之时放开绳子,想假装自己会飞,下一秒便重重摔到地上。她从摇摇马上跳下跑过来看我,同是五岁的娇小孩子,却使尽力气背着脚踝扭伤、嚎啕大哭的我回家。回去的路程上我一边掉泪一边问她为什麽要帮我,她用与年纪不符的沉稳语气回答,

「你很努力想飞了,我觉得很棒啊。」

她叫我「炀」,我叫她「海」。我们一起上小学,国中,高中。我开始意识到这个女孩的不寻常之处。

五岁,我们初遇那时,她能看一条花纹小布巾仅仅一眼,告诉我那上面总共有几个圆点。

七岁,她画了一幅细节完整的世界地图,告诉我波兰的历史,以及她有多想去土耳其和非洲。

九岁,学校智力测验那天,她被老师找去,不见踪影。

十一岁——

「你是天才吧,海,」考试前,我盯着数学课本,泄气的胡乱翻页。「学校段考这种的,你肯定躺着考都能过吧?」

五年级的恩海,不同於数年前,她原本澄澈的眼眸蒙上些许那年纪不该有的晦暗。「——我才不是什麽天才呢。」

她从智力测验以及「英文课事件」,同学们开始意识到她的天赋而敬而远之後,就变得有些奇怪。除了绝顶聪明外,她还有其他不太一样的地方。年幼的我尚无法将那种异样感付诸文字形容,但恩海开始变得相当黏人,比起以前更加亲近我。她缠着我,听我说话,陪我打球,也会兴奋的分享她眼中色彩斑斓、充满未知的世界。我想这样的她也不坏。

「至少你还陪着我,炀。」升上国中後,她仍然常常这样说。「有你就够了。」

国二的某一天,恩海的妈妈把我找去单独说话。恩海没有爸爸,她母亲一人支撑着家里,面容温柔却憔悴。恩海妈妈微笑着,为我一直陪伴恩海道了谢。

她还说,她说恩海生病了。一种叫「学者症候群」的病。是天生的,是她所有不凡天赋背後的真正原因。国小三年级时在大学心理系实验室诊断出来的。我愣了愣。三年级,就是那次事件以後,是恩海个性遽变的转折点。

这病伴随的是恩海情感依赖异常强烈的表现,也就是她一直那麽黏我的原因。恩海妈妈的笑容逐渐融入晦涩,「恩海她啊,自从小学要好的同学们逐渐疏远她後,她崩溃了......炀炀你懂这种感受吗?当你太爱太爱一个人,她却不爱你的时候,你的心会多痛?」

「可是,他们只是一般的朋友啊。」十三岁的我还有些懵懂。「不用那麽难过的吧?」

「这就是恩海比其他任何人更痛苦的地方。她生病了,即使只是一般的朋友,她也会非常深、非常用力的去爱,她会放很多很多感情。所以,要抽离这些感情,对她而言是天崩地裂般的事。」

恩海妈妈的这句话深深烙印在我心里。

升高中考试前两个月,我盘腿坐在图书馆自修室的椅子上,没在专注於桌上摊开的历届考题和讲义,而是侧过头注视在我旁边专心看着量子力学导论的恩海。她一直以来都留着不超过肩膀的整齐短发,尾端因为自然卷有些翘。

「怎麽了?」她的视线仍然停留在书本上。「数学有问题?」

我单手撑着下巴,脑袋没在思考,话语唐突脱口而出。

「如果我说我会跟你考上同一所高中,你会怎样?」

她转过头,表情惊诧。我喜欢看她惊讶的表情,或其他任何的情绪起伏。我喜欢她对这世界的变化跟着有所波动起舞的样子。

「好啊,」停顿数秒,她嘴角上扬。「你做得到就试试看。」

我知道她想去那间公立男女合校的第一志愿,而她一定会去那里。我的成绩则是始终如一的绝对普通,不好不坏,不上不下。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做出这种荒唐的宣言,但是——

「好,你等着瞧。」

那年九月,夏末的清爽气息捎过城市,带走国中最後一年的浮光残影。我站在对面路口,背着绣上校名的斜背包,笑嘻嘻回应校门前恩海的招手。

「你为什麽当初不考数理资优班?」

「你为什麽还不交女朋友?」

某天放学後的走廊,夕阳斜射,将一切染成金黄。恩海靠在女生教室门前的墙上,沐浴在日落中的脸已经几乎脱去稚气,我猜想我也是。她的及肩短发在後颈仍始终如一的乱翘。

「啊?」我反射性地问。

「那是我的反应才对吧。」恩海皱着眉头回应。「数理资优班?不是很明显吗?那麽麻烦,要单独招考,课业量感觉比普通班多一倍,还要被拉去参加各种竞赛,我才不去。」

「......喔,」我说,瘪瘪嘴,也侧身靠到墙上,与她并肩站着。「好吧,那女朋友又是怎麽回事啊?你是我妈?交了的话还要提醒我『记得做安全措施』是吗?」

「不是啦,」她说,罕见的微微脸红了。「我的意思是,你也知道,从国中开始就——你就一直有很多机会啊,现在也是,我们班的女生都在讲你的事情,虽然我是无法理解啦......总之,就是,嗯......」

我认真看着她困窘的侧脸。这样的表情在这个女孩的脸上,太新奇了。逆着日落的金黄余晖,有种奇妙的感觉从我的心底酝酿。

「又是你班上哪个女生请你『跟邱炀提一点关於我的事情』之类的东西?」

「你——你怎麽——」

「嗯,」我敲了下她的头。还记得,国三那年,我的身高首次飞跃性成长,超过一直在女生中鹤立鸡群的恩海时,我有多兴奋。如今我们已经拉开一颗头的差距。「这种的我大概猜得中。听好了,你就这样回应那些女生:『邱炀他说,随便啦,他还不想交女朋友』。』

「『邱炀他说,随便啦,他还不想交女朋友』......」听到她认真的复诵,我差点笑出来。「这样的回答感觉超随便的。」

「但,事实就是这样啊。」我说。

这个「随便啦」宣言,不知怎麽的,一直坚持到了高三。虽然,我似乎也没刻意去遵守自己立下的规则就是了。高中三年,因为不同班,不同楼层,社团也不同,回家的路程不再一起并行,我跟恩海的互动渐渐少了很多,然後,时间飞逝,又到了大考的季节。

考前三个月的某天夜晚,补习班下课的回家路上,我在社区的小公园秋千上看到了那个自始至终都熟悉的身影。

「哇,」走近她,我惊讶地脱口而出,「你的头发......」

是恩海,穿着长袖卫衣和棉裤,在秋千上晃来晃去。她从小的招牌及肩短发,我总是喜欢观察的那头有着卷翘发梢的及肩短发,被剪到了耳上的长度,跟男生无异的发型。

她的微笑平淡,「头发吗?没什麽,突然想试试这种发型而已。」

我沉默着站在她面前。

「很帅吧?我就一直觉得我剪起这种短发一定会变得比你还帅。」

我们沉默良久。

我看进她眼眸里,缓缓吐出一句话。

「......你很努力了,我觉得,这样很酷。」

她注视着我。忽地,眼泪如骤雨般下在她布满阴霾的脸上。她站起来,奔到我面前,我早已双手敞开等待。不停地,雨不停地下。她倒在我的胸膛前,哭得全身瘫软。

我一直知道。没有喜欢过任何人的她,喜欢上已经毕业的一个学长,一个永远也不可能喜欢上她的人。她试图假装忽视事实,但当看见学长牵起别的男生的手,她再也无法假装。我想起恩海母亲说过的话。恩海对於普通朋友的喜欢,就已经超乎想像的深重,更何况,是以爱情为名义的喜欢。当这样的感情无法被回应,甚至被忽视,她便全身心的碎裂了。

而我什麽都没办法做。因为早已预见这样的结果,我只能在事情发生之後,在她破碎之後,再在原地等待她,再试图修补,将她的心拼凑。

那晚,以及之後的好几晚,大雨悲伤的、不停地落下,在我的世界泛滥成灾。

我并不厌烦。耐心地伸出双手,就这样一直等着。等雨停歇,等阴霾散去,等天空放晴。

幸运的是,恩海并不是会被心理状态影响成就的普通天才。几个月後,放榜,我们一起上了第一志愿。即便再怎麽崩溃,也许只是因为大学入学考试对她而言根本是一加一幼儿园等级的程度,根本丝毫没有影响。

出於兴趣,她填了资管系。考试时运气出奇地好的我,进了热门的电机系。恩海的锋芒在大学越趋明显,那里有着以前在狭隘的高中里所没有的资源,以及许许多多的未知,正是她最热爱的。见识增广,加上年纪的成熟,她逐渐克服我後来才得知被称之为「非典型自闭症」的情感依赖症状。虽然,她依然讨厌她身为「学者」的天赋。

「这不是天赋,炀。」她常常说,「这是病。」

每次她会这样说,都是在哪个教授又发出热烈邀请要她转系过去或是参与研究计画的时候。她已经力行低调,但事实是,很难。每次她这样说,我的心就会忽的一阵揪紧。

大二以後,我们跟另外两个社团认识的朋友一起在学校附近合租了房子,我考到机车驾照,有时候跟人骑出门玩,大部分时候载她。她交到了多年以来第一个真正要好的女生朋友。她开始打工,去实习,认识更多人,参加更多活动,露出更多笑容。

「我突然想到,」大三,九月某天晚上,我跟恩海跟其他两个室友在合租屋喝酒时,微醉的她忽然举起啤酒罐,大声说,「你高中时立下的那个『随便啦』宣言呢?啥时要兑现?」

「什麽?什麽随便啦宣言?」室友之一的余千帆甩甩长发,同样大叫,「那啥?」

「有故事!我也要听。」室友之二徐恒安,也是我的死党,跟着附和。

恩海晃着啤酒罐,看着我露出得意的笑,脸蛋透红。根据一直以来的经验,这家伙喝太醉时会变得非常危险。「你们想听?哎,那可是很长的故事。」

那双眼眸里的清澈明晰,自小到大没变过。无论曾经阴霾笼罩,抑或是大雨倾盆,我都看得透。

那瞳孔後是一整片温柔浩瀚的宇宙。

「是啊,」我说,迅速抢过她手上的酒,嘴角上扬。

「是很长的故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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