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来我发起了不切实际的梦。
每天晚上都做梦,梦的内容有些连贯有些破碎,把它们一一记叙下来以后再重看一遍,便能悚然发现,将它们重新组合排序以后,这会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出于敬畏等等复杂情绪,我并未真正把它们重新排序,而是暗自惊叹。我像是倏然触碰到了某座冰山的一角,它在我的脑海深处静静漂浮,被流水缓慢地带着走,频频回首要我把它水底下的部分发掘出来。不过我吃不太下。
印象深刻的倒是几个无关紧要的片段,在此就着墨稍微描述一下。以我拙劣的笔力,无法将我梦中所见所感描摹清楚准确,看在读者眼睛里想来也会是其他的体验,所以,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啊,很难把自己的真实感受传达出来呢。
梦里有个绿瞳黑发的普通小姑娘,长相普通,身高普通,无论哪个方面都只能被叫做普通。她在某个大家族里长大,有一个美艳的母亲、一个入赘的父亲。小姑娘呀小时候就是一只素色的蛾子,活在家长给予的淡淡光辉里,不思忧愁。
小姑娘的名字很男性化,而她的性格趋近于无性化,塑造她的乃是一成不变的家规、长满青苔的假山、从檐角间的缝隙漏进来的古代的日光。她在薄染尘埃的木头厅堂里枕书睡着,在连绵梅雨天气的江南园林捕捉萤火,在破旧但仍难掩昔日荣光的绫罗绸缎里寄居着虫样的身体。
小小的姑娘不显山不露水,眉目间带着淡淡的面粉气味,呵气之间都是绵软的糖丝味儿。
树在长高,草在摇曳,而她在长大。
小、弱、娇的孩童骨殖变成了微有曲线的少女躯体,她像大人一样打扮起来,拢起袖子莲步款款,黑发飘飘席卷了一帘春雨。在留声机缱绻模糊的背景音里与看不见的舞伴缓缓旋转,在寒意渐重的初冬深夜小心笼住将熄的熏炉,衣袂都染上暖和发潮的甜腻的熏香气味。
关于她的故事就在这样的将要腐败的气味当中拉开了序幕。
作为一个旁观者,我要说,如果这是一本小说,那么想出这样的剧情的人一定是个内心非常阴暗的家伙。
到处都充斥着暴力、背叛、崩溃、欺骗、错过。一样一样,一页一页,无所谓的沉重的翻过去的全是心伤与疼痛。他们仿佛都在自己画下的牢房里苦苦挣扎,个别的要离开,然后被锋利的现实砍下脑袋,退出游戏。
没有人是干净的,没有人是无辜的,除了小姑娘。
她也只是看起来「无辜」而已。
我渐渐地不想再做这个梦。随着故事的深入发展,基调居然快乐了起来,是杀人的凯歌还是地狱的称颂?那是光明所庇护不到的角落,于是庞大的角落之地居然有人称起神来,他张开纸片般的翅膀迎接那个小姑娘。
他蒙住她宝石般的眸子,在她耳边低语,从而窥见她的前世今生,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一幕幕都似被撕成粉碎的星辰,连惨叫嚎哭都来不及发出,就被抛入冥河当中——无影无踪。
她伸出手要抓住什么,可是没有救命稻草或者橄榄枝给她,她所触及的尽是虚空。
而她以为自己得到了救赎。
我强迫自己不再睡着,于是也就不再做梦。但是我到底是个人,需要睡眠。
我在逃避,因为我无法原谅救不了任何人的我。太软弱无力了,我宁愿不面对。
我抱着枕头入睡,于梦中再次见到小姑娘。
她站在黑暗里,手中捧着一堆碎裂开来的闪着光的东西,她展示给我看,碎片拼凑起来会是一个完整的心脏。
“是谁的呢,会是谁的呢。”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这里空空荡荡的,从来都没有东西。”
她站在一棵发白光的巨大的枯树底下。
手一松,碎片掉落在地,融化了一般塌陷进了地面。
她原地转圈,手高举过头比出捧着什么的手势。
“什么都没有呀,”她笑,很可爱很好看,“为什么你还在呢?梦该醒了。”
之后我再也没梦见过她。她大概是死了吧,我想。
【二】
我本人是某师范专业在读生,有时需要出去考察,听听讲座写写观后感,混几个学分。
机缘巧合,我争取到了一位历史系大家的讲座座位,便与几个朋友一起结伴去了讲座。
那个讲座没有在什么中心什么大楼举行,而是选址在了那位大家的家中。大家出身书香门第,祖上曾经权倾天下也曾经家财万贯,甚至于在寸土寸金的上京中轴线上拥有一座面积可观的私家园林。
大家的家便是那座园林,而我们有幸坐在这历史悠久、价值不可估量的豪华园林中听上一场大家的讲座。
大家的家族到了今天,也依然是金融巨头和政治世家,在上京的权势无人可敌。
怪的是大家算得上是家族的领头人,却是个文化家,在金融与政治方面似乎无甚建树。
不过,人家那文化底蕴,就够我赞叹上许久了。
大家姓唐,是名几近迟暮的男人,栗色头发中夹杂着银色发丝,居然没有秃顶,身高对我来说算是比较高的——虽然,对于我这个一米七五的女人来说,男人除非超过一米八五,否则根本算不上什么「高」。
大家很有绅士风度,为我们几个女性听众一一拉开座椅,又有仪态优雅的侍女模样的人为我们沏茶,端上精致点心。说是听讲座,倒更像是做客。
这里是大家的书房,透过雕镂细致的木框窗子,可以看见外头一簇挺拔青竹,阳光淡淡的。
虽然年龄比我大上一轮,但大家意外的并不太显老,五官轮廓还可以清楚的看出年轻时是如何的风华绝代,而现在则多了风霜与沉静,颀长身子包裹在漆黑的古式长袍里,闲适地靠着圈椅。
他先随意地聊了几句家常,还指书桌上的相片给我们看。书案是上好的花梨木做的,上头叠着几本古籍,古籍底下压着手写信纸,居然是花体的漂亮英文,往下还有严谨的德文。大家看来精通几国语言。
而大家指给我们看的相片,则夹在几本古籍之间。
相片是几年前照的,却故意做旧处理,微微发黄,像是被倒了茶,又细细地抚平了褶皱,裁掉了毛边。相片上有四个人,两人坐在前面的椅子上,两人站在椅子后面。
椅子上的两个人是夫妻模样,左边的似是年轻时的大家,跟现在一样,穿着黑色长袍,上面用红色丝线绣着桑梓图案,栗发黑眸的很是清冷俊俏。
右边的是个过分苍白幼小的女人,黑发披在羸弱的肩膀上,一张小巧的圆脸蛋,碧绿双眸微微阖起,可是双唇却又红得很刺目。她穿着与大家同色的袄裙,搭在大家手中的小手戴银镯,戒指很明显的就是与大家成套的。
而现在的大家则是左右手无名指上都戴着银戒,不过右手那一枚很明显要比左边的要纤细上许多。
站在后面的两个人一高一矮,都是男性。矮的那个站在女人一边,黑发黑眸,拖着一根长长的小辫子,对着镜头笑得很是狡黠,手虚虚的搭在女人肩膀上。
高的那个站在大家这边,与大家一致的栗发黑眸,黑袍白肤,长相未必像大家那样那么具备侵略性,不过是最温和寻常的那种模样。
把照片翻过来,就能看见背面,一行遒劲有力的钢笔字铁画银钩的写着他们的名字:
前:唐晓翼,宋朴
后:唐迁,唐白禧
大家的名字乃是唐晓翼,照片上的看来便是大家的家人了。
我的同伴看着大家的夫人,也就是那名叫做宋朴的苍白女子惊叹:“大家的妻子气质好好,不知道是哪里出身?”
大家端着一杯香茗,慢品:“她的确出身某世家大族,不过本人相当于平民出身。”
另一个同伴指着大家的儿子,那位唐白禧:“大家的儿子生得好漂亮,今天有幸见他一面吗?”
大家放下茶盏,似乎要把自己唇边一点笑意给吞回去:“犬子在他十八岁那年意外去世了。”
看来每一个问题都不得人心。
而我看着这张照片和上面的人,以及眼前的大家,只觉得手脚冰凉:这正是我梦中所见的小姑娘最后组建的家庭情形。
【三】
我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世界上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小姑娘名叫宋朴,她最后结婚的人叫做唐晓翼,她的儿子叫做唐白禧,唐晓翼的哥哥叫做唐迁。就连这张全家福性质的照片,我也在梦中见他们拍过。
而那几行在相片背面写下的钢笔字,我也在梦中见唐晓翼一笔一划写下过。
一切都与我的梦完美重合,而我居然想要与大家单独的谈一谈。
那天告辞以后,我终于再次联系上了大家。
电话里我语焉不详说不仔细,大家则好脾气的同意再见一面。
事到如今,我反而有些犹豫。按照我的梦,这位大家绝对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温柔无害,他对小姑娘的所作所为称得上是「暴虐」。
不,他对任何人的所作所为都是「暴君」的行径。
我深知,若我同他摊开谈,恐怕我没命见到夕阳是什么样子了。
可是那个故事具有一种危险的魔力,引诱我深入了解。
【四】
再次在大家的书房里见到了他。
他依旧是一身黑袍,而我坐在上回坐过的椅子上,不知为何浑身难受。
我等待他开口。
此时有人敲门进来,我抬眼看去,落入眼中的正是唐迁那张不起波澜的面容。
见到真人了。
记得在梦中,他对小姑娘很有好感,却因为大家而被迫扼杀了自己的情苗。
原本属于虚构的人物,此刻一一出现在我眼前,我竟然觉得惊悚无比。果然我还是真的没命见到夕阳的样子了。
唐迁进来给了大家什么东西,对我点头致意后便退了出去。
一丝丝惶恐,还有一丝丝侥幸。
大家低头看着那个东西,栗色发丝垂下看不清脸上神色,再次抬起头时已经不再是那张迟暮的脸,而是在我梦中出现无数次、那张惊才艳绝的妖孽般的面孔。
我吓得往上一缩,手抓着椅子扶手,大气不敢出一个。
——出现了,真的出现了。那个小姑娘的噩梦,也是我的噩梦。
真的是他。
这一趟是错误的。
我不该主动送上门来。
窗下点着熏炉,孔洞之中升腾起袅袅烟雾,模糊朦胧了外头古旧暧昧的阳光。
屋檐底下挂着鸟笼,被囚住的金丝鸟儿窝在阴影里,把脑袋埋在翅膀底下安静睡觉。
远处隐隐约约的有曼妙丝竹声,时光恍然倒流,重回将相王侯的朝代,歌舞升平,妃嫔媵嫱,埋葬在紫禁城的无尽宫墙底下。
大家修长漂亮的手指轻轻抚触着古籍刻满岁月的封皮,他长睫低垂,薄唇边缘倏地勾起一点叫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她很美好,对不对,小姐?”他和颜悦色的问着我语焉不详的问题。
我除了点头还能做出什么反应?虽然小姑娘顶多中人之姿。
大家支着下颌,一脸兴味盎然的打量着我:“想不到,居然是您梦见了她,那很好。我曾经拜读过您的部分大作,那么恳请您,把我和她的故事写成小说吧。”
可不可以请您不要用敬语?太吓人了!
因为巨大的恐惧我开始丧失语言组织能力,口齿不清:“对不起,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想起还有点事,先告辞了。”
说罢,我抓起包起身就要走。
“这么着急做什么呀,小姐。”大家在我身后幽幽道,不必回头我也想象得到,这个男人一定按着太阳穴露出无奈的微笑,“我可很期待你心中所想。”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的敲打在我的心脏上:“她也很期待。”
【五】
我的内心很复杂。
因为我一回家就打开了电脑,等我反应过来时,屏幕上的文档已经写了有七千多字了。
我停不下来,手不听我的命令,连带着脑袋一起高速运转,我不停地写啊写,不停地把我心中所想记录了下来。
于是就有了现在这篇小说。
我不知道大家看见这篇小说会怎么想,他大概会打死我,我看不见夕阳的样子了。
然后我又想,小姑娘如果还活着,看见这篇小说,又会作何感想呢?我是以她的视角记叙着这个故事啊,虽然我添油加醋了很多就是了。
可真是先生拂袖归去来——将军战马今何在?
女主角已经去世多时了,而男主角还安静的活在这个世界上。
说不定哪天就会在街头偶遇那个一脸淡然长相俊俏的高大男子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