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L栋建筑下,正对着贯通至建筑另一面的水磨地长廊,沿着廊道走去左侧是间木工坊,深吸一口气还能感受到木材的香气充溢胸口,记得先前准备公演时常听见切割木头的声音,隔着玻璃厚门望去,木制的展示柜陈列手工艺商品,我从未真正入内过。通往实验剧场的楼梯位於长廊最底的右侧,楼梯的转角摆放二楼书房的招牌。
楼梯口旁有一个小小的空间,当时公演,那里是贩卖文创商品的区域,挪来的两个课桌,临时搭建起一座小卖铺,高二担任筹备人员时,小杏和另一位总务组的同学理莎坐在那,一面把算着钱,一面端详文宣组的设计然後对着文宣组的我碎碎念。
「怒!要不自己来做。」我当时不满地回应小杏。
我来到这时,一群一致T恤的少男少女和全黑打扮的男女,各自散去至自己的岗位,建筑外摺叠的长桌摆放几包椰子口味的乖乖,几个人齐力将桌子移至不会阻碍路口的位置。我猜他们是恰巧祭台完成。
这时我肩膀被一个身体擦了一下,扭头一位绑着双马尾,上了点底妆的女孩经过我身边,我意识到自己挡住他们的动线,借过路,和她道歉,她点点头并露出笑意表示没关系,继续进行她被安排的工作,但走几步路,她忽又转过头来。
「我们待会十点半会有一场联合公演,在这栋二楼的实验剧场,是免费入场的,非常欢迎您来看戏。」她看起来是个活泼的孩子,即使是单眼皮的小眼睛,眼神依然充满朝气。
「不好意思,我要等人,他应该快来了吧。」得知温先生会来看公演,我们达成共识,暂时先挂电话,将叙旧改为现实的面对面。离我和他约定的十点只差五分钟,我有些於心不忍地拒绝女孩,不愿意让她失望,赶紧向她补充:「但我下午,会来看的,下午也有场次对不对?」
「对啊!下午是石桥女中旭陵高中的表演喔,我也会表演。」女孩眨了下在圆框眼镜下的眼。
「你是桥女的吗?」
「是呀!」
我没有告诉她我也是石桥女中,她又继续忙去,当我直视她背影时,有某个瞬间,我以为那是自己。
我穿到长廊的另一边,开始观察认真工作的学生。
这时我背後出现一道声音,「我刚刚在门口,也有两个小孩在宣传。」我转过头,对方的头发微微卷翘,他穿着军绿色衬衫外套,内部就是简单的白色棉质上衣和牛仔裤,佩戴一顶白色的鸭舌帽。
除了没有眼镜外,他的形象几乎没有变化,和记忆里的样子完美重合。
即使如此我这个有辨识熟人障碍的人,还是有些迟疑地唤出那个名字:「……温季?」
「姐!夸张欸,认不出来吗?」他这麽叫我时,我想起当时在话剧社,都称呼彼此为「姐」,无论男女。这称呼使我浑身一热。
温季说,他觉得「姐」是很神奇的称呼,一句话就能拉近两个陌生人的距离。现在还发现一个新的功能,原来也能瞬间让两个久别重逢的人,带回以前的时空。
「有啦!有认出来!温季!温季!这麽久没见了,你居然完全没有变!我算算,我们分别是什麽时候,二零二一,啊!快十八年了!」突然好想尖叫,但我忍住了。虽然已经先通过电话了,真实见面了仍然激动得让我不由自主地一直拍他。「可以抱你吗?好想抱你。」
「哈。抱啊!」我获得许可後环住他的肩,过程他嘻嘻地笑着,直到我松开手後,他道:「没有变你还认不出来,我看你背影就认出来了。」温季调整他的帽子,声音颇高昂。
「你怎麽认的?」
「走路的方式和身材。」
「好厉害!如果是我一定认不出来。」
「拜托,不要拿我给你比,你在这方面一直都很弱。」
听见温季久违的吐槽,我又陌生又熟悉,和相视好一阵子,周围的景物在错觉中泛黄起来,这深层的宁静持续许久,原先包围我们的杂音也被凝结的空气区隔开来,直到我们意识到又挡住人了,还是一名身穿黑衣黑裤脸上没有笑容的男子,我们才一齐笑出声来。
「我们快点走,不要在这里碍事。」我拉着温季一起步离L栋的入口。
离开後不久,走在文创园区的磁砖路上,温季提起方才在L栋时被我们挡住的黑衣男子。「是舞监老师吧。」
「为什麽?」虽然我也认为,但那是一种感觉,我说不出具体的原因。
「没什麽根据,单纯觉得他给人的感觉很像木子。」
「木子……木子老师啊,好怀念喔!」木子是我们当时公演的舞监,後来成为当时我们石桥女中话剧社团的老师,「可能是都喜欢戴帽子。」我猜,木子老师在我的印象里,几乎很少拿下帽子,他第一次来到我们学校,甚至带着一顶渔夫帽,搭配花衬衫和短裤,当时小杏便不停地调侃老师,说他是来桥女钓鱼的。
我从记忆里抽回注意力,看着温季说:「我怎麽感觉你没什麽变?」他提起木子时自然得像是昨天他还在当我们的老师。
「有吗?我觉得我变很多。」温季自己却不这麽认为。「嗯,好像比较没有那麽疯狂了。」
「啊对,你之前明明还跟我说过,如果我们很久没见面,再见面一定会尖叫。」要是他尖叫我就敢叫了。
「我没有说过吧!」
「有,我记得很清楚。」
「这句话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孩说出来的话,不要现在三十四岁了还信他说的鬼话。」
我笑了几声,这是真心诚意的笑。他一脸不知道我在笑什麽,但是,听他说话,我就是会不由自主地笑。
抚平重逢的激动心情後,我开始问他的近况,他说他之前一直在一间旅行社担任OP人员,处理一些後勤的工作。「但前阵子旅行社倒了,我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在干嘛,就过日子吧。」
这麽听起来,他现在是赋闲在家,听起来和我差不多,自由工作者只是好听一点的职业名称吧。问到一个有些尴尬的话题,於是转而问他,「欸,你结婚了吗?」
「怎麽问这个问题啦。齁!」他翻一个白眼,我喜欢他的反应,很符合他的形象,接着他又用三八的声音道:「没那麽快。」
「三十四岁了欸,不早了。虽然我也还没。」
「干嘛跟你说啦。」
我们不知不觉走到文创园区的尽头,是一块停车的空地,我们走上保全留守的高台。那是过去我们常骑车进入的口,我和温季家住在同一个里,走路只要三分钟就可以到彼此家门口,我们的住处需要过桥才能到市中心,我们总是牵着脚踏车走地下道。
停车的位子,便是此刻我们凝望的这个空地。
「欸,我以为你会很快结婚。」
温季不解道:「为什麽?」
「不知道,就觉得哈哈哈。」我看着他无言的表情,笑问道:「你记得,那个学弟吗?」
「谁?」他的脸色有些变,感觉就是在明知故问。
「你喜欢的……我忘记叫什麽了。」
「喔。三月喔?」
说起那个人的名字,温季的脸色转为淡定,我想起学生时期看的电影,我觉得他的反应和当时剧中演员十分接近。面对高中时的恋情,除了淡定,还能以什麽其他的情绪回应?
「对对对。」
「无聊。我没有再连络他了,你不说我根本不会想起来。」
温季说,我们又隔好一阵子没有再对话,我有些在意自己是不是问了奇怪的问题。温季率先打破沉静:「现在是在发呆什麽?那不是什麽重要的事。重点是,吃饭了吗?」
「嗯?还没。」
「我们要先去吃饭,才赶得回来看石桥和旭陵的公演。」
他说,见我还愣在原地,迳自转向走去,我便跟上去。
十八年前,我们以为我们会达成梦想,嫁给初恋,过得轰轰烈烈。
但想起刚刚提到三月时温季的反应,我才幡然大悟,我们只是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普通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