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朗再见到钟毓已经是五天後了,那天钟毓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令程朗一直耿耿於怀。照他自己的想法恨不得立马找钟毓问个清楚,或者直接自己去塔林寺看看。
但是城西山脉相连地势复杂,问过的人都说不知什麽塔林寺,而钟毓在钟蕴醒过来之後便回了钟府,根本找不到人。
新人尚未行礼拜堂,钟蕴住在程家终归是名不正言不顺,前几日钟蕴的身体状况不宜挪动,现在有了起色之後便要回家休养,与程逸的婚事须得另择吉日。
钟毓今日过来便是接妹妹和母亲回家的。
随着钟蕴逐渐好转,程府上下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待一切收拾停当之後已近午时,程夫人自然是要留钟毓他们吃过饭再走。
程朗很想找钟毓问问清楚这件事情,但一直没有跟他单独说话的机会。
程家人口单薄,程国公夫妇膝下只得一双儿女,并无偏房妾侍,除此之外就是常年都不在京中的程朗了。
中午这顿饭不大不小也算得上是场家宴,为了照顾难得回家一次的程朗,这些日子程府的膳食做得颇为丰盛,多是些京城特色的菜式。
程颖还不到七岁,正是懵懵懂懂的年龄,饭桌上直盯着钟毓看。
程夫人以为程颖是第一次见到钟毓所以好奇,不禁开口训斥:「小颖,专心吃饭。」
程颖挨骂了倒也不怕,只接着道「钟家哥哥真好看,比阿兄还要好看。」歪着头思索了一下又开口:「有皇后娘娘那麽好看!我长大了要嫁给钟家哥哥。」
钟毓没料到还有这一出,刚喝下去的一口汤差点呛到肺管子里。
一桌人听到这「胆大包天」的言论都看向程颖,小姑娘笑得娇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透着澄澈的光。「你们都看着我做什麽?难道我说错了?钟家哥哥不好看吗?」
程朗悄悄看了钟毓一眼,不得不承认这人确实长了一副好相貌。
他回京不久都听见了众人传言说钟家大郎出门曾有掷果盈车的盛况,又说此人端方雅正颇有君子之风,京城中的女子做梦都想嫁这样一个郎君。
程朗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心中颇为不屑地觉得这些人不过是为皮囊所惑。
钟毓看着程颖,想要摸摸程颖的头但忍住了,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程颖还是小孩心性,转头就忘了自己要嫁给钟家哥哥的豪言壮语,一心惦记着要去找新娘子姐姐和她养的胖黑猫。
饭後众人去接仍在偏院修养的钟蕴,只留下程朗陪着钟毓喝茶。
程朗隐约已经猜到钟毓说的那个人是谁,但对於自己不愿意接受的事情,在亲耳听到亲眼见到之前人总是难免会心存一丝侥幸。
程朗也不兜圈子,直接问道「你之前说的故人是不是云霁?」
钟毓挥挥手让跟着伺候的小厮去门口候着,待其走得远些了才开口跟程朗说话。
「四年前京城动荡,行止被敌军所伤。後来圣上登基,云家已经没人了,所以我将他悄悄安置在塔林寺养病,但他伤势颇重,没熬过夏至就去了。」
「他弥留时对我说,若有机会见到你便将他的遗物交与你保管。」
之前一连下了数日的雨,今天终於放晴。
午後的日照穿过树荫和窗棂洒在程朗的脸上,光影斑驳摇曳,钟毓觉得自己突然眼花了,虽然近在咫尺却看不清眼前的人。
恍惚间自己看到的彷佛不是程朗,而是早已不在人世的云霁。
故人长绝,回头无岸。
钟毓记得四年前那一日风狂雨骤,天地晦暗,云霁住的那个院子里有一棵古树被雷劈中,若不是扑救及时怕是整个塔林寺都要烧成灰烬。
他常梦到那日的火光,却从来都没有梦到过云霁。
「他的遗物,改日我收拾好了之後一并拿给你。」钟毓原本不是很情愿把那些东西给程朗的,但想到云霁心心念念的人终究不是自己,钟毓很是意兴阑珊的告辞了。
程朗没有注意到钟毓是何时离开的,未时过後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还是程逸送走钟家一行人之後回来看见他站在院子里淋雨,忙拿了伞过来叫他。
「小叔,小叔」程逸连着叫了好几声程朗才听到,失魂落魄地回过神来。
「小叔你怎麽了?」程逸心中有些不解。
他和程朗只相差七岁,在程朗离开京城之前,虽然程逸的性子不会跟着程朗一起上房揭瓦闯祸捣蛋,但两人的感情还是很亲厚的。
印象中程朗总是意气风发,从没见过他这般颓丧的模样。
程朗张了张嘴,却发现嗓子哽得难受,不禁轻轻咳了一声。
「没,没事」程朗的声音哑得自己都吓了一跳,又握拳咳了一声才接着说「刚才钟毓跟我说云霁死了,四年前就死了。」
「为什麽这麽久都没人告诉我?为什麽当时没人告诉我?他,他还说云家没人了,云家怎麽了?四年前到底出了什麽事?」程朗说到後面声音有些打颤,连身体都不受控制地发抖。
程逸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握住程朗的胳膊「雨这麽大,有什麽事咱们进屋说。」
方才外头风雨飘摇的没看清楚,到了屋里程逸才瞧见程朗的脸色并不比刚刚鬼门关走了一遭的钟蕴好到哪里去。
程云两姓当初乃是世交,程朗与云霁两人还是同一天出生。
程逸记得两人关系很好,在程朗离开京城之前跟云霁老是形影不离,自己也常跟着程朗去云家做客,云霁还指点过自己读书。
从来都很镇定的程逸此刻有点无所适从,他不知该如何回答程朗的追问。
云霁坟头的草都一人高了,死人不可能再活过来。
那个时候他爹三令五申不准他出门,他知道的事情都是一切尘埃落定之後听其他人讲的,具体发生了什麽他也不清楚。
「我最後一次见到云霁哥哥的时候是从国子监回家的路上,那日他行色匆匆地不知道要去哪里,只叫我快些回家,别出门了。」程逸一边说一边看程朗。
「第二天京城就乱了,父亲也叫我待在家里。开始是先帝驾崩,太子殿下还没登基就战死了,太子殿下被叛军围困时就在云府,所以……」
程逸说着说着觉得有些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每说一句,程朗的脸色就更加难看一分,看得程逸是胆战心惊。
程朗离京之时曾和云霁大吵一架,两人不欢而散。
刚到边塞之时程朗只觉心灰意冷,风沙霜雪四季轮转,转眼已是五年过去,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回来找云霁说清楚,没道理两个人就这麽不明不白地老死不相往来了。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他回京之後得知的竟是云霁的死讯。
他有点记不起当初跟云霁说的最後一句话是什麽了,但肯定不是什麽好话,现在想起只感到悔不当初,这件事情却再没有挽回的余地和补救的可能了。
程朗无力地摇了摇头,对程逸说自己想一个人静静,独自去了书房。
程逸看着程朗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他隐约地感觉到小叔似乎失去了什麽非常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