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荒熟睡,一目连悄然无息地独自到了山巅那处溪流源头。
乘着龙一路而去,大雨将他的长发和龙的鳞片淋得湿漉漉的,滴答滴答地落着水,黏腻得令人不适。乌云漫天,望不见当日的繁星灿烂,只有沉沉低压的云重重压着整片夜空,几乎教人窒息。
落地时,混杂雨水的泥泞染脏了脚跟。
他抬首起来,便见溪流汹涌而下。眉间轻拧,又乘风上去眺望,只望见那里不远处的堤防摇摇欲坠,怕是再支撑不住多久。
没有时间了,他不住紧锁起眉。
伸手轻抚红龙的头,他微微叹息地歛下眼,凑靠过去轻蹭了蹭。
「对不起啊,龙,这回只能委屈你和我一同牺牲了。」
带几分歉疚地发话,他浅叹一声,红龙性情却同他一般平静温驯,只伏於他肩头,鼻尖微微蹭过他脸颊。
数百年来,自有意识起,便一直是牠伴着自己。
曾身为神,亦曾因而狂傲自大过,後牠便随他将性情逐渐磨得温和起来,此时虽知了他用意,却仍只安静温沉地与他相倚靠,似是告诉他──牠并无关系,他只要依凭自己所想行事便好。
却仍不住地感到愧疚。
所有岁月,都是龙陪伴着自己度过啊。
可他与龙本为一体,无法割舍。何况此次所行之事,必须付诸全数力量……
轻抿起唇低叹,又微微抬起眼。头顶上仍不住下着暴雨,不知何时才能见晴……他却忽地想起那一夜满天繁星入眼,灿烂夺目,夺人心魄的炽热耀眼。
──那个孩子……荒。
他如今已不再同那时一般,浑身的冷冽和孤独,纵然无他施法相助,也已逐渐不再梦魇……
便是失了自己相伴,他应当也能过得很好吧。
只是可惜,自己却没有足够多的时间,教他放弃仇恨。
可世界如此之大,他相信──定会有个人能与他陪伴,教会他何为温柔……
思及此,便不禁微微勾唇笑起来,而後便定下决心地随龙落地,深吸口气,使力将浑身灵力尽数逼出身外。
霎时间,浅绿光芒盈盈将他包围,於阴暗深林之中,格外鲜明耀眼。
……是最後一次守护这里了。
力量凝聚於掌,凌厉地定定抬起眼来,他方欲将自己全数化为风,後头却忽地匆惶有谁奔来,打散了他方集中起来的思绪──
「一目连!」
十分熟悉。
讶然停了动作回首,那道熟悉的低沉嗓音却不知为何而沙哑破碎,急切而愤怒,似还隐隐带着悲痛。
──刹那间,天际间恍有星辰回转。
被人粗鲁地揽拥入怀,毫不怜惜地压进胸膛──耳际得闻狂风骤止,雨声也随之霎停,少年的心跳声却盖过所有,教他惊愣怔诧地呆滞住了神智。
余光得见,沉沉压着天际的乌云尽数散去,却彷佛方才狂啸的风雨不过是场幻象。
又或……现在才是幻象?
没想过神赐之子的神蹟能强大到这般地步,竟能控制所有──一目连一时回不过神,怔忡一晌,方欲开口询问,抬起眼,却毫无防备地撞入那一片星辰里。
「……连。」抓着背脊的力道重得生疼,荒的嗓音几乎沙哑得破碎,一双眸子无措而惊慌,目光锁着他不放,炽热专注地紧紧凝视,「你不是应了,让我陪着你一生一世麽?」
少年的身子不住地轻颤,似是极度害怕失去他,力道大得彷佛怀里抱着的人下一秒便会消失。
「为何却不说一声,便要将我抛下?」
一目连为他神情所震,一时竟哑然无语。
──他却彷佛又再度看见,那个於他的梦里,那个惊慌无助地沉入海底的孩子,挣扎迷茫着呼喊求救着哭泣,似被全世界抛下一般,荒然无光。
彷佛在与他质问:为何连你也要抛下我?
被那目光瞅得失了声音,他张了张唇,却竟不知如何解释,只觉自己心口几乎窒息,似也随他目光生疼起来。
「……不是的,荒、我……」
「便因为那些人类需要你守护麽?」他的眼神心碎一般,近乎溃然地打断他的辩驳,「可我亦需要你──我需要你啊,连……」
不再凝视他的眼睛,无力地靠於他肩头上呢喃,荒只觉自己彷佛回到被逼着走入大海的那一日,却又似乎比那更为绝望。
嚐过温柔後,便再无法习惯寂寞了。
他何其残忍,却这样轻贱自己,不管不顾地便要抛下一切……他当真以为没人在乎麽?倘若失去他,谁能来教他笑,教他知晓天上繁星不只是冰冷死寂,而是装载着生魂的愿望……
「──我需要你啊。」
凑於他耳畔喃喃,荒沉了沉眼,方想再开口,却发觉自己的肩头上濡湿一片。
愣地将怀里的人微微松开,却发现他左目怔怔地望着他,颊上染了一片的泪痕,脆弱悲伤得教人心疼。
──我需要你。
他是那样对他说的。
一目连甚至没有察觉自己哭了,愣然地抬首望着他,只觉心口有什麽被人敲得粉碎,柔软地渗入,却教人生疼屏息。
荒怔地伸手抚过他被雨水和泪水混杂打湿的脸,方才被抛下的惊慌和愤怒却都因他这副模样而尽数消失,只余下难以遏止的疼痛自心尖蔓延。尽力想抹去,却发觉根本止不住他愈加倾泻的悲伤,他遂便向下扣抵住下颔,倾首吻上。
只是下意识地觉得或许有用,或他想这麽做早有许久。
他也被雨淋得湿透。温烫柔软的唇瓣不留一点缝隙地细密贴上,泪水和雨水混杂着渗入,酸涩而苦咸,轻捧着脸廓,他阖歛下眸子,又将人拉得更近了些,几乎与他紧紧相贴。
一目连有些无措地撑着他肩头,左目半睁,被动地仰着颈子接受他倾覆而来的吻。
抱着他亲吻的人似觉这吻过於苦涩一般,舌尖细密地一点一点重复舔吻过唇,温柔而小心地探着他紧缩的齿贝描绘,极有耐心地深入,一遍又一遍地打乱他的气息,最终令他毫无办法地尽数投降。
他的吻与他的孩子气全然不同,温柔而仔细,彷佛随他那句话一同掺进心尖──他终是难以自禁,回应地伸手拥住,泪却没有止下,反而落得更凶。
──你需要我啊。
他是被需要的啊。
未曾嚐过吻,只能被动地随他而动,生涩地探舌予以回应,再不思考其他,难舍难分地缠绵纠结成一团。
……却竟是温暖得这样令人不想放手。
「唔……」
却不知究竟吻了多久,至一目连被吻得几乎无法喘息,轻拧眉心,鼻尖闷哼着嘤咛出声,荒方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唇,而後又将人拉近抱紧。
「连。」
听着他仍伏於胸口,尚未平缓的喘息,他顿了顿,又低首轻吻了吻他还挂着泪痕的眼角。
「我心悦你,我需要你……我不能失去你。」
「所以你,莫要再离开我……」
沉歛下眼,一目连轻喘未止,听着他的声音咒语一般地萦绕於耳,感觉他的吻尚仍不止不休地落於眼和额,彷佛万般心疼怜惜地安抚着。
他却忍不住埋入胸怀,收手将他抱得更紧,而後低低地叹息出声。
终究,还是沉溺进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