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容夫人得知自家儿子已经将所有帐目交予儿媳妇来核算後,眼睛就成天眯成一条线,嘴角扬着没垂下过,连就寝时躺卧在床也会没来由地嘻嘻笑,在旁伺候的罗锦许久未见容夫人如此开怀,心中是备感欣慰,她当初以为容夫人被算命先生胡诌一番讹了钱,半信半疑着算命先生那句──「妙妙妙!此二人若结缘为夫妻,便是天赐好良缘,不仅能相辅相成,更能为周遭带来一片祥和。」,而如今的她凡听到谁说容相蔺和苗井的不是,她肯定会冲到对方面前和他理论一番!
就在这几日,容老爷去外地视察容家几处重要商铺,自然不晓得家中夫人的眉眼细弯得堪比初二的新月,而嘴都笑咧上天,直至今个儿他风尘仆仆地归来,一进院子就见坐在雪色亭中的妻子正满面春风得意笑,顿时,他连日奔波的疲惫感因此消逝无踪。
容老爷负手踱步至亭中,立在容夫人身旁的罗锦瞧见容老爷走近便要开口问安,但容老爷连忙抬手示意不用,她了然於心,识相地退後几步到一旁候着,可此时的容夫人因沉溺在自己的幻想中,身旁的动静她都毫无察觉,容老爷倾身向她靠近,神色柔和,语气和蔼地笑问,「夫人,何事令你如此欢喜?」
平日容夫人总会精算着容老爷的归期,当日一早就会吩咐罗锦备酒、备菜好为丈夫洗尘,她甚至会在大门口候着,待人归来就迎上去嘘寒问暖一番,此次她因容相蔺和苗井的关系,自是喜不胜收,完全沉溺在喜悦之中竟无暇理会披星戴月而归的丈夫!
这会,容老爷出声询问,才让容夫人猛地回过神来,她见到丈夫那张笑呵呵的脸,连忙起身伸出手来勾起他的手臂,欣喜地喊着,「老爷!」
容老爷见妻子一见到他笑得更灿,心简直一化,但随即容夫人便似有嗔怪地念着罗锦,「锦儿,老爷回来了,你也不喊我一声。」
「无碍,是我不让锦娘喊的。」容老爷伸出手来轻拍了拍容夫人搭在他手臂上的纤纤素手。
「那是我错怪锦儿了,哎呀!怪我想事情想得入神,竟忘了老爷今日回府!」容夫人一脸歉意地朝罗锦看去,罗锦笑了笑说,「确实是主子之过,早些时候锦儿可是有提醒主子。」
「老爷,可别气恼,我就是开心蔺儿和阿井他俩有了进展,才没注意时候嘛。」容夫人有着一副别有韵味的嗓音,就算年岁尚长,语气稍微嗲一下,仍是让人酥麻几分。
容老爷瞧自家夫人正在和他撒娇,他还能怎地气恼?再说,他家夫人只是关心儿子和儿媳妇,又不是做什麽歹事,他家夫人虽遇到有关儿子的事总会一个劲儿地关注,可真正面临要事并不会不分轻重,他实在没理由气恼呀。
「无事。」容老爷摇摇头表示不在乎,福气的脸就这麽挂起更灿的笑容,现下他反倒好奇儿子和儿媳妇到底有何好事发生,竟让他家夫人笑得像个孩子似的,「我不在府上的这段时日,蔺儿和阿井怎地了吗?」
「老爷你先随我回房,我再细细说予你听。」见容老爷也如此关心,容夫人恨不得当场就将事情全盘说出,但一想到他才刚舟车劳顿回来,外头又冷得透骨,便不由分说连忙将人拉往房内,她还不忘转头叮咛一旁的罗锦,「锦儿,待会先让人烧些热水来给老爷梳洗,还有毛大厨那也要他再多准备几样菜,你待会再去酒窖拿点金华酒来。」
「是。」罗锦依言退下,将烧热水的事吩咐给其他从仆,自己则去找毛大厨备几样容老爷爱吃的菜和去酒窖取酒。
这头,容夫人勾拉着容老爷的手臂,步伐些快地往屋子走,而廊道上方两侧挂着不少灯火,那一晃一亮的柔暖灯色正将她的笑颜照得明媚动人。
「想必蔺儿和阿井相处得宜,否则茱儿你也不会笑得如此开怀。」见容夫人那般无忧笑容,容老爷既是欣慰又是万千感慨,他想,十载有余,他家夫人未似这般朗朗而笑,自从得知儿子不良於行後,他家夫人从未有过舒心日,天天愁着儿子往後要孤苦伶仃也不和他人有来往,直至阿井嫁入他们家,他家夫人才松开蹙紧的眉间,亦放宽胸怀不再忧思忡忡。
前一阵子,他家夫人总同他说,「阿井这孩子我喜欢得紧,待人处事有一套,亦懂得虚心请教,有自己一番见地,更重要的是她能影响我们固执的蔺儿,起初只道是这个小姑娘有本事养活他们一大家子,却未料想她懂得道理不少,有时真是自叹弗如,她能来当我们的儿媳是我们的福分,只是於她而言,不知是福是祸,蔺儿这腿疾也好不完全,就怕往後落在她身上的重担更甚,往後若是扛不住要离开,也实在毫无理由让她留下......」
不仅容夫人喜欢苗井,容老爷也相当喜欢,虽说她出身市井,所学尚浅,但以她的性子和聪明才智又拿捏得宜世事的分寸,亦是看好她在未来是个能独挑大梁的当家主母,定能和儿子相互扶持撑起容家的一片天,当然他也同他家夫人想得一致,若是往後照顾儿子的重担她扛不住,他们是毫无半点理由能将她留下,他们心疼自己的儿子,姜綉自然也心疼自己的女儿,做人父母总是要将心比心。
容老爷虽无容夫人那样殷殷企盼儿子与儿媳妇能心意相通、相扶相守,但他多少希望这二人能够同心,但他并不会去强求,就让这小俩口顺其自然。
容夫人前脚刚跨过门槛打算进屋,话就憋不住了,「可不是!当初我还以为蔺儿说要让阿井学些管帐事宜,只是不生孩子的推托之词,如今把家里所有帐目都全权交予阿井核算,我能不开心吗?」
「哎!茱儿,慢着点,当心脚下......」容老爷急忙提醒,谁知容夫人仍是没注意让脚尖踢到了门槛,整个人重心不稳差点往前一扑,好在她勾着容老爷的手臂,容老爷才能顺利使力将人拉回,才免於容夫人整个人跌趴在地,他好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茱儿,多大人了,怎地像孩子一般不小心?」
容夫人完全不在乎自己适才几乎要跌出个笑话,那满腔的喜悦简直无处安放,喜上眉梢的她打趣着说,「只要蔺儿和阿井能相处融洽,我跌个一百跤都不算什麽!」
容老爷忍俊不禁,想他家夫人平时精明得很,怎地每每一碰到儿子的事就傻愣得如此可爱。
「老爷,这几日在外奔波辛苦了,你待会先歇会,」二人进到屋内後,容夫人便替容老爷褪去身上的大氅,将它挂在一旁有着梨花雕纹的桁上,接着转身继续替容老爷整理衣衫,「若是他二人顺利,想想明年我俩指不定就能含饴弄孙了呢!」
容老爷本要点头表示同意,随後想想觉得不对,立刻皱起眉来,「这……」
「嗯?老爷你觉得不可能?」虽从眉眼能看出容夫人的喜悦,可她的语气高扬似有威吓之意,彷佛令人不可违逆,而她的双手又正好拉着容老爷的衣襟,於是容老爷默默地吞了吞口水,苦笑着点头答是,「依夫人之见,许是快了,快了。」
「是不是!再说我都让锦儿去温疯子那开几帖补药要给蔺儿补身子呢,肯定快了!」听见容老爷的回答後,容夫人满意至极地松开容老爷的衣襟,抬起那双白皙玉手轻掸了掸他的肩头两处。
容老爷想着不能质疑他家夫人,所以继续点头如捣蒜听着她说话,可一听到「补药」二字,冷不防顿了一下,他不甚确定讷讷地问道,「茱儿你……你让玄明开方子给蔺儿进补?」
「是呀,虽然我讨厌温疯子,但他开的补药无疑是全天下最有效的,蔺儿他这个年纪还不血气方刚一下,再过些年,年纪大了可就变老骨头了还怎地让我俩一人一手抱孙儿呀!老爷,你说是不是?」容夫人替容老爷打理完衣物後便抬起头来笑对着容老爷,他本想说些什麽,但见他家夫人眉眼弯弯、笑容艳艳,话到嘴边又尽数吞回腹内,说出口的只剩那句,「夫人所言即是、所言即是。」
一听容老爷同意地附和着她,容夫人就神游去勾勒儿孙满堂的将来,而容老爷见他家夫人又沉浸在自己美好的幻想时,他面上笑容立刻垮了下来,他不禁感到忧心匆匆,甚至想起当年他去找温玄明诊治调理身子时的情况──
***
「玄明,我这症状莫约持续十几天,不知是否可解?」容平近来觉得身子倦怠不堪,精神不济总有颓丧之感,这才特地去找多年的好友温玄明来帮他诊治,温玄明那时把着他的脉摇头晃脑,神色凝重,随後左手食指和拇指就来回搓揉他下巴的小胡须说,「可解是可解,但......」
「但?」容平本听见能解後就松了口气,谁知温玄明後头接了个「但」字,这又让他的心提到嗓子眼来。
「但除了喝药还得多动,你这是平日缺乏刺激,导致身子虚、气不足。」温玄明收回手,起身走向罗列整齐的整排药柜,照着他刚拟好的药单来抓药,他一边用秤杆秤药材一边同容平说,「我开个养精济神的方子给你,你待会回去後先将它熬半个时辰,之後再加只鸡一起炖半个时辰,最好趁热喝,噢,记得得让弟妹陪着你。」
容平蹙着眉,非常不解地问,「茱儿还要陪在一旁?玄明,你这药方有无试验过?」
容平会怀疑并不是毫无根据,年少时他曾任朝堂官职,偶然结识身为御药房医徒的温玄明,两人理念相合、相处得宜,後来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然而温玄明这人不似御药房的人都正经八百、严肃不苟,反而没个正经还经常出奇地研制千奇百怪的药方,而每每都拉着他一同试验,总归几次都试得他上吐下泻、发昏长疹,可温玄明仍是安然无恙得很,让他一度以为自己身子不如常人强健,後来才知晓,并不是他身子问题而是温玄明幼时跟着他云游的师父试过天下百草,各种奇毒嚐上千百遍,甚至有时因毒性猛烈几度命在旦夕,经他师父妙手和他命大熬过後,才有如今的百毒不侵。
「你说这话可就伤人了,是药三分毒,这人命关天之事我怎可草率随意,你我多年交情,竟不知我心性,认为我连好友的命都能不当一回事?真是令人心寒!容平,你居然不信我!」温玄明抓取完药材正用纸张包了一半,听见容平的质疑,便忿忿不平地将包至一半的药材重砸在台柜台面上,各式药材皆散落而出!
容平见好友气愤不平,连忙解释他并非那个意思,「不是不是,我向来信你有医者仁心,你也不会不把我当一回事,但你体质异於常人,你无碍,不代表我也无碍啊!」
「你这就无须担心,我至今给你试过多少药方?无百种亦有五十!如今你的体质也非常人,这帖补药只要用得妥当,包准药到病除!」温玄明这才伸手把散落在台面上的药材重新扫回纸张中,并手脚俐落地包妥完善,遂後将它抛给容平,他再度用左手食指和拇指来回搓揉下巴处细短的小胡须,嘴角弧度高高扬起得令揣着药包的容平莫名不安,温玄明眼眸微眯,语气意味深长,「容平,你切记这帖药後劲大,喝药时弟妹得在一旁陪着,她要不在,出了何事就後果自负,先说清楚,我俩交情就算再好,我可一概不负责。」
容平听温玄明挑明一说,直看向自己揣着的药包,心中五味杂陈,可他又想,以温玄明的性子他确实是仔细配过药方,纵然会有药性过强的情况也断不会有损身丧命的可能,容平只好告诉自己,药效过发顶多上吐下泻或是昏死几个时辰,又不是没经历过也无大不了的。
而後容平带着那帖补药回府,文茱见他提着药包回来,很是担忧,急忙上前询问他是否哪里极为不适,容平见文茱如此着急便赶紧和她说明原委,文茱知他无大碍後这才安下心来,接着她便命罗锦照容平说的,先将这帖药熬半个时辰再加只鸡炖半个时辰!
「老爷,你且放宽心,这帖药喝下去若有不适,我明日就带人去拆了温疯子的医馆!」文茱向来不喜温玄明总让容平吃些有的没的药材,但碍於容平本有病症都因此康复,她才不作声容忍温玄明的疯癫行径。
「夫人,玄明虽行事令人费解,但他绝不会罔顾人命,」容平安抚着自家爱妻,他笑笑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要她安心,遂後还是疑问地问起,「怎地是明日才拆了医馆?」
「自然今日要留着来医治你,拆了那可得了?」文茱哼了声,不满地继续说道,「还有,就你这傻子会替温疯子说话,你当年丢了官还嫌不够吗?」
「茱儿……」容平知晓文茱是心疼他、替他抱不平,可当年之事是他心甘情愿,若是回溯光阴,他仍会替温玄明说话,只是见文茱眼中有着微微怨怼,他就伸手牵起她的,紧握在掌心里,含笑深情款款地望着她。
文茱被他那含情脉脉的目光瞧得心都化了,虽有埋怨但也只得捺定性子,「哎,我怎地就嫁给你这傻子呢。」
容平见文茱不再气恼,笑得又更灿了。
随後,罗锦端来了熬好的汤药,容平喝完後觉得药苦了点外并无任何大碍,就放心地听着文茱滔滔话家常,半个时辰下来,他忽然觉得视线渐渐迷离起来,身子更是一点一点燥热,似有星火从下腹处燃起而蔓延至全身上下,令他难受得急促喘息,甚至感到千万只虫子缓慢轻巧地爬在肌肤上,痒得他难耐而躁动着身子,这会,尚存理智的容平才惊觉这帖药不太对劲!
文茱话说到一半便意识到容平似乎有不适,急忙伸手扶住了他的身子,怎料这一碰竟碰出他一个颤栗来,他赶紧双手紧握成拳,甚至口乾舌燥地一直吞咽口水,他怕文茱担心,就努力支起头来看向她,艰涩地对她说道,「茱儿......无碍......我歇会......歇会便可......」
「阿平,阿平你怎地了!?锦儿你快去找温疯子来!阿平你得撑住.....啊!」文茱着急起身喊着罗锦,让她赶紧去找温玄明来,罗锦见状,自然依言匆匆去找温玄明,与此同时,容平猛然地扑了过来,用力地抱住文茱,将她整个人紧圈在怀!
「茱儿、茱儿......别走......」容平渴求地低头吻住怀中人,此时此刻,他只想将他的爱妻揉进身躯里,和她共度美好良宵。
回想至此,容老爷不由得乾咳几声,掩饰羞涩之情,他想,那会他尚有心意相通的娇妻在怀,可儿子未和儿媳妇有一撇,再说儿子并不是个会一不做二不休、霸王硬上弓之人,若是用了那味补药,後果可不堪设想啊……哎呀,他家夫人一心想抱孙,这不顾前後可容易弄巧成拙,他得想想办法,免得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
自苗井被容相蔺交代要将容家底下所有商铺的帐目核算後,她日日被一条条帐目绕得晕头转向,就连晚上做梦都梦到自己还哒哒哒地拨着算盘结帐,此时的她身心俱疲得趴在茶几上,什麽也不想做,什麽也不想想,只想放空自己。
阿笙刚从屋外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盘柿饼和一壶壶嘴冒着烟雾的热腾茶水,见苗井没精打采地趴在茶几上,连忙将手中东西放在茶桌上,急急上前询问,「少奶奶,怎地无精打采的?可是身子不舒爽?」
「没事没事,就是这几日都在算帐,怕算错一个数就得重头来过,天天紧绷得很,现下总算结束了,我只想啥也不想做啥也不想动,我啊,还是适合做体力活啊!」苗井哀声载道着,阿笙不免被她逗笑,她柔声向苗井说道,「少奶奶,这帐算久也就习惯,平时月末结算,年尾再一次总结,只要少奶奶熟练上手,肯定难不倒少奶奶的!」
「呵呵,阿笙你太抬举我了,我才懂点皮毛而已,要学的可多着呢,容相蔺还说过几日要带我到几家分行瞧瞧。」这会苗井换了个姿势,双手握拳交叠垫在下巴处,鼓着双颊也嘟着嘴,模样淘气可爱,阿笙见状就有股冲动想紧紧抱住她,然後揉揉她的发、蹭蹭她的脸,只可惜这些都只能空想。
「哎呀!少奶奶本就天资聪慧,学个两三下就能学到精髓,这可不是抬举呀,阿笙说的都是有凭有据!」阿笙毫不吝啬地夸赞苗井,本还郁郁不快的苗井,一听阿笙这麽说倒是一扫阴郁,朗笑了起来。
「虽说我没阿笙你说得那麽厉害,可听你这麽说,我多少振奋精神了!无怪乎古人云,『良言一句三冬暖』,良言果真令人受用!」苗井顿时笑得眼眸弯弯像初六的夕月,竟令人看痴了去,阿笙想,为何她家少奶奶连笑都能这麽令人怜爱呢?莫怪一向清冷的少爷面对少奶奶也把持不住啊!
而提及「古人有云」这几个字时,苗井恍然想起好友王悦,王悦他不管有事无事总爱叨念着──「古人有云,云云......」
先前她总听不明白「古人有云」後头所接的词话,许是她无亲身经历,才难以体会那话中之意,如今自己接触到各式各样的人物,才渐渐明白,古人有云的是智慧、是忠告是面映照之镜。
她也想起徐静,徐静曾教她识字还授予她历代诗歌辞赋,他说起这些典故时会穿插谚语、俚语,她当时听得津津有味,可内容阐述的深意她不甚了解,再者徐静本是文诌诌的书生,即便曾任夫子,用典时还是有些古板,所以部分道理她记得很不完全,不过她即使那时不懂,在所见所历之事渐多後,心有郁闷烦躁时,那些沉淀在心里的道理便会缓缓浮出,让如今的她去细想进而豁达,她对此很是感激。
「不管不管,少奶奶在阿笙心中就是无人匹敌,」阿笙对苗井是崇拜、是仰慕,虽说她记事以来都生活在容府里,看似遇过的人不多,但容府里来来去去之人甚多,何种面目她没见过?似苗井这般成熟有自己见解不受他人影响之人,简直她看过得微乎其微,她为了不让苗井再谦虚推托,便将适才端来的那盘柿饼递到苗井面前,「阿笙若是说多了,少奶奶可就觉得腻了,来,少奶奶,这柿饼是老爷从京中有名的饼舖带回来的,快些嚐嚐。」
虽受腌制,可柿饼的香甜仍然馥郁,香气一点点地充盈苗井的鼻腔,此时的苗井像只小狗崽,闻到食物的气味後开始嗅了嗅鼻子,由於她喜爱甜食,一闻到甜味,整个人就立即坐直身子来,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柿饼,还微伸出舌尖轻舔了一下两唇。
阿笙见苗井的举止可爱至极,不禁觉得,身为一个姑娘的她都认为她家少奶奶处处惹人怜爱,何况是身为男人的少爷?只是这襄王有情,神女无意,哎,她阿笙何时才能抱到小小少爷和小小小姐呢?
苗井抬手接过阿笙递来的柿饼,忍不住吞咽几口口水,才张嘴咬了一口,虽柿饼本身甜度够,近蒂头的部分却有些涩,上头雪白柿霜拥有的甜将涩味掩去,一入口,她瞬间满足,还腾出一只手来满心喜悦地捧着脸,欢喜地吃了一半才想起,「啊,阿笙你们也拿几个吃呀!」
她的笑容就同柿饼那般甜而不腻又招人喜欢,阿笙见她如是,深深感觉她家少奶奶喜爱甜食的程度远远甚过喜爱少爷的程度,令她哀叹地倒了杯茶水给苗井,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少奶奶,这是老爷特意带给您和少爷的,咱们这些下人可拿不得,再说,少奶奶您得先想到少爷呀!」
「啊?想他做甚?」苗井又咬了口柿饼,然後愣愣地问。
阿笙抬手摀着嘴替她家少爷悲伤三瞬,随即就又放下手,换上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少奶奶,你如今是少爷的妻,自然事事项项得优先想到少爷,所以有好吃的东西你也得先拿给少爷呀!」阿笙心想,少爷,阿笙帮你帮到这了,平时你自己要再多加把劲儿啊!
「也是,身为容相蔺的妻子确实是要这麽做......好吧,我待会拿去书房给他,」苗井点头如捣蒜,随後加快速度将甜美的柿饼完全吃下肚,接着伸手抓起盘中几颗柿饼再从怀中掏出帕子将它们包妥,之後就塞进阿笙的手里,「喏,这几个是你们的。」
此时的阿笙用力地左右晃着头,使得她垂下的辫子都打在自己的双颊上,十足像个摇得激烈的波浪鼓,她赶紧把那包柿饼塞回到苗井手里,「少奶奶,您自己留着吃就行!咱们可真拿不得!」
就这样,二人开始你推我搡的局面,但阿笙自然敌不过苗井的手劲,最终她只能被苗井掰开掌心,接受那包柿饼又回到她手中,苗井叉着腰努努嘴说,「好了好了,你要是觉得无功不受禄,那就同我说说徐锦韬这个人吧。」
阿笙本还想着要将柿饼还回去,一听到「徐锦韬」三个字,整个心思都移转过来,连神色顿时凝重,她不解地问,「少奶奶为何突然提起他?」
「就我从容相蔺那听来的,本想再细问,怎料容相蔺都不同我多说,只让我见这人就绕道,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还是得知道他是个什麽样的人,要是哪天真遇见了,至少也能应对。」容相蔺对徐锦韬只有「他是万利商铺的老板」这一语带过,余下的什麽也没说,而她本就不住罗德镇,根本不熟悉这镇上有什麽人、什麽事,要是问她福井镇镇上的人,她倒是可以把巷头到街尾的挨家挨户有啥人有啥事都说个大概呢!
「少奶奶你真要是遇见这人,就照少爷说的,直接绕道而行,徐忘八这人一肚子坏水还好色!少奶奶如此水灵,他瞧着肯定喜欢,定要离他远点!」阿笙冷哼了声,神色十分厌恶气愤。
苗井见阿笙竟气恼不悦,倒让她对徐锦韬的印象颇差了,「居然能让阿笙你气成这样,看来他还真不是什麽好人,不过......你们都喊他『徐忘八』呀?」
阿笙虽与她同年,可阿笙身板长得极好,手脚修长、眉眼甚艳,还有一副曼妙嗓音,若是阿笙多加装扮,定是个出落的娇艳姑娘,她要是个男子也喜欢阿笙这样的姑娘,但喜欢归喜欢,若是只多瞧几眼,想必也不会让阿笙气到称徐锦韬是「徐忘八」,可见他肯定做过什麽让人觉得他忘八端的恼人之事。
「是呀,大夥私底下都这麽喊他,他在路上见到顺眼的姑娘都会上前调戏一番,咱们府里不少姑娘还被他偷摸几把过,就连沁儿小姐、湄儿小姐也遭殃,甚至文柔小姐都被他扰得直接搧了他一巴掌呢,就算长得人模人样又如何?这行为举止还不是招人嫌!啊!说到这个,听人说少爷先前有治过徐忘八,所以徐忘八见少爷就跑,不过那是十年多前的事了,阿笙实在不知少爷到底是怎地治他的,哎,要不是碍於身分,阿笙也早就揍他几拳了!」见阿笙激愤难耐,苗井就想着,不管过去多久,这世道仍有众多女子容易遭人觊觎或被欺负、凌辱着,甚至也曾听闻不论男女孩童皆遭权贵玩弄着,这样令人痛心的情况何时才能有终止的一天?
这世上仍是有人不明白,不管谁遭遇这种事,都会在心头上刻下或大或小的痕迹,旁人给再多安慰关怀皆是无用,那或许成了纠缠一辈子的梦魇、折磨一辈子的伤口,而更甚的是,连同众人都将在心里留下那永远无法癒合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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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井忆起当年,芙蓉和她的侍女吕香领着她来到千香楼引荐给李大厨做个打杂厨役,她一进厨房内要报到,才发现里头有很多年纪参差不齐的姑娘们也在厨房里给李大厨打下手。
那时李大厨抱怨了一句,「哎哟,你们芙蓉姐姐怎地都把你们这些ㄚ头塞给我带,我个大男人会知道怎地照顾姑娘家?我就个大老粗肯定不知道怎地顾姑娘......」
里头有位年纪较长,是这群打杂厨役姑娘们的领头──绿翠,她正刀工俐落地切着萝卜丝,笑嘻嘻地一边对李大厨说,「李大哥,可不是芙蓉姐姐信任你,所以才会拜托你呀!」
众所皆知李大厨锺情於芙蓉,所以一夥人都心照不宣还笑得暧昧地看着李大厨哎哟了声,李大厨被这麽一笑不由得脸红,「是、是这样吗?原来芙蓉姑娘这麽信任我......」
於是,绿翠用了三言两语就成功地把叨叨不休的李大厨给安抚妥帖了。
芳龄十八的绿翠,做事认真且在厨艺上极有天赋,仅仅三年多的时间就将李大厨苦学十年才出师的厨艺学去七分精髓,李大厨见她勤恳刻苦,二话不说将她收为徒弟把毕生所学的手艺都交予她。
说李大厨是厨房里属第一,那麽绿翠就属第二,厨房中大大小小的事都由绿翠负责,而且有她的打理,大夥们各执其职,有条有理分工做事,以至於出菜时都相当按时再者加上李大厨的好手艺。当时来千香楼的客人几乎一半不是来寻欢而是来尝食美味,这情况一度让余妈妈不知该笑还是该怒,先前她还叨叨地说厨房饭菜做个意思意思就行别太认真,毕竟主要大财主客源是寻欢客,他们出手阔一晚上就能赚进千两银,一般的饕客哪有这等本事。
李大厨向来对吃食抱有坚持,一听要随便做做饭菜自然是不乐意,但他每每和余妈妈说话就会气得想抄锅勺打人,好在有能言善道的绿翠出面说服余妈妈,她说,「余妈妈,古人云『饱暖思淫慾』,人要吃饱了才余力做别的呀,吃食可万万不能随便,再说饕客们日日络绎不绝也不乏积少成多,余妈妈,你说是不是呢?」
余妈妈只好半信半疑但免不了碎嘴,後来芙蓉循循善诱下,余妈妈才默不吭声,直到月末余妈妈自己拨着算盘结帐确定利润增多了才得以作罢。
绿翠八面玲珑、待人良善,那会,苗井总能听见厨房内在绿翠姐姐长、绿翠姐姐短,彷佛有绿翠在,就什麽都不用愁了。
甚至她还记得有一次姑娘们因为一些事而争执起来,其中一人就喊,「那明明是瑶芳姐姐赏我的耳珠,怎会在你那!你是不是偷了我的东西!」
「我才没偷!这是丹红姐姐给我的!你平时看我不顺眼,说话讽刺我便罢,如今却还诬赖我偷东西?」另一人不甘示弱地回语,怎料对方气急败坏竟动起手来。
结果两个姑娘不分轻重直接在厨房内互抓头发掐来打去,弄得锅碗瓢盆散乱一地,还扰了一旁其他默默做事的姑娘们,那时李大厨恰巧外出没人制止,好在後来绿翠从外头进来见状赶紧拉开她们。
终於把人拉开的绿翠对着两人劈头就说,「好了好了,你们俩也不想想这厨房里有多少油锅柴火啊,要是一个不小心就危险了!要打就去外头空地打,打上一整天也没问题!」
这俩人被绿翠这麽一说,才消停下来,只见二人衣服、头发被扯得乱七八糟,连脸上还被指甲给抓花,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绿翠双手叉腰质问起她们争执的原委,才发现原来二人是为了一对耳珠才会吵得天翻地覆。
绿翠无奈扶额,叹道,「哎,你俩真是一日不吵就不舒爽呀,这耳珠的事我能做证,确实是瑶芳姐姐和丹红姐姐都有一对,而且俩人就因为是同款式的耳珠才会将它们送出去,前两日芙蓉姐姐才跟我说这事呢,结果你俩今个儿就因此事争执,小青你要是不信,咱们就去你房里看看耳珠还在不在,看看黎儿是否说谎。」
小青这才知道原来两位姐姐都有同一对耳珠,而且恰好送给他俩,她实在不太好意思但又拉不下脸和黎儿道歉,她平时就对黎儿酸言酸语惯了,这会要低声下气,她实在做不太来,只好别扭地小声说了句,「不、不用了,既然是误会,就不用看了。」
「怎麽不看!就看!我没做的事你就得说清楚讲明白!」黎儿实在气不过被冤枉,她平日受小青的气也受得够了,今个儿小青却不由分说地诬赖她,她怎能够就此作罢!
绿翠想,平日确实是小青过分了些,黎儿一直都在忍让不和小青起冲突,若不是小青今日直接诬赖黎儿,想来黎儿也不会如此生气。
先前绿翠曾找过黎儿,问她为何都不和小青计较?也同她说过不是所有的忍让都是善良大度,必要时也要适时据理力争。
可黎儿却摇摇头同她说,「小青是孤儿,在外头流浪很久才被扒手头子带回去养着,後来靠偷东西维生,那时她只要做得不如人就遭人毒打甚至被抛在野外自生自灭几日,所以她才会什麽都要比过别人,要是别人比她做得好,她就会很焦躁很不安,所以我不想和她争,我不希望她活得这麽辛苦。」
至於小青,绿翠也问过她为何总是处处为难黎儿,小青当时撇了撇嘴,神色有些落寞,「我其实也不知道我为何看黎儿这麽不顺眼,我只是不希望她做得比我好、过得比我好,黎儿她很聪明,她很容易就会远远超过我,然後把我甩在後头,任凭我怎地追都追不上,到时我就又会是自己一个人留在原地了。」
绿翠才真正明白,这二人根本不是什麽天生冤家,她们都把对方悄然放在心里却不自知罢了,她还记得当初小青总是独来独往,後来黎儿来到千香楼後会有意无意地跟着小青和她一起搭档,她那时以为她们会自己化解矛盾,怎料她们竟闹到跟对方大打出手!
这会,小青第一次被黎儿的气势给吓得不知所措,以往黎儿被她说什麽也不曾反驳过,她一时之间竟有些害怕,说话都哆哆索索,「我、我......我只是......我只是......」
绿翠见小青吓着了,也不免心软,心想这孩子也才十二岁,仍是需要人疼的时候,可事情也不能不了了之,於是她对二人说,「小青,既然是你误会了,是不是该跟黎儿好好地道歉?还有黎儿,你怎地大打出手把小青的脸给抓花了?我虽同你说过要适时的据理力争,但不是要你动手把人打成这样,你也要好好向小青道歉。」
本还在气头上的黎儿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小青那张圆滚滚的脸蛋被她抓满了一条条伤痕,她看向自己的双手显得怔愣。
小青抿了抿嘴,看了一眼黎儿才小声地说了句,「对、对不住......」
绿翠柔声地向她说道,「小青,对人道歉要说得让对方听到才有意义呀。」
小青握紧拳头,鼓足气息後便一鼓作气将令自己难为情的话都大声说出口,「黎儿,对不住!我平时是有点针对你......但、但耳珠这件事,我是真的误会才会说是你做的,对不住!往後我不会再不辨是非了!」
小青自己怎又会不清楚黎儿对她的处处忍让,只是她不想承认不想面对,她只是害怕......自己又会变成一个人,如果她一直缠着黎儿,黎儿就不会不看向她。
黎儿未曾想过小青会坦然和她道歉,她先前总是想着小青以前过得很辛苦,让着点也无妨,如今她竟被诬赖偷东西,对她来说无疑是种锥人心肠的侮辱,所以她一气之下便把小青得脸抓得跟小花猫似的,待回过神後,她盯着自己的手只觉得自己过分恐怖......
「我也对不住你,我就算再气也不该抓花你的脸......小青你放心,我会去找厉害的大夫来医你的脸,要是留了疤我也划花自己的脸和你作伴!」黎儿拍拍胸脯表示她说到做到。
绿翠听黎儿的承诺不免替她捏了一把冷汗,这姑娘看似温和,实则性子刚烈,心想小青的脸真留疤,黎儿肯定二话不说划花自己的脸蛋!再说,姑娘家要是破相容易命不好,来这的姑娘都是过着苦日子,要是命再不好可该怎地办?
她赶紧一手摸一个她俩的头说,「好孩子们,你们有事就来找我说,我会帮你们的,还有,你们俩本就无冤无仇,既然能够相识相知也是缘分,而且再过几年你们都有各自的人生、有各自的路要独自走,这时还有人可以结伴同行实属不易,就试着和对方交好看看,好吗?」
小青和黎儿二人这时转过头去面面相觑了好一会才看向微微笑着的绿翠,然後不约而同地点点头表示答应,绿翠当下很是欣慰,虽说她知道人和人真要好好相处不是件易事,但她相信她们肯定能做到。
那时苗井恰好在一旁看着听着,想着绿翠把他们这些姑娘都当自己人关心,谁要有矛盾、谁要心情郁卒、忿忿不平,绿翠都会帮忙到底,她当时只觉得绿翠人好,可直到她也承了绿翠的恩惠後,她觉得绿翠根本活菩萨啊!
***
说来,绿翠对她的恩惠并不是什麽大事,於旁人来说根本微不足道,可於她而言便是能铭记一生。
起初,苗井把赚来的钱都拿去补贴家用,自己身上没留半点,一日,她跟着绿翠去采买明日要用的食材时路过一摊糖人舖,她不由得驻足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摊位上的糖人好一会,後来已经走到十步开外的绿翠在前头喊她,她才回神跟上。
待夜深,食材都处理好後,厨房内就剩她俩,这时绿翠就把她喊到灶台前,她见绿翠手里捧着一桶糖膏搅和着,而灶台上的锅炉正哔哩咕噜滚着热腾冒泡的清水。
「我最近正学做糖点呢,打算之後跟师父说要出个咱们千香楼独特的甜品,不过我今个儿想先以糖人练练手,阿井,你喜欢什麽模样的?我来做给你吃,然後你帮我评评看好不好吃!」绿翠只是微微一笑,两边酒窝就清楚显露,由於她笑起来有酒窝,令人见了彷佛感到一阵酒香甘甜滋味,所以芙蓉每每见她笑,都会打趣地喊她甜姐儿。
苗井愣愣地抬头盯着高她许多个头的绿翠,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麽好,她从来不知道会有人因为她看了一眼糖人就做糖人给她吃,而且还用委婉的说词不让她感到难堪......
「阿井?」绿翠见苗井完全傻愣没半点反应,倒是有些不甚确定地问,「还是你不想吃糖人?那我换别的?」
苗井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用力地摇了摇头,「不用换,就做糖人!阿井不管什麽模样的都喜欢,谢谢绿翠姐姐!」
「哈哈,你头摇得这麽大力,小辫子都打在脸上啦,」绿翠笑呵呵地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她的头,随後才不太好意思地压低音量说,「不过我先跟你说,精致的糖人我可能还做不来,届时做得丑可别笑话我呀。」
「嗯!阿井不会笑话绿翠姐姐的!」苗井笑开地大力点着头,绿翠见她这样也不免开怀笑着。
後来,苗井左手拿了五支糖人,右手也拿了五支糖人,一下欢喜地左边舔一会、一下满足地右边吃一口,就算这些糖人真的不怎地精致,於她来说便是天下间最香最甜的。
见她吃得津津有味,绿翠便笑笑地摸了摸她的头,那一夜,她俩就这麽并坐在厨房外的椅寮上,吹着微微薰风、听着虫鸣蛙叫、望着头顶满天星辰,悠悠哉哉地尽情享受这场夏夜盛宴。
***
再那之後,过没多久就传来绿翠要前往京中比试厨艺的消息,大夥们替绿翠开心,也在绿翠出发的前一晚替她饯行,一夥人就这麽在柴房外的空地处打了两三块酒桌,团团围坐在一起畅快吃喝着。
「好徒儿,今日为师做得这几样菜色在王宫盛宴可都瞧得见,你待会不仅得好好品味还得好好学起来,往後进宫做事也才不会让人笑话!」李大厨拍了拍绿翠的肩头,虽听来是在叮嘱,但他其实已经肯定她能做得很好。
「好咧!多谢师父不私藏功夫,不过师父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去京中比试吗?以你的功夫肯定能进宫的呀......」绿翠一直以来都受李大厨照顾,这次能有机会进京中比试也全靠他张罗,若是比试拔得头筹还能进宫做事,可道是人人称羡的好机会,李大厨的手艺是有目共睹的好,绿翠不希望他就此被埋没在千香楼里。
「徒儿,这里喜欢为师手艺的人多着呢,为师要是跟你进京中,那他们可不得难过呀?况且为师也在京中待上好长一段时日,既然离开,也就没想过回去了。」先前李大厨在京中过得不如意,才会跟着芙蓉来到千香楼工作,如果有好机会他怎又会不把握呢?只是他愿意做却无人愿意给他机会,可他期望绿翠能去尝试各种机会,好好地去发展。
绿翠听完李大厨的一番话才明白自己想得过於天真,他不是不愿,而是不能,京中的人们是拒绝他的,他怎又会再回去呢?
「师父,对不......」绿翠想到自己又让李大厨想起伤心往事,连忙要道歉,可李大厨却打断了她,「好了好了,说这个做啥,来来来喝酒吃菜.....啊!不不不,你明日就要出发了,喝茶就好啊!酒我来喝!」
李大厨本来塞了一杯酒给绿翠,後想到绿翠明日就要前往京中,才又赶紧抽走她的酒杯换了杯茶水,接着他就爽快地一口乾尽那杯中酒。
绿翠知道李大厨不让她道歉,反而默默地告诉她不需要为了这件事道歉,当下绿翠感动地红了眼眶,不禁想起这几年来李大厨对她的种种照顾。
「哎呀,我来晚了,绿翠你应该不会......哎?你怎地眼眶这麽红?」芙蓉偕着侍女吕香来时见绿翠正捧着一杯茶,双眼红通通的含着泪,不免心头一惊,往坐在绿翠身旁的李大厨一看,「李大哥,你怎地把我们家甜姐儿给弄哭了呢?」
「我、我我我哪有!芙蓉姑娘你听我解释......」李大厨简直摸不着北呀,他适才做了啥让绿翠难过的吗?难道是......「哎!徒儿!你该不会因为为师不让你喝酒所以哭了?可为师这不是为你好吗?」
绿翠本还伤感着,一见自家师父被心仪的姑娘质疑却慌得不知所措的模样就破涕为笑了,让她不禁生出捉弄李大厨的念头,「芙蓉姐,我同你说,还真的是师父把我弄哭的呢!」
「啊!?徒儿!为师平日可待你不薄啊!天地良心呀!」李大厨万万没料想,绿翠竟将了他一军,他不就是为了她好才不让她喝酒啊,他想,这师父怎地那麽难做?
「哈哈哈──就是因为师父厚待我,我才会想哭嘛,一想到明日就要和你们大家分开,我可是很难过的。」绿翠见李大厨真的慌到连一眼都不敢瞧着芙蓉後,她就赶紧收起恶趣味不再捉弄他。
「嘻嘻,绿翠你可害得李大哥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呢,不过李大哥这般很是逗趣呀。」芙蓉眸子微弯,抬起手来用袖子掩嘴轻笑,这一笑让本来想碎念绿翠的李大厨瞬间打住了念头,一想到心上人因他而笑,他就宽宏大量地不计前嫌,还不忘在心中偷偷地赞叹绿翠是个好徒儿!
李大厨假咳了几声,故作正经地对绿翠说,「咳咳......你这ㄚ头,下次不准再捉弄为师了啊。」
这让大夥都不由得一乐,後来一群人继续开怀畅谈着,芙蓉举杯敬邀绿翠,她先对绿翠道贺,说即便比试後结果未能如愿进宫,但也能在京中的饭馆、茶楼谋得一职,待遇肯定好得没话说,还说绿翠终於能带着她父亲过上好日子了,只是她感叹自己往後会少一位说体己话的妹妹。
见芙蓉面上有微微的失落,绿翠赶紧拍着胸脯表达承诺,「你们放心,往後我要是攒够了钱,我就在京中开个饭馆,把你们全都接来一起住!」
一旁的李大厨连忙凑过去问,「好徒儿,你应该不会忘记为师吧?为师也有得住吗?」
「当然,我都想好了,不仅师父有得住,连大厨之位都给你准备好了!」绿翠哈哈大笑着,李大厨一听直捶胸膛大喊绿翠没良心,「天地良心啊!你居然不让为师享清福还要为师继续工作!真是白教你了!」
大夥们就又被他们师徒俩逗乐,笑得人仰马翻,苗井那时看着他们笑得好不痛快,似要把往後的份都在此刻尽情欢笑,她明白绿翠此行一去,於很多人来说就是再也不见,所以他们不浪费余下聚在一起的时候,痛快地畅快地去欢笑、去祝褔着将来。
後来,到了夜半,绿翠望着眼前闹闹哄哄的大夥,心中满溢着无以言喻的情绪,此时的她像个喝醉酒的人一般,竟痴痴地憨笑起来。
李大厨见绿翠笑得傻里傻气的,便开口问她,「徒儿,你傻笑个什麽劲儿?你又没喝酒.....等等,还是你偷偷喝了!?那可不行啊!」
「不是不是!我啊......只是看你们都在这,心情好嘛,」绿翠缓缓起身,站直身子,她启口说道,「大夥们,最後我有话想对你们说......」
这会,众人都安静下来盯着绿翠,等待她的下文,绿翠深吸了一口气後,随即又呼出一口大气,下一瞬她迅速地弯下腰朝众人深深地鞠躬,她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一直以来的照顾、包容,如今才能让我进京中比试,当然我更感谢芙蓉姐,要不是你救下我,我早早就被人淹死在水缸里,让我爹白发人送黑发人了,还有,我最敬爱的师父,多谢你毫不吝啬地教我厨艺,甚至把我当妹妹照料,能和你们相知相惜,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事了......来!我敬你们!」
语末,绿翠直起身来,举起桌案上的茶杯要敬谢众人,就在大夥一同举杯的刹那间,她隐忍多时的情绪随着她哇的一声,全数都倾泻而出,这让一旁的李大厨和芙蓉都吓得连忙安抚着她,芙蓉赶紧起身抱了抱她,纤纤玉手一缓一缓地拍抚着她的背来安慰,「哎呀,我的甜姐儿,没事了没事了......」
「好徒儿,你是不是不想去比试?要是不想去就不去!往後就跟着为师,为师不会让你饿着的!」李大厨最不会安慰人,尤其要安慰哭得伤心透底的姑娘家,他更是没辄,只好说书。
「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想哭的,你们明明都笑着为我饯行,我却、我却......呜呜......一想到要和你们分别,我就忍不住了......」绿翠向来爱笑又坚强,可就在今日她毫不保留地向大夥们显露她最脆弱的一面,原来不是什麽事都难不倒她,而是有他们在一旁支持着、陪伴着,她才能无所畏惧去挺过一切,如今将要就此分别,一想到日後身旁再无他们,她才发觉自己没有想像中的独立,她仍是希望未来的路,有人能和她一起走,可如同她自己说的,往後的日子多是独自而走,能再有人结伴同行实属不易,所以进京的这一段路,她必须得自己走完。
「绿翠......」
「绿翠姐姐......」
「徒儿呀......」
一夥人很是担忧地上前团团围住绿翠,他们一直以为绿翠会因前程似锦来欢喜会,殊不知离别的哀愁更占据她的心头。
她渐渐缓过情绪,再度抬头时,一见他们如此担心,便赶紧伸手胡乱地抹了抹脸颊上的泪水,随後对眼前的大家朗朗一笑,那两处酒窝又俏皮地显现出来,她笑说,「让你们看笑话了,我其实挺害怕一个人进京的,但是我明白,这段路我必须自己走完它!总之,我真的很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请你们要相信,与你们在一起的时日真的是我此生最美好的时候,所以你们放心!等我之後攒够了钱,我就在京中开一间饭馆把你们都接来,来!我们一言为定!」
绿翠伸出右手的小指,打算和大夥拉勾相约,他们见状却一个人都没有嘲笑她那像孩子般的举止,反而都开怀一笑地伸出小指来去碰触她的,他们异口同声地朗朗喊着──「一言为定!」,这声相约之言似天籁萦绕於耳,直至将来实现的那日才会停止。
当时的苗井相信,未来绿翠肯定会很风光地在京中开一间饭馆,和大家一起完成今日许下那纯粹美好的约定。
可本该不绝於耳的那声「一言为定」,就在隔日成了绝响。
***
绿翠死了,就在她准备出发前往京中的一早。
她的屍身被人发现时,衣衫破烂无以蔽体、甚至从头至脚都有大大小小的瘀青伤痕,身子更是整个扭曲卡在柴房外的水井里,包袱里的东西则是散落在水井外。
谁也不曾想,昨日信誓旦旦相约,今日过後竟是无人去赴约。
神色慌张赶到现场的芙蓉一见到绿翠凄惨的死状後,整个人痛心疾首地哭昏了过去,而李大厨则是失魂落魄地站在绿翠的屍身前直盯着被盖上草蓆的绿翠。
绿翠的爹来认屍时,只得老泪纵横,不停地捶胸啊啊呐喊,他悲戚哀尽的喑哑嗓音似一把锋利的刀,就这麽划破了天空,露出一大口子倾泻下稀哩哗啦的大雨。
彷佛,苍天亦同众人悲痛,滂沱大雨突如其来地连下了三天都未曾停歇过,低洼之地甚至都淹起水来,不只庄稼遭殃、连牲畜都无一幸免,更有人差点遭爆发的洪水给冲走......
多日後苗井走在街上,听见街头的说书说起这三日暴雨是──天有异相,必是妖孽出世之徵兆!
当下,一直隐忍着悲伤的她就这麽哭了出来,原来,没有人在意一个因歹人而死於非命的姑娘,却只关心那飘渺虚无的玄幻之说;原来,人命在世人眼中就是如此不值得一说。
***
忆起痛心的往昔,苗井不免神色黯然,阿笙见她如此便小心翼翼地询问,「少奶奶,是不是阿笙太凶吓着你了?」
她抬眼看了看阿笙,紧锁的眉头稍稍松缓,她摇了摇头,轻轻微哂,「不是,就是想起过往一些人事不免感慨,阿笙,你能没事,多好。」
语毕,她倾身上前,动作轻柔地将阿笙环抱在怀,她想,此刻阿笙能安然地在这里,多好,她又多希望那些姑娘们此时此刻都好好地在他们的亲朋好友旁说说笑笑、畅谈将来。
阿笙被突如其来一抱,惊得都不敢动作,只是木讷地喊了声,「少奶奶?」
「没事,我就想抱抱你,好了好了,你赶紧把柿饼带去给良喜和荣三吃吧,今日一早算了那麽多帐,现下我想先歇一会。」苗井松开阿笙,含笑地催促她快些把柿饼带去给良喜和荣三他们享用。
阿笙实在摸不着头绪,但碍於苗井说要歇会,亦不敢多说怠慢,只得照着吩咐去找良喜和荣三了。
目送阿笙离开的身影後,她瞬间收敛起笑容,余下的是无尽慨然,纵然她历经过那麽多的生离死别,但每一次都在她心上刻下一道痕迹般,或深或浅,时刻提醒着她,这世上,能释然放下的生离甚少;而耿耿於怀的死别犹多。
记得那会芙蓉决意去击鼓告官,冀望官府能将杀害绿翠的歹人绳之以法。
可余妈妈第一个阻挡在先,她劝说,「芙蓉呀,妈妈知道你重情重义,可这人走了就是要入土为安,若去报官,一日抓不着歹人,屍身就得多放一日,你难道要让绿翠无法投胎到好人家吗?再说,这歹人若身分特殊,咱们『千香楼』可是避无可避呀......」
余妈妈虽欣赏绿翠,但绿翠也不是她一手带的,自然不会多为她着想,只想着若是芙蓉去报官,那她们「千香楼」可脱不了关系,若官府抓到的是一般寻常人家,那叫一个痛快,可要是抓到什麽达官显贵,这死的就不只绿翠一人,而是整个千香楼都得陪葬啊!
而绿翠的爹虽无法言语,但他比手画脚地表示,他不愿让绿翠的屍身长期暴露腐坏,只想赶紧将人下葬,好让绿翠能早入轮回投好胎、享好福。
芙蓉明白绿翠爹的意思,他这一辈子没让绿翠过好日子,所以不愿让她死後也得吃苦,再说他无权无势,官府不太可能为了他一介草民去费时费力缉查真凶,就算後来真找到了,如同余妈妈说的,若对方是个什麽贵人呢?那是否其他人也得遭殃?这个世道,像他们这样的人物,死了就赶紧安葬,好求得下辈子投胎好人家,其余的盼望、争取都叫痴心妄想。
於是,绿翠的爹不肯、余妈妈不让,芙蓉自己也无法置之不理整个千香楼的姐妹和大大小小,无所适从的她既自责又懊悔,可除了悲痛哭泣,她什麽也做不了。
芙蓉讷讷地说起那时她初识绿翠的时,她说,十二岁的绿翠正被一群大汉压进水缸欺凌着,她当时路过出声制止,那群大汉要她别多管闲事,说绿翠他们家欠钱不还找不着她老子只好拿她的命来抵,芙蓉实在不能理解为何一群大汉要欺负一个小孩儿,就算杀了人,钱就能讨得回来?那些大汉当然知道钱讨不回来,但他们真正在乎的不是钱,只是想仗势欺人、痛快发泄,见不得有人在眼前受难的芙蓉,二话不说把身上的银两和所有首饰都拆下来给他们要替绿翠他们家还钱,那群大汉见东西价值不斐後就放开几近淹死的绿翠,欢腾地走人。
後来芙蓉想安排绿翠到个好地方去,可绿翠说她愿意为芙蓉做牛做马,芙蓉在哪她就在哪,芙蓉并不愿意让绿翠跟着她,她只是个名不经传的花娘,再多的她也帮不得绿翠,但绿翠像块牛皮糖紧黏着她,怎地甩也甩不掉,她拗不过这样脾气比牛还硬的绿翠,只好将她带到千香楼,让李大厨安排份差事给绿翠做。
只是芙蓉怎地也没想过,原来她的善意是伤人害命的恶意,她明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却还是将人领进来,才会害得绿翠落得这般凄苦模样!
芙蓉想着她再也救不了绿翠,当下崩溃地双手捂面痛哭,声声呐喊,「是我害死了绿翠!若不是我将她带来千香楼,她就不会死得如此凄惨!我以为是在帮她,可我才是害死她的罪魁祸首!她不该这样死去......她明明会去参赛......明明会获得赏识......明明都说好......以後她会开一家饭馆和大家一起工作!都是我!都是我......」
「芙蓉姐姐,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那个残忍的歹人!你只是想帮绿翠,并不是有心要置她於死地呀!」芙蓉的侍女吕香安抚着她,望她能冷静下来,怕她将错全揽在自己身上,最後扛不住就跟着去。
「香儿......绿翠她该多害怕多绝望?要不是我!要不是我......」芙蓉平时哭是梨花带泪扑簌簌,让人不禁情思绵绵惹怜爱,可如今她嘶声力竭地哭喊着,竟教人揪心如针扎、肝肠尽寸断。
吕香同样也很喜欢绿翠,对於她的死至今难以释怀,可见芙蓉责难自己,她便害怕芙蓉会扛不住,但她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抱着芙蓉一起哭泣,问苍天为何将绿翠用这种极其残忍的方式带离人间。
***
苗井微微俯下头,凝在眼眶的泪也就这麽滚落几颗,她用手背去抹,随後吸了吸鼻子,仰起头来拍拍自己的双颊,告诉自己别再这麽伤感。
自从她来到容府後,闲暇时间多了,想的也多就变得多愁善感,以往她挣钱养家都来不及,再悲伤也得打起精神,对於生死别离只是难以释怀,如今想来,皆是万种凄凉。
在绿翠死後,她就想,人能明哲保身或是舍身相救,她既然两者都做不到,那就是不要视而不见,依自己所及之能去出手相助。
所以当她年纪尚小力气不大时,在路上撞见女子被人轻薄调戏,一脸难为的,她就立刻在一旁的店摊大声吆喝,藉着排面上的货物把他人喊来围观,而那些心有歹念之人见人多就不敢轻举妄动,遂後就赶紧走人,不过也因如此,她结识许多好友,像是王悦开的那间书店就是被她这麽一喊,从此天天有人上门交关。
待她年长些,力气足了,她已经把福井镇上每户每家的姑娘都认识个透,只要有谁遭事让她知道,她铁定冲第一个,不过她不是一头热地莽撞救人去与人起争执、大打出手,要是她一出事,那她家一大口子还怎地办呀?起初她为了这样还正焦头烂额着,而在茶楼结识的老板茶茶就喝着茶、嗑着瓜帮她支了招,茶茶说,「你这ㄚ头有这身力气本事,自然得用本事解决,把人扛起来就跑你会不会?哦对了,还得喊一句不落人口实的话,这个你自个儿想想要说什麽吧。」
於是,豁然开朗的她就凭藉着日复一日练出来的力气,逮准时机就冲过去把人家姑娘扛起就跑,还不忘大喊一句,「时候不早了,她娘让我带她回家吃饭!先失陪了啊!」
先前福井镇还有些姑娘会笑话苗井一个姑娘家力大无穷的怎地嫁得出去,但被苗井扛这麽一遭,她们可是感动得满面涕泗,上街若是看到苗井在附近还总喜欢跑过去傍着她一起走呢。
镇上的姑娘成天都黏着苗井,一群男人想接近都接近不了,再者这镇上的店家摊贩都和苗井熟识,他们不过想多摸两把心仪女子的小手,不仅苗井会出现来搅局,而那些店家摊贩都会开始念着他们。
这也导致为何苗井都长成大姑娘了就除了团子,没办个人想去她家里提亲,福井镇上的男人一看到苗井就像看到瘟神般敬而远之,毕竟力气比不过就是自讨苦吃,甚至还得遭众人指指点点,他们可不想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时的苗井只是单纯地想,她不愿再看到有姑娘当下欢喜畅谈着明日,却在明日成了一具冰冷的屍体,这个世道该当善待女子,身为女子不该不被尊重不被善待,身为女子不该被欺负、忽视,身为女子理当同是身为男子一般,毫无任何之过!
此刻,待在房门口将苗井适才所有举止都收进眼底的容相蔺,不由得想她又因苗世英的事在难受。
这几日,容相蔺反覆思考是否该把当年之事的原委都说予她听?他总认为她不晓得当年之事就不会被牵扯进他与楼平生的纠葛里,可对她来说,只要一想到苗世英死得不明不白,无疑是种更深的伤害,他一直以来不愿明说,只是不愿伤害任何人,可他不愿说,如今仍造就许多人的悲痛......
仍是纠结不已的容相蔺一抬眼就见荣三和良喜正说说笑笑地从不远处回廊走来,他们瞧见前头的容相蔺,二人就急忙上前问安,怎料容相蔺抬起手来示意他们停下,荣三跟在容相蔺身边一段时间,自然懂容相蔺抬手是何意思,可良喜是个新来的又没啥心思,还以为容相蔺是要招他二人过去,完全没要停下地一直向前走,荣三赶紧伸手拉住良喜的手臂让她停下,良喜一脸茫然地看向荣三时,容相蔺已经抡着轮椅来到他二人面前。
荣三赶紧倾身上前,微弯着腰说,「少爷,您有何吩咐?」
容相蔺神色淡漠地轻摆了摆手,「你们少奶奶正歇着,别去扰了她。」
荣三一听,立刻点头如是,「少奶奶既然歇着,那荣三和良喜就不前去打扰了,不过少爷您有要去其他地方?」
「没有,去忙你们的吧。」容相蔺的手搭在椅把上,指尖轻点了点木制的椅把,发出清脆的叩叩声响,荣三见状,轻轻地推了推身侧的良喜,良喜没有反应过来,依旧不解地看着身旁的荣三。
「好咧好咧,荣三这就先带良喜到外边待着,少爷若是有需要喊咱们一声就行。」荣三眼角余光瞥了良喜一眼,发现她没半点动作,伸手搭在她的手臂拉着她,结果良喜还没摸着头绪就被荣三给拉着走了。
见二人走远,容相蔺才回首看了房门口一眼,随後手一拐,抡着轮椅打算到院中凉亭去,怎料还未到目的地,苗井的嗓音就从他後方响起。
「啊,容相蔺!」苗井唤他的语气有些高昂有些急匆匆,他便抡着轮椅转向正对着她,只见她从房中走出,见到他转过身来面对她,她便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她快步朝他走去,走近些才惊觉他穿得单薄,连忙跑到他的跟前解下她身上的大氅披在他的肩上,替他系好绳带,还不忘念着他,「你都多大人了,怎地不知道穿暖点啊?」
「我......你做什麽?」容相蔺本想伸手将肩上的大氅还给苗井,怎料她二话不说就推着他的轮椅掉头就走。
苗井动作之快,一下子就把人推到房门外,「带你进屋呀,屋内暖和,你也不想想自己身子虚容易受寒。」
「我还不至於......咳啾。」容相蔺突地轻打了个喷嚏,窘得他当场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看吧看吧,想嘴硬说自己不至於这样就受寒?呵,我猜你手也还是凉的!」苗井伸手一把握住容相蔺搭在椅把上的手,一脸果不其然地说,「啧啧,简直凉透了!」
这一握,掌心对掌心,她掌中热度就这麽传入他的肌肤里,似热火般迅速在他体内蔓延直达心窝,一时间,他燥热地觉得面上很是热腾。
进屋後,苗井就开始忙活,一会帮容相蔺的腿上加件毯子,一会去捣弄屋里中央的火炉,让炭火烧得更旺些,接着把茶壶拿去炉上烘了会,待壶嘴吐出雾白烟雾後才拿下给容相蔺斟了一杯热腾茶水。
容相蔺接过那杯水,目光正望着清透水面冉起的阵阵雾气,他缓缓启口,「你......」
「嗯?」终於忙活完的苗井,便走过来坐在容相蔺一旁的椅凳上,歪着头看向话语未落的他。
「你若是难受,直说无妨,你爹的事本是我的过错......」容相蔺垂下眼眸盯着那杯水的水面,沉闷低语着,苗井听他突然提起她的爹事,感到相当莫名,连忙打断他的话,「啊?等一下等一下!什麽我爹的事?」
「你眼睛红成这般,无非是为了你爹......」他稍稍抬眼瞧着她,只见她眨了眨水润润的大眼,直愣愣地盯着他说,「啊......不是我爹的事啦,是刚才和阿笙谈及徐锦韬时,想起一位已逝故人罢了......」
讲到「已逝故人」这几个字时,苗井缓缓地垂下眼眸,神色郁郁,她轻叹一声。
「为何?」容相蔺询问的嗓音不似先前沉甸甸的,反而轻柔了起来。
「你问为何......」苗井皱了皱眉,不自在地抬手摸了摸後颈,似乎在想这件事当不当讲。
容相蔺见她难为,不再深究,只说了句,「无须勉强。」
她抿了抿唇,抬眼瞧着正轻吹着杯中茶水的容相蔺,她想,这件事她从未向人提及过,就连娘亲她都不曾对她说过,她将此事埋在心里深处,不愿去想起绿翠的死,只是反覆想着绿翠给她做了好多好多糖人的那一晚,只有这样,她才能铭记这个人,记得她的好她的恩以及她欢喜的情,而不是只记得她悲惨的死。
不知道为何,如今她望着容相蔺,对他有种能无尽诉说之感,她想告诉他,她的疼痛、她的不解和迷茫,她认为眼前这个人不仅会听她说,还会告诉她该如何做。
「那位故人......是我之前在千香楼遇过的一位姐姐,她待人都很好,在那时她即将有光明的前途,只是在她要出发进京中的前一晚,却被人欺辱杀害了......我不懂这个世道为何大多男子都仗着身分或力量去欺辱那些软弱的女子呢?为何女子就该被视为卑贱的存在?为何总说是男尊女卑?明明女娲造人时也没定这样的规矩,为何......为何後世都认为它是种天经地义呢?」苗井再度提起绿翠的死,心头就揪得难受。
容相蔺明白她在生於市井活於市井,所遇不公不义之事是不计可数,只要一想到她或许遭遇过,心里就直泛着酸涩的苦楚,而他也不免想起十年前那个姑娘努力撑起笑容时的模样......
他望着苗井搭在腿上正紧紧交握的双手,他想伸手碰碰她却想起自己这般的举止是过於贪心,只好收起念头,轻轻叹息,「只因这是弱肉强食的世道,他们害怕自己被淘汰,所以想方设法要证明自己是强者,只道是强者何止两三个,他们比不过更厉害的强者,就只能透过欺凌弱者来彰显自己的强大,可真正的强大应是战胜比自己更强大者,不敢挑战强者的他们实则是怯弱且无知的,他们永远都不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而时日久了,许多人都做着这样的事亦无人加以阻止,众人渐渐地就认为这是天经地义之事。」
苗井听着听着,竟睁着大眼流出了眼泪,一颗一颗大滴的眼泪滚滚而落,容相蔺被她的模样惊得倒是不知所措了起来,「我说你怎地哭成这样?」
容相蔺倾身上前,抬起宽大的手掌抚在她流满泪水的脸颊上,用着拇指指腹轻轻地抹去她滚落的泪珠。
「我、我也不知道,我就是突然觉得好难过,我以前不这麽爱哭的......」苗井一边抽噎着一边抬起手来要抹去另一边脸颊的泪水,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在他面前,她总忍不住情绪就哭了出来,「容相蔺......我一想到绿翠姐姐和其他被欺负的姑娘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被欺负,我就难受得不得了,凭什麽她们要肩负着这些人的无能之过呢?」
听她如此质问,容相蔺霎时竟想起了苗世英,他同样问自己,凭什麽当年世英兄要承担他和十七的纠葛争执呢?至今十七对他仍有恨,与他亲近的苗井同样也会承担他们的恩怨,十七仍会将怨恨都撒在她身上,这种事他已经错了一次,怎能再错第二次?在他还犹豫当说不说时,她已经无意间告诉他,他理应要下定决心,不该再重蹈覆辙。
见她哭得伤心,他不由得又对她说,「对不住......」
一听到容相蔺说「对不住」这三个字,苗井便缓下了哭意,抬起头来不解地问,「为何同我说对不住?你虽是男子但和他们不一样啊......」
「一样,我同他们一样怯弱,才会害得别人。」容相蔺一直以来不愿对楼平生明说,是怕楼平生无法接受,怕楼平生的果断决绝而葬送一生,他同那个姑娘都希望楼平生往後的一生都免於苦难,他承诺那姑娘会誓死信守诺言,却未曾想会因此害死了人、伤了人,不仅让楼平生耿耿於怀了十年,一刻都没有开怀过,他的不说,不仅不能改变甚至造就更坏的结果,人理应要信守承诺,可盲目地信守却谁也保护不了。
苗井知道他指的是什麽,她虽不知当年发生何事,但她确信容相蔺并不是什麽歹人去造就她爹的死,她以前总还想着为何容相蔺一向浅眠睡不好,直至有几日她为了写夫子出的习业而晚睡,偶然听见他皱着眉头神色凄苦地反覆梦呓着──「对不住......世英兄......对不住......要是我......要是我......」
当时她才晓得他一直以来都被梦魇缠身,所以她才因此能不忍苛责他而去相信他,她见他隐忍愧疚,不由得伸出双臂轻轻地环抱住他,下巴就这麽搁在他的肩头上,然後右手在他宽大的背上反覆轻拍,动作柔和似安抚着做了一场噩梦而惊醒不安的孩子,她肯定地同他说,「容相蔺,你和他们不一样。」
「你和他们不一样。」
被她突如抱上,容相蔺虽心头一惊却有所动,同时又感到安慰,既是感激亦是欢喜,当下满溢的情绪无处安放,竟令他无所适从地不知该如何回应她。
苗井无意识地向容相蔺靠近甚至愈搂愈紧,直到他感受到她的柔软贴近自己时,冷不防一顿,随後才瞬间反应过来将人推离自己,「你先松手。」
被她这麽一抱,身为一个正常男人的他快有些坐不住,即使当下多有温馨,可心上人这般抱着贴着,他哪能坐怀不乱!?只好赶紧先将人推离,让自己能够冷静下来。
「哎?」苗井被猛地一推,差点向後跌个倒栽葱,好在容相蔺还抓着她的双臂,她才能安然无恙,她蹙眉看了一眼容相蔺,本来有些怨他又拒绝她的亲近,但一见到他泛红的耳根子,她不由得一愣,随後笑出声来,「哦,容大爷你又想说我是女流氓了?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安慰你,以往也是这麽安慰我弟弟的,所以你别担心我会对你做什麽啦。」
一听到「没别的意思」後,容相蔺的不悦就似一团簇火被浇了油,烧得很是轰烈,几乎将他先前所有欣喜都燃烧而尽,他烦躁地瞥过头去不再看向她,见他神色似有不悦,她便不再打趣他。
「好啦好啦,不笑话你了,容相蔺,我是真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虽说你性子乖僻嘴巴又不饶人,甚至还冷冰冰的不多和人相处来往,」容相蔺听着苗井数说他的缺点,愈听脸色是愈铁青,他一想到自己在她心中是这模样就有些气恼,直到她说了後半段後,他的神色才渐渐缓和起来,她说,「不过同你生活一段时日後,我总算明白你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表面上对任何人都不搭理,但心里头把大夥们都看得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帮了不少犯了点事就差点被重罚或是要被赶出容府的家仆,还有我爹的事,你也一直记得也想要好好地弥补我们,你既不仗势欺人又懂得怜人,怎地是同他们一般呢?」
外人都说他脚瘸了还不收敛点尽耍着臭脾性,难道仗着自己是个大少爷就能为所欲为?其实他从不仗着身分去欺负任何人,他也不曾为所欲为过,如果他随心所欲,如今就不会被梦魇缠身,不会夜夜都难以安睡。
她想,世人只看自己想看的,就随口说着人家是非,可谁又曾真正去关切一个人的举止是否真的像自己听说来得如此恶劣?
容相蔺望向微扬着嘴角、眼眸弯弯含着笑意的苗井,心中阴霾因此被她扫去大半,甚至想她哭过後还懂得笑,实属难能可贵,人生於世间,酸甜苦辣都嚐得到,只是哪些多哪些少,他认为能嚐到最後的都是能人,而苗井就属於这样的人,不畏未知,勇於前行,即便回首亦只是短暂驻足,她很明白前行才是她该去做的。
他常在想,他活了三十二年,总比不过只有十六岁的她,许是他出生於大富人家,一路走来平安顺遂无太大波澜,以至於在受伤後他就一蹶不振,十年间他以不医治腿伤来赎罪,实则是在掩饰他的懦弱,他害怕之後就算医治了也再不能行走,他害怕正常一般生活後,十七会瞧不起他,他更加害怕的是被苗井一家憎恨,所以他不愿意医治,直接宣告自己真正是一个废人、宣告自己也过得不好、宣告自己是有良心的。
他不是个什麽好人,他所做的一切弥补、赎罪的行为,其实也只是为了自己,所以他有什麽资格让苗井在意他?有什麽资格让十七放下怨恨?像他这样自私的人,却得到苗井的宽恕和安慰,因此他才会觉得自己对不住她。
如今,他不想再逃避,既有错就该勇於接受批判,而不是作为一个弱者让他人不忍再苛责他,畏惧滋生的不是让人拥有强大的反抗,而是更巨大的恐惧,唯有坦然面对,世事才会往更好的方向发展,这就是十六岁的苗井让他明白的道理。
***
苗井见他不应答,也就作罢,十年来都在苛刻自己的人,哪有几天就能放宽心怀?再说她想要个明白事情原委也不急於一时,她相信,容相蔺会在不久之後将事情的前因後果说予她听,现下的她要做的就是等待。
「不说这个了......」打定主意後,苗井突然想起一件事,「哦对了,我说你为何不同我说徐锦韬这人是什麽样的?就只让我遇着就避开?」
容相蔺见苗井不再继续说着十年前的那件事,他也不好再同她说下去,只好顺着她的问题回答,然後边说边摇头,「依你性子,若是知晓徐锦韬为人不知廉耻,岂不是要与他争执一番?他可不是个会理亏之人且执意起来手段非常,届时吃亏的可会是你,自然能避就避。」
她轻轻颔首,「确实依我性子会去据理力争,容易招惹到他,但也不会一直避而不见吧?或许哪日就避无可避,我总是要知道他为人如何才有办法去应对啊,容相蔺,我认识你也一段时日,让人不去面对不去正视,只是一味避开,并不像你会做的事啊?」
容相蔺一愣,这才惊觉自己对苗井已是关心则乱,以往的他确实不会要人去避开麻烦,而是去正视去解决,可一想到苗井会遇因此遇到各种问题麻烦甚至是危难,他就只想让她避开一切、远离一切,他不希望她再受到任何一丝一毫的伤害。
「不过你要是担心我,你就和我同进同出呀,徐锦韬就算要找我麻烦,有你在,谅他也不敢惹事生非!」苗井笑嘻嘻地说着,说到一半她却觉得自己不可思议,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想找个人替她解决问题,会让她觉得有这个人在就能排除一切麻烦,她没想过原来有个靠山是这样的,说起话来底气十足,好似有他在,就算天塌了,他们都能一起扛着一起解决。
容相蔺盯着灿烂一笑的苗井,他的心噗嗵跳得像雷声像鼓声咚咚作响,听见那一句「有你在,谅他也不敢惹事生非」,心中万分激昂澎湃,他没想过自己能被她信任、依靠,即便经过她爹的事,她仍不吝啬地去相信他,甚至她从未觉得他是废人,仅仅是她的一句话,他就觉得自己不是那般没用,此刻的他多想要伸出双手去紧抱住她,想要告诉他对她的喜爱和感激......
他缓缓地抬起手,但一想到自己还未向她坦承一切,他便不敢再动,此刻的他似只翩翩飞舞的蝴蝶却入了蛛网中,愈是挣扎,丝线就绵密交织紧附,将自己缠得动弹不得。
苗井见他的手掌缓缓握成拳後似无望地放下,她不由地歪了头表示疑惑,当她要出声询问,容相蔺便启口,「往後若我不在,你又该当如何?」
苗井眨了眨眼,一脸理所当然,「你若是不在,我大概也不会和徐锦韬打照面吧。」
听她如此回答,他不由得一愣......想着,是啊,依她固守本分的性子,倘若他不在,她根本不会去管商行之事,而哪天他让她离开,她回到市井生活也不会再和这些商贾们再有交集,确实是不会和徐锦韬打照面。
想於此,他摇头失笑,这ㄚ头看似不怎地依赖人,实则却如此信赖他也明白他,只要他在,他断然不会让人欺负她伤害她,毕竟她认为他为了在人前做足戏,必然要保护他名义上的妻子,对她定会出手相助,可她怎会知晓,他将她护於身後皆是出自一片真心。
「容相蔺你笑什麽呀?我有说什麽令你好笑的?」苗井一脸莫名其妙,她认识容相蔺一段时间了,她仍是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麽,这人当真心思深沉,什麽喜怒都很少表现出来,但偶尔又莫名发笑搞得她一头雾水。
「无事,所以你从阿笙那探得多少徐锦韬的为人?」容相蔺想他先前不应该一昧让苗井避开徐锦韬,他不能用此方法护着她,这样对她来说毫无益处,不如同她说清楚,倘若有日遇到,他再也不在她身旁,她也能应对一二。
「不多,只道他是个色胆包天之人,听说沁儿和湄儿还有文......姨母也遭他无理过,」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後,即想又到什麽便一脸兴冲冲的,「啊,听阿笙说你之前有教训过他,你对他做了什麽呀?」
「没做什麽,」容相蔺轻轻摇头,抬眼来却见苗井一副好奇模样,遂後无奈好笑地说,「其实并不是我教训的,是十七,他让我邀徐锦韬去长春院一起喝酒商谈。」
苗井眉间皱成一个川字,一副想破头得模样,她实在不解地问,「喝酒商谈是什麽教训啊?长春院不就等同於千香楼吗?」
容相蔺抬起手来握成拳搁在唇前,随後轻咳了一下,「长春院不太一样。」
「有何不一样?难道......里头不是年轻的姑娘?」苗井一本正经地问,神色泰然毫无半点羞涩之感,这让容相蔺不知道是该如何解释,也不禁令他想起先前见他叔父和叔母被容澈问说自己是怎地出生时不知如何回答时的窘境,如今的他也似面临此种情况,若是直白露骨他感到难为情,但隐晦不明又说不清,不过苗井也不是小孩子了,他直说大抵也无妨,「不是,是......龙阳之好会聚集的声色场所。」
「哦,龙阳之好......嗯?」苗井那声嗯整个飘了高音,她眨了眨眼,不太置信地问,「所以你和楼平生把徐锦韬找去那地方呀?」
本直视着苗井的他,此刻正缓缓地别开眼不去看她,极其不自在地回了个,「嗯。」
「哇,那他不抓狂?不对,楼平生在的话,谅他不敢嚣张,但你们怎地有办法将他留下,还是说这人男女通吃?」苗井只听闻徐锦韬爱好女色,也没说他爱好男色呀......不过一想到容相蔺和楼平生一起上过长春院,她是挺震惊的,还想起先前有人在传容相蔺喜欢男人的事,莫非是因为这样才被传开的?
「并不,他这人只好女色,再说我们无需办法,依我俩身分,他自然不敢造次,只不过徐锦韬以为我们会对他怎地,就乖乖听话而已。」容相蔺说起这段往事,既是好笑又无奈,毕竟那之後,坊间就传他和楼平生有龙阳之癖,甚至还喜欢一起上院子找男人,弄得容夫人急匆匆地跑来问他是不是真的有这倾向,令他解释了大半天,容夫人才相信作罢。
苗井听於此,憋不住地捧腹大笑了起来,「哈哈哈,莫怪你会有喜欢男人的传言,我猜有这种传言肯定是徐锦韬到处说的!」
「......」容相蔺看向笑得东倒西歪的苗井,实在无奈,而她说的也不错,他喜欢男人这种传言确实是徐锦韬一传十、十传百传下去的,但被传的也不只有他,楼平生也未能幸免,不过这对他和楼平生都不是什麽真正损名声的事,自然就不放在心上。
「哈哈哈──你们看似是教训到他了,结果把自己也拖下水,哈哈哈哈哈──太好笑了哈哈哈──」她笑到无法自已,想这两人怎地那麽笨,不过想到他俩当时应及弱冠之年,自然城府不深,所以用此法子似乎也属正常,但她还是觉得很好笑啊!
容相蔺见她笑得差点向後翻过去後还不忘赶紧稳住身子的模样,他竟开始觉得窘迫,这等糗事被她知晓,他实在想挖个洞钻进去了,但见到她狂笑到流泪,彷佛又觉得什麽都无所谓。
「啊哈哈哈──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要笑成这样的,但......噗哈哈哈哈哈......」苗井一边笑一边深呼吸想让自己赶紧冷静下来,但只要一想到容相蔺和楼平生被这样误会就止不住笑意,过了一会後,她才缓下笑意,还想这二人以前感情似乎不错,但又怎会反目成仇进而造就她爹的死......一想於此,她的情绪就趋缓下来。
她这才认真细想,是啊,他俩到底是为何走到这步田地还令她爹也受此牵连的呢?
「抱歉呀,我刚刚笑得太过了,不过容相蔺你和楼平生......罢了,你还是继续说徐锦韬的事吧。」苗井本想将萦绕在心头的疑惑问出口,但随即又甩掉这个念头,她希望容相蔺能自己同她说起这件事,而不是她去追问,唯有如此,容相蔺才会真正跨过那道槛,而她才能得到最真实的缘由。
容相蔺怎会不明白她到底多想知道她爹到底为何而死,他想,只要她再向他问起,他就会全盘说出,适才她却不再继续,他才恍然明白,这个姑娘是在等他自己提起,等他愿意去坦认一切,而不是因为她的苦苦求问才得以得到回应,他的回答也才能不被任何情绪左右,才能呈现她最想知晓的事情原貌。
他抬眼望向她,将她微微一笑却含着落寞的神情收进眼底,他唤了她的名,「阿井......」
「嗯?」她疑惑地回应,等待他的下文。
「再等等我,届时我会说予你听。」虽说容相蔺已下定决心要向她坦白一切,但要从何说起、要怎地说,都需要再好好想想。
苗井知道他所说何事,便讶然地睁大双眼瞧着他,随後才欣喜笑着用力地点点头,语气飞扬地说,「好。」
二人相望之间再无言语,那一刻许是有什麽情愫在发展蔓延而缠绕却不自知,这便是他们最初的心意相通。
***
後来,苗井再度替炉火添些炭墼,随後想将茶壶再拿到上头去烧一会,结果拿起时发现过轻,便摇了摇发现水少得几乎发不出声响,「哎呀,好似快没水了,我去装个水。」
「让荣三他们拿去装就行了。」容相蔺想起荣三他们在外头候着,便让苗井去找他们做事就行。
「荣三?他们在的吗?」苗井眨了眨眼,有些意外,心想荣三他们要是在附近的话,怎地一点动静都没有?
容相蔺颔首,「嗯,他们在外头候着,你去喊一声就行。」
「噢。」苗井依言拿着茶壶往屋外走,绕过一条小道经过两三间房就见左侧的厢房里有荣三他们的身影,她在门外朝他们一喊,「荣三、良喜,你们还真的在这呢!」
「少奶奶!」两人本坐在茶桌旁嗑着瓜子,见苗井出现便赶紧起身拍拍手里的瓜壳末屑,手还在衣服上擦了擦才来到她跟前询问,荣三率先问,「少奶奶,您带支茶壶是?」
「啊,这个要请你们帮我装满,我和容相蔺一边说事一边就把茶水都喝光了,现下没了,有些渴。」苗井捧着茶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良喜一听苗井口渴,赶紧把茶壶接过,「少奶奶,良喜这就替您去取水!」
语毕,良喜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地离开,苗井还不忘在後头叮嘱她要小心点走。
「少奶奶您在和少爷谈事呀?少爷不是说您歇下了,他还让我们不要去打扰您。」荣三见苗井一副精神百倍的模样,又想起稍早容相蔺说苗井已歇下了让他们不要过去打扰......他不免有些无言,他家少爷就是想独占少奶奶嘛,还说什麽少奶奶歇下了,啧啧。
「啊?难怪他适才说你们在的时候我还觉得莫名其妙,明明就没见到你们的人也没听到你们的声音,不过他为何要说我歇下了......」苗井抓了抓後脑勺,想着容相蔺为何说她歇下了,才想到许是那时想到绿翠而哭的时候应是被他瞧见了,可能怕她被其他人撞见会不知道如何解释,就替她这麽说了吧?一想到这,她不由得嘴角轻轻上扬起来。
荣三见苗井神色有着喜悦,两眸就发出了精光,然後对她说,「哎呀,少奶奶,您可别让少爷好等,待会良喜把水给装来,就让她直接送去屋里,您就先回去吧。」
苗井点了点头,就先行回去,荣三见苗井离去一段距离後,不由得摩娑着双手嘿嘿一笑,心想接下来这个年可好过了呀,夫人发下豪语,说他们家少爷和少奶奶要是感情进展得融洽,他们一干下人就能多加红包和涨月钱呀,哎哟,想想明年要数钱数到手抽筋,他就爽得要飞起来了。
回到房里的苗井,瞧见低垂着眼眸的容相蔺正在摆弄手中的茶杯,听见她走动的声响便停下动作缓缓抬眼来望向她,那一幕落在她的心底甚是惊艳,这个男人不管做什麽,他的一举一动都是那样优雅曼妙,不得不说,她时常看他看得走神,她见过的人不少,更不乏好看的人,可容相蔺的模样总让她看不腻,他眉眼微带锋芒,即便看似体态瘦弱却亦神色风朗,她想,若是他不曾受伤,如今肯定早已妻妾成群而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呢。
「呆在那做什麽?」容相蔺见她立在门边直勾勾地望着他,让他有些不自在地将目光移向别处不再看她。
「没什麽,就是觉得我上辈子肯定烧了好香,不然这辈子怎地会有这麽个俊朗的夫君呢。」苗井走上前来不忘打趣地说。
容相蔺知道苗井是在说笑,但还是免不了一阵热血沸腾,不一会就觉得脸颊似有些热腾,却还是心口不一地说,「女流氓。」
「是是是,我流氓,我又没对你做啥,称赞你好看还不行呀。」苗井心想这人都上过长春院了,怎地老说她流氓呀?
当她走到他身侧的位置坐下後,就把桌上那盘柿饼推到了容相蔺的面前,「方才忘了同你说,这你爹带回来要给你的。」
容相蔺听她说了「你爹」二字,倒是心有不快,这ㄚ头倒是只会嘴上说他是她夫君,实际上根本也没在意过,可他再不快又能如何?
「你想吃?」容相蔺见她目不转睛地直盯着那盘柿饼,她一听赶紧回过神来摆摆手,「没有没有,我的那份吃过了,我就只是在想,往後也要给家里捎上柿饼而已。」
「嗯。」容相蔺拿起一块柿饼慢条斯理地吃起,苗井见他吃东西也这麽雅致,不免看得两眼发直,而他感受到那灼灼目光正盯着他,让他吃得很不自在,随後就放下手来,转头看向了她,此时两人四目相对,他启口说了句,「我吃不了那麽多,你要想吃的话就拿去吧。」
苗井没想过他会突然转过头来,当目光交会时让她不免一愣,一会才回过神来,想他以为她盯着他是因为想吃他的柿饼,便赶紧解释,「我不是想吃你的柿饼,我就只是觉得你怎地吃个东西都挺好看的。」
这会,容相蔺被这句话惊得呛了几口,心想这ㄚ头怎地都能不害臊地称赞他好看?难道她都不把他当男人看吗?
「啊!容相蔺你没事吧?」苗井见他呛咳着,连忙伸手抚上他的背顺了顺。
被她这一碰,他倒是整个人一阵颤栗,他赶紧抬手挡了挡她的手臂,向旁一偏躲过她的触碰,接着用拿着半块柿饼的手挡着嘴,继续暗暗呛咳,「行了,咳咳......我没事了......咳......」
他这麽一躲,她竟一阵莫名不快,但随即这感觉又消逝无踪,她望着那只抬到半空的手有些发楞,过了会才会过神来甩甩头,她再度望向缓着气息的容相蔺,将手指拢起握成了拳,整只手臂才悄然放下,她的嗓音忽然听着有些闷钝,「容相蔺你忍一会,待会良喜就把茶水给取来了,你就能润润喉顺顺口了。」
容相蔺喉间还感受着不舒爽的异样,只能点点头让她知道他听见了,可他不太明白,这ㄚ头的嗓音怎地听起来有点闷闷不乐?难道他适才又说了什麽惹她不快?但任凭他想破头也所思未果,可他现下也不好启口问她啊。
***
没多久良喜就将茶水送来,苗井赶紧替容相蔺倒了一杯,好让他能润喉,之後他那喉间的异物感终於消失,气息也渐渐顺畅起来,随後他就让良喜退下了。
「哎,容相蔺你怎地吃个柿饼都能呛到啊.....」苗井无奈地摇摇头,而容相蔺正要询问她适才为何不快,结果她就重提起徐锦韬这人,「是说我们不是本来在谈徐锦韬的事吗?方才我们说到了?啊,说到你和楼平生用男色教训了他,所以他除了只好女色外还是个什麽样的人啊?」
听到她说「用男色教训」徐锦韬时,他不禁抽抽嘴角,虽说是真的用男色,但这话怎地说得像是他和十七对徐锦韬色......算了,这不重要,而他本来要问她为何不快却也错过时机......看来他还是先解决她的疑问吧。
随後他娓娓道来徐锦韬这人,「他虽荒淫,可为人两面三刀,不少商家因此栽在他手里,他从中谋取暴利不留後路,间接断绝商家们的根本。」
他用食指指尖在桌面上叩了三两声,这是他说事的一个举止,有时会叩得重有时则叩得轻。
苗井伸手拿取他空了的茶杯,一见他这举止,且叩得声响还不轻,便猜想他应是在数落这人的种种不是,以往他对她说事虽也会叩着案面或者他的椅把,但都叩得似鸟儿落在枝头上那般轻巧。
听他话音刚落,她就将杯子斟满温热的茶水後就呈到他的面前,他抬手顺势接过慢条斯理地饮入几口。
「那些商家怎地任凭他胡作非为?」她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随後一口饮尽喝得那叫乾脆,容相蔺一见她又把茶喝得像是在喝酒,就不自觉地抿唇一笑,苗井见他笑了觉得莫名,想她是她脸上沾什麽饭粒子还是怎地,就伸手摸了摸两边脸颊,确认没东西後才问,「容相蔺,我脸上有什麽东西吗?你干麻看着我笑?」
容相蔺一愣,笑容随即消失,口吻竟不甚确定地问,「我在笑?」
「是啊,你自个儿都没发觉呀?如果不是我好笑,那就是你想到什麽好事。」这时苗井双手手肘撑在桌面上,两手微微握拳搁在脸颊两处抵着,微歪着头,眨了眨大眼说。
「许是......两者皆有吧。」容相蔺抬起眼来直盯着此刻俏皮讨喜的苗井,极轻地说了这几个字,她离他颇近还是没能听清,就下意识地拉长脖子朝他靠近,回他一声,「啊?」
见她这样,他不由得轻叹一句,「呆子。」
他既希望她察觉他的心意,却也不希望她能明白,天知道他多想向她诉说情衷,可他配不上这样好的她啊。
「啊?你怎地又说我是呆子?你话说得那样小声,谁能听得清呀?」苗井不太满地鼓了鼓脸颊,神色怨念。
容相蔺无奈地摇摇头,好笑地说,「喊你呆子你倒是听得清楚。」
「你说呆子的时候明明就比较大声啊......哎呀,算了算了,再纠结下去就没完没了,你还是继续说徐锦韬和那些商家的事吧。」苗井觉得再纠结下去他们肯定得说个没完,赶紧又说回到原先讨论的事上。
容相蔺点了点头,似也同意苗井,就继续同她说徐锦韬的事了。
苗井听完容相蔺说的後,理了理思路,把徐锦韬至今的事蹟都归结一番。
徐锦韬,现为万利商铺的老板,商铺以借贷为主,卖百货为辅,他利用百货来吸引小商家批货,但一次批货需得大量,小商家自然无本钱,能说会道的他说服小商家使得他们向他借款去大量批货,结果到後来贷额愈滚愈高,小商家接二连三地债台高筑,付不出钱,导致无法周转,生意就做不了,而家中还不出钱,许多人都搞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局面。
虽说朝廷设下的贷额不似从前那般高,但徐锦韬靠着人脉,不仅游说当地官员甚至勾结无良帮派,而领着百姓纳税钱的官员就这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徐锦韬嚣张地将贷额提高也申诉无门,就算有的人成功向地方告了状,可半夜那些商家就会被一群地痞流氓给打得不敢再出面作证,徐锦韬就靠着他那番野心暴行横着走,几乎没有人能拿他办法。
当年,徐锦韬就是因行事无良,本待在容家主铺金悦阁当管事的他才会被容老爷给辞了去,金悦阁是容家起家的金子铺,後来分店开得多,金子舖就多了典当事项,徐锦韬藉此暗中中饱私囊外,还私自对被放款的商家做出无理要求,短短半年就闹得商家们群起闹到容府大门口要容老爷给个交代,容老爷当时才知晓徐锦韬做生意竟毫无半点规则、道德可言,立即就将他撵出金悦阁。
後来徐锦韬凭他在金悦阁时所结识的商贾人脉,开了间万利商铺,逐渐发展成京中数一数二的借贷铺,是为数不多能和金悦阁竞争的一家,不过他多是地下的生意,台面上的他可半分都拿不到,主要是徐锦韬的背後庞大势力让朝廷内外皆相当忌惮他,为了巩固国本,圣上才会将循规蹈矩的容家封为皇商。
苗井听完这些,不知该唾弃还是赞叹徐锦韬这人,他能凭自己本事活得风生水起,可他每走的一步都是践踏在其他人的血肉屍骨上,为达一己目的不择手段,说得就是他这类人。
「容相蔺,我可明白你为何会让我见他就绕道、避而不见,若是惹到他那我肯定吃不完兜着走......」苗井晓得自己确实斗不过徐锦韬,就算她依容府少奶奶的身分与之抗衡,那未必能站得先锋,可她不想一味逃避,或许哪天她遇到了又该当如何?
「他的确不是个善类,要你避开无非是下下策,若是遇见,记得谨言慎行。」容相蔺再三叮嘱着她,想她遇到看不惯的事总是容易冲在先,当面把不公不义直指对方的面门说,就如同当时文柔和寿眉因此针对她,这类人明白自己是反其道而行,却不愿意被人指出道明,於是想方设法要让对方无法再开口指出他们的所作所为。
苗井皱了皱眉,好一会才艰难地点头答应,「那个......我尽量。」
「不准尽量,要真的做到。」容相蔺实在放心不下她,他想将她留在身边,让她乖乖待着哪儿都不去或什麽都不做,可她并不是会听话待着的人,与其让她横冲直撞冒犯了人,不如告诉她要如何应对去好好处理,唯有如此她才不会受到半点伤害。
她想,容相蔺很少一件事重复两次以上,这件事的严重性是不小,她确实要多注意些,得多思而後行。
「好,我答应你。」苗井用力地点点头,慎重地答应他。
容相蔺知晓她将话听进耳里,担忧提吊的心才安放下来。
不得不说他其实很享受此时与苗井相处的氛围,两人相谈着却谁也不依着谁的话语,各有见地去阐述,这令他感到相当舒适,他有多希望,她就此留在他身边,让他执她的手走过这辈子,可他想再多都只是痴心妄想,这样好的姑娘,他配不起。
遂後他垂下眼眸,饮下一口茶,神色又黯然下来,一旁的苗井见他这般虽是疑惑却又不知如何问起,不禁在心中叹了一口大气,她多希望容相蔺可以再多笑一些,放宽胸怀一些,不要成日都郁郁不快,她多希望在不久将来就能见到他朗朗而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