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４）
「——所以，你和四哥聊了几句关於小孩子的事。」
「没错，那时气氛还不坏。」连城点头。
「然後你澄清自己不是记者。」
「因为他问了。」
「四哥又以为你是迷途的旅人，你仍然没有表明自己的真实身分。」张蝶语带了点批判意味地瞅了他一眼。
「真实这两个字在今天的状况有很大的讨论空间。」
「从外人的角度看，你就是故意隐藏真实身分，假装成另一个人，试着想要对四哥达成什麽目的，太像个心机深沉的骗子。难怪他的脸色不好看。」
「是这样吗？」他怎麽觉得不只是这样？
「当然是这样，四哥可讨厌别人骗他了。」
「那不正是我们的目的吗？隐藏真实的性倾向，假装是男女朋友，欺骗你家所有人，包括大总裁在内啊！」
「嘘、嘘！小声点！」
「我以为搭电梯就是为了尽情讨论我们的〝奸计〞？」连城做了个夸张的手势，笑道：「害怕操作电梯的小妖精们听见吗？」
「搭电梯是因为客房就在电梯门边，可以避免〝再次〞提早遇见其他人。」
张蝶语率先走出电梯，迎面就是往左右延伸的二楼走廊。她打开右首第一道木门，将连城推进房间。
「准备好就直接来隔壁房间找我，不要又胡乱走动。」
「不是我的错，那也不是胡乱走动！」连城想这麽抗议，但是房门已经在他面前迅速关上。
半个小时後，连城踏进张蝶语的房间，清爽体面，刮过胡子梳整过头发，穿着衬衫吊带西装，没有领带皮带，正式中带点休闲；不抹古龙水，只用香味更淡的胡後水——以免太性感骚包，张大小姐是这麽指示的。
「再给我两分钟。」张蝶语坐在窗边的写字桌前，头也没抬。
大小姐可不是在梳妆打扮，而是快速敲击着笔电键盘，萤幕上密密麻麻都是字。
又在办公，连城一点都不意外。
张蝶语的房间和他暂住的客房格局相似，氛围却大相迳庭。客房是让人心情宁定的暗蓝色调，搭配稳重高雅的原木家具，这里却充满白色桃色粉红色，蕾丝绒毛闪亮亮水晶装饰，是梦幻到不行的公主风格。
连城看过张蝶语小时候的照片，对方的确有被打扮成可爱小公主的一段时光，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真意外你长大後没有改变房间的模样。」房间布置美则美矣，就是和主人格格不入，完全不搭调。
「我爸妈喜欢想像我还是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反正我平常不住这里，就随便他们罗！」
她又打了几行字，送出文件，才终於甘愿阖上笔电。
她起身伸展了一下双臂，眼望连城，点点头，「不错，满帅的。」
「谢谢，你也美得很啊！」连城微微一笑。
「微笑很好，轻浮的语气不行！」张蝶语摇晃手指，另一只手叉在腰上，「等会儿见到其他人，记住只要回答问题，别主动开启话题，尽量微笑，我们需要补救你在四哥那里造成的损害！」
「只怪我一个人不公平。」
「不然该怪谁？」
「难道你出现的时机不是烂透了吗？要是多几分钟时间，我一定可以把误会解释清楚。」
「鬼才相信，你只会继续对四哥说出更多蠢话。」
「我们聊蝙蝠聊得好好的，再加把劲说不定就能参观他的蝙蝠洞了。」
「四哥平常不住这里，他的蝙蝠洞也不会在这里啦！」
他们边走边斗嘴，一路已下楼来到起居间，张家大哥二哥两对夫妇都在。
张家的长男次男相差两年，都是四十多岁年纪，热爱户外活动的大哥张龙腾肤色晒得深，体格精实；偏白的张虎啸书卷味重，寡言内敛，必要的招呼之後，谈话都交给兄长与大嫂。他的妻子高美君更甚，从头到尾只是微笑，一句话也没说。
小妹带男朋友回家的消息显然传开了，四个人见到连城都没有任何惊讶的表现，只是客客气气问他们路上是否塞车？觉得这附近环境如何？客房有没有什麽欠缺？
连城早和张蝶语说好，在对方主动要他改口前，遇见兄嫂一律称呼张董、夫人。
唯一的例外是大嫂郑宝妍。虽然万历长媳的头衔总是最先被提起，事实上她还是个出色的生意人，在娘家有一份自己的事业，规模不及夫家，经商的头脑和热忱却是大胜丈夫。
因此，连城刻意叫了声郑董，而不是夫人。
郑宝妍的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今天这种场合，跟着小蝶叫大嫂就可以了。」话是这麽说，眉眼间传递出的好心情却是掩盖不住，「希望哪一天真的当你的大嫂。」
连城遵照嘱咐，微笑回应，暗暗在心里祈祷着千万不要有那麽一天。
「听说我那个超级难搞的老妹带了男朋友回来，真的假的？」
众人的视线都往楼梯口那个太响亮太快活的声音看去。
张凤翔踩着轻快的步子，几乎像跳着舞般下了楼。他打扮得十分花俏，像只孔雀……喔不，不只是像只孔雀，连城差点伸手去揉眼睛，确定对方的外套下摆真的做成了五彩斑斓的孔雀尾巴。
他看见连城，咧开嘴笑，「啊，就是你吗？」
张蝶语翻了个白眼，「这个不值一提的家伙是我三哥张凤翔。知道名字就好，其他事情都不重要。」
张凤翔哈哈大笑，一面和连城握手。
他很热情，在所有手足里说话最多。连城有备而来，知道张家老三最自豪的就是作家身分，开口就是粉丝模式，大赞对方的文字如何如何幽默易读，剧情如何如何引人入胜，让人每次翻开书页便停不下来，非整本读完不可。
张凤翔听得开心，问起连城最喜爱哪个故事。他连一秒钟都没有犹豫，「绝对是《汤锅中哭泣的人脸香菇事件》！主角李博士同时也是我最喜爱的角色。如果藉这个机会表达心愿不至於让您太困扰的话，我真的很希望将来能读到更多李博士的故事。」
张凤翔的一只手掌按在左胸口上，惊诧地倒抽一口气，「他正巧是下一本书的主角！」
「真的？」连城也很惊讶。
「稿件已经完成，昨天刚送到编辑手里。」他眯起眼笑，「难道是你我灵犀相通，还是小蝶急着想知道剧情，偷偷看了我的电脑？」
「拜托，」张蝶语发出作呕的声音，「不论哪种假设都要让人恶心死了！」
连城微笑着说，「或者，您今天遇见了李博士的头号粉丝。」
「我喜欢这个说法。」张凤翔亲热地揽住连城的肩膀，「答应我，下本书出版时可别花钱买，我要亲自送你！」
「不，不，还是要再买两本，一本收藏一本推广一本拿在手上细细品味。」
语毕，两人一起大笑。
张蝶语实在无法再听下去，胡乱找了藉口拉走连城，即使张凤翔的明星妻子苗芊芊终於飘下来加入谈话，也不给他打声招呼的时间。
连城扬起眉，「怎麽回事？」他知道是怎麽回事，但是听对方亲口抱怨就是很有趣。
「我爸妈马上会到，我可不要他们正好听见你说什麽人脸香菇……话说那到底是什麽鬼东西？」
「是这样的，在某家非常热门的连锁火锅店——」
张蝶语发出哀号，「我不是真的想知道！」
连城笑了起来。
一家之主的张延龄夫妇这时候终於现身，带着孙儿孙女一共五个小孩，每个都是精心打扮过的公主少爷模样。
连城一下子被淹没在新出现的姓名堆里。
已经见过面的两个男孩是晓峰和远溪，今年夏天要上小学的海桐是长女，云杉和雪松是一对双胞胎女孩，年纪最小。
他忙着将名字和脸孔凑对，努力记忆，一面说着一些初见幼童时的标准好听话。少爷小姐们也眨着好奇的大眼，喊他一声连叔叔，包括那只在家人面前装乖一流的小学生猴子张晓峰。
连城觉得自己和张家二老的首度交流堪称顺利。或者说早在见面前，张蝶语在电话中提起他的姓名时，就打下了不错的基础。
张延龄一开口就称赞他有个价值连城的好名字，一并大赞家长的品味。听连城说到命名的父亲已经过世，直叹可惜，说着很希望认识对方。他的遗憾听起来相当真诚。
他甚至要连城走在自己身边，一同进到饭厅。
以张家的人数和整间屋子的华美风格，饭厅的尺寸与装潢已经不算什麽惊奇。
不过，连城本以为会见到大圆桌，桌上或许还有个大圆盘，满汉全席在上头让大家转来转去。迎接他们的却是张西式长桌，包含四把儿童餐椅，总共十六个座位，每个座位都摆设了气势惊人的餐具大军，在灯光下闪着恐怕是纯银的柔和光泽。桌面铺着淡金色桌巾，中线位置等距摆了三盆花，从容器到花朵都是喜气洋洋的大红色，杂以元宝竹子之类的应景装饰。
连城惊讶地发现自己带来的伴手礼也在其中。之前他还担心挑的盆花不够盛大，摆上餐桌倒是尺寸适中，喜气洋洋，又不至於遮挡视线，辅以正上方水晶吊灯的加持，红艳艳闪亮亮地，看上去颇为体面。他感到大大松一口气。
趁着两位老人家忙着对小孩子的位置表达意见，张蝶语挨到连城耳边，小声说，「我妈嘴刁，餐点要经常变换，年夜饭的传统中菜不能改，前一晚就得吃西餐。」
连城不介意晚餐的内容，他比较在乎的是这顿饭的排场、餐具的齐全度，整套餐吃下来，三个小时大概跑不掉。他真後悔刚才没先喝杯特浓黑咖啡提神。
他在被指定的主客位置坐下，抬起头，意外对上了张雁鸣的视线。
大总裁的打扮和早先稍有不同，没戴眼镜，换穿了高领毛衣和全黑西装，浏海梳向侧後方，弯成一个精巧的弧度。尽管连城更愿意和前一个版本的总裁打交道，但是他得承认眼前这个男人非常吸引人，或许严肃了点，配上偏冷的神情却是恰到好处。
连城完全不知道对方是什麽时候出现，更不明白为什麽要像忍者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没，还用那双因为缺少镜片的阻隔而变得更犀利的视线打量着自己。
快点说些什麽吧！连城催促自己。
为了修补早先的失误，说什麽都比尴尬的沉默好啊！
於是他说出脑中闪过的第一个想法，「没戴眼镜比较凶呢。」
……好吧，显然并不是说什麽都好。
空气可能冻结了几秒钟，然後张雁鸣皱起眉头。
连城急忙补救，「我的意思是，你的双眼炯炯有神，很有魄力！你知道，就是、在视线的另一端会有压迫感，彷佛被蛇盯上的青蛙……啊，不，不是真的像蛇，绝对不是！要不然，你会比较喜欢章鱼和螃蟹的比喻吗？哎哟！」张蝶语用手肘狠戳他的肋骨，连城没有防备，哎叫一声。
张凤翔笑了出来，「好凶，谈恋爱也没有变温柔嘛！」他的揶揄引来好几个赞同的笑声，包括张家二老在内。
张蝶语立刻回呛三哥，一阵热闹的兄妹拌嘴分散了众人的注意力。
连城感到无比庆幸，大家似乎只看见张蝶语的过大动作，没听见他都说了些什麽鬼。他悲痛地在心里承认，张蝶语是对的，给他更多时间，他真的会对总裁说出更多蠢话。
张雁鸣倒是很安静，视线随意落在桌面，不知道正在想些什麽。连城忍不住又要吐出更多不恰当的心声，却看见对方忽然低下头，摘掉了隐形眼镜。连城惊讶地又闭上嘴，呆呆望着张雁鸣从衣袋掏出早先见过的那副银框眼镜，架上鼻梁。
然後他抬起眼，用一种连城认为应该保留给董事会的严肃态度，问道：「觉得自在一点了吗？」
连城点头如捣蒜。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