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连城坐在往二楼的阶梯上,啜着玻璃瓶装可乐,旁观屋里屋外人来人往,大批工作人员为即将开始的派对奔走忙碌。
国外旅游途中举办派对,连城到现在依然难以理解。
但是张家的每个人都习以为常。几名兄弟在俱乐部就开始谈条件,老二老四反对,老大老三赞成,连城装死到底,每次大哥客气询问他的意见,他就挂着微笑说着请四位张董拿主意就好。於是老三瞪他,觉得他自称书迷,应该相挺;总裁也瞪他,觉得他……觉得他……好吧,他不知道总裁怎麽想,但那绝对是个怒视叛徒的眼神。
反正他选哪边站都不对嘛!
四兄弟互相妥协,最後达成约定,派对将在下午举行,六点前结束,活动空间局限在一楼,避免影响老人家和孩童的作息。
回到住宿地,其他家族成员陆续加上各种规则,其中之一是张蝶语再次禁止任何人公布她和连城的关系,让後者松了一大口气。成为派对焦点是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
派对举办地点当然是此刻落脚的伦敦房产。张家已拥有、使用多年,虽也是座独栋大宅,但是尺寸比苏格兰庄园合理得多。
一大早,工作人员开始在庭院架设舞台,然後是花艺公司、外烩公司和侍者们陆续出现。刚过中午,透过连接後院的大玻璃门,已经可以看见身着白色礼服的小型乐团在鲜花装饰的舞台边调整自己的乐器;以蛋糕、饼乾面包之类轻食为主的大批食物也铺满好几张长桌,空气里都是甜味。
打扮得像一对穿花蝴蝶的张凤翔夫妇扛起总负责人的大任,身影处处可见。不喜欢凑年轻人热闹的张延龄夫妇则早早带着保姆和乖孙们展开游乐园之旅,避开派对举办的时间。带孩子不愿假手他人的高美君是唯一跟去的媳妇。
张晓峰是唯一留在大宅的孙辈。
他此刻就坐在连城身边,手里也拿一瓶可乐,愁眉苦脸,满腹心事,却一句话都不说,摆明要别人主动慰问。
连城只好展现成熟大人的风范,当那个主动开口的人。
「有心事?」
没有回应。
「如果我保证不说出去呢?」
张晓峰嘟起嘴,猛皱眉头,双手紧紧捏着玻璃瓶,好一会儿,才终於听见他满怀怨气的委屈声音。
「……我听见他们在说要生一个弟弟。」
他们指的当然是张虎啸夫妇。
「哦?很好啊!」
「好个屁!生下新的儿子,他们就不需要我了!」
果然是家庭问题。连城以前就听张蝶语提过几次,关於气焰甚高的长孙和温顺自卑的继母,两人之间零互动的尴尬状况。後者又火上添油地认为生个亲儿子是解决一切的万灵丹。
张家上下都为这个不知是否能实现的愿望抱持着不同程度的忧虑,现在还扩散到一个本该无忧无虑的小学生身上,连城实在觉得可怜可叹,又荒谬可笑。
一不小心,他真的笑出来。
当然也激怒了少爷,「有什麽好笑?」
「啊,抱歉抱歉!的确不该笑。」
连城立刻收敛笑容,笑意却还留在声音里,「知道为什麽你的继母那麽努力要生个弟弟吗?」
「取代我啊!」
连城翻了个白眼,「因为她很害怕,害怕没有亲生儿子,会失去在你家的地位,甚至婚姻,还有你爸爸的爱。」
张晓峰难以置信地望着第一次跟他说这种事的大人,「她是白痴吗?」
「在许多豪门,那是很正常的恐惧。」趁经过楼梯旁的工作人员不注意,连城快速起身,又摸走两瓶可乐,塞了一瓶给少爷。
「跟你家不同,我妈是个工作非常忙碌的职业妇女,几乎缺席我的整个成长时期。多年後她退休,空闲下来,我已经是个习惯独立生活的成年人。她不知道怎麽当一个母亲,我也不知道怎麽当个儿子,我们相处起来更像朋友,而且是活在通讯软体里,久久见一次面的那种朋友。」
「哼,你想说你比较惨,要我知足吗?」
连城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从来没觉得惨过好吗?
「我想说的是,亲子关系有各种样貌。跟多数人不同,或是根本不曾拥有过,都没什麽大不了。像我就活得不错啊,也没歪掉,你就更加不会有问题了。」
小少爷皱起眉,默默就着瓶口啜饮可乐,那模样老气横秋,乍看还以为喝的是啤酒。
「外公和舅舅他们都说……她爱的是我爸的钱。」
哦,豪门的终极烦恼,对方是不是只爱我的钱?连城笑了起来,「如果一个人除了钱多,没有其他优点,别人当然只能爱他的钱。」
「我爸有很多优点!」
「那你还有什麽好烦恼?」
「万一她没有发现呢?」少爷急道:「我爸又没有像叔叔那麽会哄女生高兴!送漂亮的礼物,说好听的话,他都很少做。上次、上次她换了新发型,我爸一点也没发现,他真的……很不会对女生好。」
连城忍不住伸手去揉少爷的头发,笑道:「其实你是个满可爱的小男孩嘛!」
少爷奋力拨开对方的手,大声抗议,「不要乱讲!我不是小男孩,也不可爱,你这样乱说话,很丢脸耶!」
「好啦,小男孩。别管大人的问题,来点合乎年纪的烦恼吧!」连城拎着空瓶,拍拍裤管站起,边说边往楼下走,「比如,该吃哪种口味的冰淇淋才好?」
虽然满嘴抱怨,说自己才不为那种幼稚的事烦恼,张晓峰还是跟在连城身後一起下了楼。
他们溜进厨房,趁乱洗劫储藏室,抱着一大堆垃圾食物回到他们的楼梯阵地。
「嘿,说不定你会多一个妹妹,不是弟弟。」
「你不要乱讲!」少爷惊恐地瞪大双眼,「要是有四个妹妹,我就离家出走!」
老实说,连城从没料到和孙少爷一起大吃大喝的鬼混时光能够这麽愉快,可惜美好时光不长久,派对的宾客开始出现,张晓峰便一溜烟上楼躲回房间。
於是连城身边的伙伴从小少爷换成了大小姐,手里的甜腻可乐换成了色泽鲜艳的鸡尾酒。
轻快的音乐透过敞开的玻璃门窗传遍整个一楼空间,无数个陌生的脸孔、姓名、职业和亲族关系进到他的脑中,又迅速消散,只有极少数留下来,包括张蝶语特地介绍他认识的几名旧友。
如果是男朋友,这一类的资讯当然不能轻忽,他扮演自己的角色可是很认真的。
大小姐和朋友开心叙旧的途中,主办人张凤翔带着现场最快活的笑容经过他们,并且停下来关切连城是否有个好时光。
连城立刻恭维了派对的优雅高水准,张凤翔却满怀遗憾地摇着头,表示这场派对根本没有达到他的标准,如果他拥有全部的决定权,场面的热闹与疯狂将是现在的好几倍。等回到国内,他一定要邀请连城到他的住处见识一番。
张凤翔走开後,连城在脑中想像了一下所谓疯狂好几倍的派对,引发额头两侧的隐隐疼痛。
真是好极了。
他微微低头,靠到张蝶语耳边,「有止痛药吗?普拿疼或是阿斯匹灵?」
张蝶语疑惑地瞥他一眼。连城指指自己的脑袋,做了个夸张的苦瓜脸,
「噢,好可怜!」张蝶语也学着他,同情地扁了扁嘴。「大部分客房都有,你到二楼找个最近的空房间,试试浴室的镜柜。」
连城点点头,婉拒了张蝶语说要叫人帮忙拿的提议。他可不愿浪费这个暂时离开派对的好机会。
他在二楼右首的第一个房间就找到他的目标。如张蝶语所说,各式成药塞满浴室里的镜柜。
确认过标签,他配着一大杯水吞下两片白色药锭,就近找了张椅子坐下等待药效发挥。
楼层之间的隔音效果不错,二楼很静,得非常专心才能隐约听见後院传来的乐团演奏,他的轻微头痛也在这样的环境下慢慢消褪,眼皮也慢慢阖起……
开关门的声响让他的眼睛倏地睁开。
有两组脚步在房间内走动。连城愣了一愣,严肃的交谈声紧接着响起,一个是总裁,一个是江仲棋医师,前後才几秒钟时间,他就错过了直接走出去表明自己也在屋内的时机。
这两个同窗大概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叙旧吧!连城不愿意粗鲁地闯进对话,宁愿多等一会儿,省下无数麻烦。
一开始,他谨守道德界线,不刻意偷听别人谈话,那个几乎可说是陌生人的医师嘴里却忽然吐出自己的名字。
连城忍不住在椅中挺直身体,竖起了耳朵。
是对方先在背後议论他人,被偷听也算老天有眼,合情合理吧?他这麽对自己说着,倾身贴住了门板,想搞清楚门外两人为什麽提到自己。
「——你们在俱乐部里亲近的样子,我本来很嫉妒。」
亲近?有吗?嫉妒?那就更奇怪了。连城疑惑地蹙起眉头,好奇心烧得更加旺盛。
「後来冷静想了想,加上在派对的观察,他是小蝶的男朋友吧?听我妈说她找到了好对象。」
「我不是当事人,不便回应。」
张雁鸣的声音十分冷淡。
「我是为小蝶高兴,没有要打探隐私的意思。」江医师的口气里有一种讨好的急切。连城不觉得奇怪,谁不想讨好万历的大总裁呢?
「这就是你要说的?坚持要跟我私下谈谈的原因?」
连城隐约听见一声叹息。「你真的好冷淡,这麽长的时间,从来不联络,不肯给我任何音讯。」
「安东没有回你的电话或讯息吗?」现在总裁的冷淡里还增加了不耐烦。
「我不要你的特助回我电话或讯息!」江仲棋忽然加大了音量,吓连城一跳,「为什麽我不能直接和你联系?为什麽我不能拥有你的手机号码?」
连城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机,里头存着那个明星医师求而不得的号码,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你出差是一个人来?老婆和孩子在国内?」
张雁鸣调转话题的方向令连城困惑。他实在听得太投入,已经完全忘记现在的内容和他无关,偷听不再合情入理。
「我现在不想提到他们。」
「是啊,每个进入婚姻的男女最喜爱听见的一句话——你不想提到他们。」
「别挖苦我,雁鸣。你很清楚我们的婚姻本质,她是我父母中意的对象,她要贵妇的生活,我要孩子,我们不过问彼此的私事,她才不会在乎我人在哪里、做些什麽。婚姻就是一门生意,我只是做了合理的选择。」
「自私得很合理。」
「我需要後代!需要能生小孩的女人!」江仲棋懊恼地嚷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你,可以为所欲为!」
连城紧接着听见对方倒抽一口气,彷佛受到惊吓,但他听不明白原因。
「……我为所欲为?」
哦,这就是原因,连城忍不住也打了个冷颤。
「如果我可以为所欲为,早在你婚後第一次来纠缠不清,你的名声和事业就该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你的研究计画、明新需要的仪器、新大楼……这些那些的所有资金,全都和我的个人喜恶没有半点关系!」
张雁鸣的怒吼有如雷鸣,连城的耳朵嗡嗡作响,心也突突猛跳着。他着实庆幸自己不是直接承受总裁怒气的一方。
屋内的死寂持续了好一会儿,总裁已冷静许多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你应该要感谢我从来不按照自己的私心为所欲为。」
「我……我说错了……」江医师的歉意感觉很真诚,「但是,我对你的渴望真的那麽罪大恶极吗?」
连城差点把手机摔到地板上。渴望?
「听着……」
总裁没更生气,反而软化了点,出乎连城的意料之外。
「那个时间点很久以前就过去了。在发生任何事之前,你决定那不是你想要的,而我同意了。」
什麽?
「你有传宗接代的压力,我没有出柜的勇气。你乾乾脆脆选择结婚生子,我只觉得庆幸。」
什、什麽?
「我一天都没有後悔过,时至今日,我已经不在乎你的想法。」
「……真心话?」
「最近,我许下了承诺,往後不再做违心之论,我打算尽量遵守。」
连城的心跳忽然又快了几拍,为了跟刚才截然不同的原因。
江仲棋长长的叹息之後是一片寂静,时间是上一回的好几倍长,连城的脑袋也在震撼中乱了好久。
「我们该回派对了,你是主客,突然消失不妥当。」
再次听见张雁鸣的声音,连城的大脑才恢复运作。
比起震惊和意外,更加强烈的感受是後悔。他不该得知这麽重要的秘密,他能想像性倾向非自愿泄漏的心情,没有人应该经历那种难堪。
他必须格外小心,等其他两人完全走远才能偷溜出去,绝不能被发现。
於是他认真听着。先是脚步声,然後是开门声,却迟迟没有等到关门的声音。
怎麽回事?连城悄悄拉开一条门缝,小心往外窥视。江仲棋不在视野内,似乎已经走远,总裁则停留在门边,一只手搁在门把上,正低头查看手机萤幕。
就在这时候,连城握着的手机忽然发出一声铃响,提示音虽不算大,在安静的空间里跟敲锣的效果也差不多了。
连城大吃一惊,低头看见手机萤幕闪出一条讯息,是张蝶语关心他是否找到药品。
之前消失一整夜也没半条讯息,为什麽偏偏选在这时候表演体贴女友?
连城急忙关上门,却已经太迟。
「……有人吗?」
脚步声重新响起,往浴室的方向越靠越近。
「是谁在那里面?」总裁质问的语气更严厉了。
连城生死悬於一线,脑袋飞快运转,双手并用,慌忙往每个口袋掏摸。
张雁鸣打开浴室门的前一秒,连城刚把耳机塞进耳里。他抬起头,总裁石化般僵在门边,脸上的血色几乎完全褪去,眼底闪过明显的恐慌。
论恐慌,连城也不遑多让,幸好他的演技比对方高明许多。
他摘下耳机,尽全力摆出最惊讶最无辜的表情,「抱……抱歉,总裁刚刚在叫我吗?音乐太大声,我没有听见。」他陪着笑脸,心跳得又快又猛,都快冲出胸膛。
这十几分钟的经历对他可怜的心脏真的太刺激了。
张雁鸣的脸色还是一样苍白,但是他的恐慌似乎已经得到控制,身体的紧绷极轻微地缓和下来。
「你在这里做什麽?」
「呃,小蝶说我可以来拿止痛药。」连城把药罐秀给对方看,「楼下好多贵客,小老百姓压力大,想多待一会儿,听听音乐喘口气,没料到会被你发现。」他说着又笑,这回笑得稳定多了。
他接着站起身,开始往外走,一路不着边际说着关於止痛药的废话。
张雁鸣皱着眉跟在他身後,「所以……你什麽都没听见?」
「没有啊!你是不是约了人谈商业机密?就算真的听见,我这个外行人也记不住搞不懂的,你尽管放心好了。」
连城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成功曚混过去,总裁只是漫不经心点着头,彷佛陷入了深思。
片刻间他们已来到门口,连城跨出房门,总裁还在里头。
「抱歉,我不知道这是你的房间。」连城讷讷地说。
「只是闲置的客房,不是我的。」
「喔。那麽,我回派对罗!」
「……连城。」
「是?」连城又往回走了几步。
「刚刚在听什麽音乐?」
连城的迟疑只有半秒钟,「席琳狄翁。」
张雁鸣嗯了一声,右手忽然伸出,拔掉了连城的耳机,迅雷不及掩耳。
耳机线脱离装置的瞬间,音乐立刻爆出来,席琳狄翁的经典名曲Myheartwillgoon正唱到主旋律,音量惊人,荡气回肠,震动整个走廊。
两人都有点吃惊,望着彼此,半晌说不出话。
张凤翔手里抱着一叠着作要下楼,正巧撞见走廊上诡异的这一幕。
「嘿,派对在楼下,你们躲在这里演什麽铁达尼号?」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