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虽然接受了真田的照料,她还是低声补上一句:「之後我可以自己洗。」
「还没逞够强?」真田有一肚子的话可以念她,但回想起她握住的刀,心底便一片柔软,说话也不十分硬了。「看来没真痛到你。」
明明是在说她,片仓却听出别的味道来,有些赧然。
「倒也不是逞强,什麽都要你帮手真的太夸张了。」她本来想自己洗毛巾,却抵抗不了真田的注视,乖巧地交出毛巾。
看她这样子,真田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倒让片仓心底发虚。
「你们……没事吧?」想起自己睡到下午,和宫又说挨了罚,她忍不住问:「你爷爷很生气吗?」
「没事,他说我们记吃不记打,罚过就算了。」
「那就好。」
一面将和宫留下的餐盘端到她面前,真田有些随意地告诉她:「你可不好。」
「唔?」片仓朋和第一口稀饭才含到嘴里,便僵硬地转回去看他:「我又怎麽了?」
真田似笑非笑:「你的罚还没领。」
片仓花了两秒读取这个讯息,但还是接收失败。
「你……在开玩笑吗?」她展示了一下手上的纱布:「我缝了二十几针。」
真田居然一副莫可奈何的样子。片仓朋和终於直接翻脸瞪他:「你就是来整我的吧?」
「是吗?」
「你就是。」不知道真田是真傻还是装傻,片仓直接送他一个大白眼:「受了伤不能回家,在你家还要受罚,我能不能稍微委屈一下?」
「那是两回事。」真田蹙眉道:「留你下来主要是安全问题,罚你,是因为你做错事。」
「就是同一回事。」片仓用力咬出每一个字:「我要是回家了,老爷子难道会去按我家门铃?」
「……那倒不会。」
片仓给他一个『所以啦』的表情,发了一通脾气倒觉得有食慾,重新吃起她的早餐。
「我待会去领就是了。」她没好气地说,怪来怪去只能怪自己。
真田知道她不满,安抚道:「放心,你手上有伤,就是走个过场。」
片仓瞥了他一眼,微笑:「本来可以避免的过场。」
真田哑然。他不知道的是,「领罚」其实也只是老爷子要见她的玩笑性说法。但没搞清楚这一点的真田,难免有些内疚,开始思考怎麽打圆场。
「我替你领吧。」对真田来说,显然这个方法最容易又妥当。片仓抬眼去看他──其实不需要看,也知道他不是作假,毕竟他向来都这样。
这麽一想,她就真的笑了。
「用不着。」她潇洒地回答,不免带着一点点的骄傲:「这点小事,我还受得了。」
真田看着她的伤处,忽然也觉得有趣,刚刚才拿去说服幸村他们没事,现在却用来抗议爷爷的处罚。难怪都说女人善变,确实「善」变。想到这里,他便笑道:「你的承受力确实不差。」
就当他是在恭维,片仓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就安安静静地吃完饭,跟真田端了盘子先去厨房,跟安昙夫人匆匆照面,就绕到院子另一边。
不得不说真田家真的很大,就连她在大阪的姨丈老家都没这麽大。走在长长的廊下,尤其在看到真田爷爷用作道场的院落时,住惯公寓的她,更发自内心敬畏起来。
「这里经常会有剑道社的学生过来。」真田略一思忖,告诉她:「你若介意,就避开些。」
他说完便继续往前,片仓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很不容易。
我行我素的真田弦一郎,居然会注意到她要避嫌……话虽如此,住在他家的事要是传出去,确实是有弊无利。
两人离门口就差几步,真田放缓脚步,低声对她说:「放心。」
片仓战战兢兢地走进去,虽然不敢随意打量这间屋子,但看得到角落摆了一些剑道使用的器具软垫,显然是老爷子作道场使用的院落。而真田弦右卫门便坐在中央,就着矮几写书法。
他只抬头看了一眼,便对着前面的两张木几摆摆手。
「你来了。坐。」
他并没有停下手上挥毫的动作,片仓跟看着他写完一个『静』字,才谨慎地开口。
「非常谢谢您的体谅,这段时间多有叨扰,还要请您多加包涵。」虽然自己算是被半强迫带来的,但片仓还是很清楚要怎麽跟这样的长辈说话。
「既然来了,你就安心休养,这段时间有需要就说,这是我们家的待客之道。」
不知道为什麽,今天早上的真田爷爷,感觉上比昨夜温和许多。但片仓仔细观察,明明对方的表情没有改变。心想大概是收敛了肃杀之气的缘故,仍然不敢有丝毫懈怠。
「是。」
爷爷看了她一眼,其实不用特别敏锐,都感觉得出这个孩子和自己应对,不仅十分规矩,更有些战战兢兢的味道。仔细一想,个中因由格外令人玩味,他不由感到愉快地微微一笑。
「阿弦说,你会下将棋?」
「略通皮毛而已,不能说『会』。」
「嗯。」彷佛只是随意的家常问答,老爷子点点头,「手谈可以静心,你能涉猎就很好。」
片仓垂首不再答话,老爷子便将眼神落在他们身前的木几上。
「练几个字吧。」他理所当然地开功课,片仓一看,这大概就是老爷子要她领的「罚」。桌面上文房四宝齐全,连水都是装好的。
真田弦一郎毫无异议地开始动作,片仓朋和瞄了他一眼,也只能乖巧地铺纸磨墨。却在心中暗想,这种一言不合就进修的人生,该不会是每一个真田家人都要面对的吧?
真田没说话,却用眼角余光照看着她。毕竟伤在右手,不知道写字的精细动作会不会也有困难。但片仓朋和只是平静地滴了些水,便按着墨条徐徐动作。
虽然不是难事,但手上用劲难免扯到伤口。片仓朋和尽可能降低刺激,但还是需要调节呼吸,才能忍耐臂上传来的微微刺痛。
老爷子本来就不是为了刁难她,只是孙子上心的女孩,他还是忍不住想试一试人品性格。现在见她忍耐着面不改色,便也有些兴起。
就看这个女娃娃能撑到哪里。
他们不知道的是,别的不说,书道之於片仓却算轻松。虽然她很少提起,但她国中时曾经代表立海跻身全国书道大赛。即使最後没有获得名次,但书法刚好就是她较为娴熟的才艺。
这一点,国三时才熟稔起来的真田,并不知情。因此,当他们看到片仓一手清丽婉转的行草,不免有些惊讶。
『朝颜生花藤,百转千回绕井绳,但求人之水。』
加贺千代女的俳句,是她後期经常临摩的书帖。但这一句写下来,才想到句意的片仓,倒有些尴尬了。
这段诗句,是在说一个惜花之人,因为不忍损伤井绳上缠绕的牵牛花,所以只好向其他人求水。没事写这个,好像在暗示什麽一样。
她不动声色地折起一截宣纸,决定默写心经来应付这回合。
不过,即使她的动作十分小心,但折宣纸这件事还是些突兀。真田弦一郎没看清她写了什麽,却更好奇。
真田弦右卫门看在眼里,也比孙子更早看清片仓写的字。念在小女儿情怀不好戳穿,便只在心中暗笑,提醒弦一郎:「别走神。」
摸不准真田老先生到底是什麽打算,片仓索性全神贯注在笔尖,随着一笔一划落下,原本悬在头上的心,倒也慢慢落了下来。
交「作业」时,她特地将误写的那张压在最底下,幸好老爷子只是略翻了翻,便将习字交还给她。只是那句评论,仍将片仓推到悬崖边晃了一晃。
「临的是加贺千代女吧。虽然不尽美,但也有几分样子。」他是在赞许,但这个名字本身就让片仓心虚,连忙颔首接过。
她不知道的是,这对老爷子来说已经是十分稀罕的称赞,尤其是对初次见面的人,他一向主张不要太早下论断。她顾着整理心绪,真田脸上却露出一丝小表情,捱了老爷子一记眼刀。
「我能看看吗?」步出大院时,真田便问她。片仓考虑了一下,觉得扭捏起来更显得此地无银,还是给了他。
「我不知道你会写字。」他仔细地看着那些书法,模仿女名家的行书十分秀气,尽管跟他惯会的武士书道大相迳庭,仍能看出下过的苦功用心。
「谁都会写字。」片仓开玩笑,希望能遮掩那点不想被发现的心事。「何况谁没事会拿毛笔出来,你不知道很正常。」
真田瞥了她一眼,没有回话,却将那叠字卷起来,收进袖中。
「……你不还我?」片仓大惊,却不敢大显,只能皱起眉头。看着真田理所当然的表情,辩驳却变得虚弱:「好歹问一声吧……」
这时候若说字不能给他,似乎更显得事有蹊跷;考量到这一点,片仓也只能从礼貌上纠正他。真田却有板有眼地道:「罚写都是要留的,我替你存着。」
「我的罚写现在还要入你家库了是吗。」她只能抱怨,但真田不只没有打算理她,还火上浇油:「迟早的事。」
居然又拐着弯吃她名誉上的豆腐,既然如此,片仓朋和觉得自己真的不用太客气了。
「那就再麻烦你帮我个忙。」她昂首微笑:「反正也是迟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