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看着她,看她在自己面前已经截然不同的样貌,也想起偏偏是在这个时刻,她再不多时就要离开,也才发觉他竟然已经习惯在家里的某处可以找到她。
按下自己的心思,真田才让她进房,搬出一套围棋。
「我以为你要下将棋。」仍然记得他偏好的片仓说:「其实我都可以。」
「围棋比较公平。」毕竟实力悬殊,真田只是朝自己相对弱的去选。但他的回应也让片仓朋和一时无语,默默落座。
「说吧,什麽事找我。」
片仓有些惊讶地抬起眼睛,看着他摆好棋盒,才平静下来。
「总还是要跟你道谢的。」她轻声说,「这些日子,还是麻烦你最多。」
「你自己说『客气禁止』了。」
真田的回应有些不耐,却触动片仓的笑容。
「要不是受了伤,我还真不知道你能这麽有耐性。」她笑道:「很难想像在学校大吼大叫的真田弦一郎,竟然能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帮我换药。」
明明被损了一把,真田却勾起唇角:「我也不知道有女孩子这麽爱逞能。」
「逞能?」片仓扬起眉毛,矛头直指另一个校园女侠:「你师妹不逞能啊?」
谁知道真田却没帮自己人,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她可没少喊痛。」
片仓收回视线,静静笑道:「能喊痛,表示有人疼。」
「所以你才不喊?」
片仓扬起眼睫,果然看见真田格外犀利的眼神,她怔了半晌,才答道:「大概吧。」
她下意识握着手上的护腕,不敢再看真田。真田最见不得她这种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越过棋盘握住她。
片仓才笑起来,轻轻抽手,将黑子的棋盒递给他。
「你先吧。」
已经习惯她的闪躲,真田也没有坚持,便接过黑棋、下了先手。
下棋,又称为手谈,或许因为对象是他,片仓朋和格外能理解这种交流的内涵。
两个人都心有旁骛,导致棋盘上虽然此起彼落,但棋路并不清晰,尤其是走一步算一步的片仓朋和,让真田完全看不明白她到底有几分把握。在他看来都是险棋,她却仍然不急不徐。
「暑假一开始,我就会回U-17。」凝视着她落子的指尖,他说:「好好照顾自己。」
「你也是。」片仓捏着一枚白子,犹豫着下一步,又补上一句:「如果有我能帮忙的事,再跟我说。」
其实她早就知道真田暑假的行程,也是因为这样,由希说要出国她也没那麽犹豫。等真田离家,自己留在这里终究更诡异。
可再怎麽有话想说,到了嘴边,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真田对她也还是有些小心,毕竟她这个人相处起来总是隔了一层,像水一样,抓紧了就会从指缝漏尽。所以就算隐约确认彼此的心意,他仍然不敢冒进。
已经过度谨慎到不像自己。
「片仓……」他想着切入点一边开口,片仓却猛然打断他:「阿弦。」
真田愣了愣:「你说什麽。」
片仓朋和咽了一下口水,执棋的手悬在半空。
「我说,阿弦。」
真田震惊地看着她的眼睛,将她的呼唤听进心里。
他还以为,那天晚上她终究没抓住他的名字。这也让他一度犹疑,所以才没有持续追击。一直到这两天,他才重振士气,告诉自己感情的事不需要急,本来就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努力。
没想到她突然等在这里。
但他直愣愣的样子,反而让片仓越来越难为情,本来努力坚定的神情也开始慌张。
「不喜欢就算了。」她放下棋子,蚊鸣般细碎地说:「对不起。」
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垂着肩膀,真田却笑了:「没那回事。」
片仓没听清楚,只好皱着眉头看他,已经忘记要下棋。
「小朋。」然後她就听见真田噙着笑叫她:「换你。」
明明是跟大家一样的称呼,他的声音听进耳里,却带起让人微微发麻的余韵。片仓坚持着让视线重回棋盘,却绯红着脸,抿紧微微扬起的笑。
棋艺之间藏着知心的暗语,她和他的步伐,就在木格纹之间一进一退,摸索着捉住彼此的时机。
片仓朋和一开始就没冀望自己能赢,棋路自然是乱七八糟,布局毫无章法。一旦要输,就见机逃跑,让真田也不得不暗暗摇头。但她却相当恬淡自适,依然从容不迫地走每一步棋。
真田看她这样,越觉得有趣。
「不想办法赢,就只能逃到最後一刻。」他玩味道:「这可不像你。」
片仓眨眨眼,索性问他:「我也好奇,你觉得我该是什麽样?」
「……」真田想了想措词,笑道:「得理不饶人?」
「什麽?」片仓朋和扬起眉,有点哭笑不得:「好吧。但那也要是我占理的时候,如果明知占不到,我也不会浪费力气。」
「毕竟有些人,一看就很难驾驭。」她语带双关地说。没有说的是,她其实就是在想,如果注定全盘皆输,无妨慢慢前行,将途中的风光走尽。和他下棋如此,与他前行,或许也是如此。
真田这次没听懂她的弦外之音,只以为她说的是棋力难敌。其实这麽下也没意思,他考虑半晌,忽然心念一动,笑起来。
「未战先降可不算好事。」
「我正作战,也没投降。」迎上他的目光,她故弄玄虚地说:「胜负未分。」
她明明开着挑衅意味的玩笑,真田却感到很愉快:「走着瞧。」
片仓就只是个十分谨慎的新手,虽然能观察到真田的布局,但是当真田的谋划越来越缜密,她便一步一步走进陷阱里。重点是,因为她没有很强的求胜欲,就算察觉到陷阱,大多也只能闪避。在这样的情况下,真田完全可以说是跟自己在下棋,看片仓不知不觉地在他的牵引下前行。
比起真田,片仓倒是越来越专心下棋。因为她知道,他是严谨的、滴水不漏的,也是喜欢先发制人的,因此并不敢掉以轻心。
但是在她落入几个陷阱之後,那些预料该出现的必杀一击,却迟迟没有来临。有些甚至像在等她发觉,下着下着,竟翻转了棋情。
她皱着眉头打量棋盘,确定自己明明被真田咬得死死、寸步难行的局面,已经慢慢出现一丝缝隙。虽然她也发现数量越来越多,但也不愿意表现得连那种程度都不懂。她不禁抬眼,对真田投向怀疑的视线。
真田弦一郎好整以暇地坐在对面,不是审视棋局,而是在看她。
他做得磊落,她也看得清楚──他在让子,而且不是一子两子。
「不尽全力,才是不尊重对手。」她忍不住说。
「谁说我没尽全力?」真田煞有介事地回应:「我是尽全力陪你下棋,没说要尽全力赢你。」
片仓朋和苦笑:「你这算耍赖吗?」
「输棋不认,才叫耍赖。」
片仓朋和这才意识到,固执的男人,是连赖皮都要固执的。最後她看着自己可以落子取胜的位置,完全不能理解真田在干麻。
如果她没算错,这着一落,她就用半子赢了这一局。
「你到底让了多少目?」虽然赢了,却好像输得更彻底。片仓朋和瞠目结舌地问,对面的「输家」却只噙着笑看她:「你说几目就几目。」
知道他在哄他,片仓又红了脸:「无聊。」
「你没听懂。」向前靠近,真田又握住了她的双手。
「我真田弦一郎此生,都可让你赢半子。」
片仓眨着眼睛,明知情话都是醉人,却还是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她知道真田的课业不差,却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知道『半子』的另一重意义。但那都无所谓,至少在此刻,在她有好一段时间见不到这个男孩之前,他就在这里,看着她。
她着了魔,像是中了什麽咒语,一点也不想阻止自己的动作。只知道自己迷迷蒙蒙地靠上去,感觉得到他发烫的体温。
她的动作突如其来,就连真田都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而她如蝶吻的肤触旋即飞离,他也还怔怔在原地。
「我会很想念你的。」原本说不出口的话,也在他的注视中获得勇气。而片仓朋和的低语,也终於将真田唤醒。
「我知道。」
他的目光幽深,握着她的手,忽然有些埋怨自己家是和室,处处都是敞开的拉门。
片仓察觉到他抓得更紧,忍不住低头,微微挣扎了一下。
真田这才放开她,轻了一下喉咙,没话找话地说:「到了美国,注意服装仪容。」
「啊?」片仓不明就里地回头:「什麽意思?」
「裙子太短、露太多。」
「……」片仓这才理解他在说什麽,忍不住摇头失笑:「不用担心,我撑不起那种衣服。」
真田不置可否地挑着眉,片仓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吐槽着说:「我才该操心吧,网球明星先生?」
真田绷紧的脸总算笑出来,和她一起走到廊下,对窗外的月光眯起眼睛。
总算明白,什麽是心心相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