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那一瞬,挺木涌动竟压过了江聿的话音。
等神绪荡回,苏曲乡发现自己早不在花圃旁。
立於女生家门前几尺外,她手臂搁於胸前的吉他上,看着千穗喂那只小野猫。
耳边,夜风故态复萌,椰树的巨叶再次翻舞。
进去拿了书包和琴包,出来时,千穗在一旁的水槽清洗装小猫饲料的碗,她恰巧抬头,朝苏曲乡轻轻一笑。
苏曲乡定了片时,摸出一支笔,走去千穗身旁,把一串数字写在她的手背上:「这是我的手机号,LINE的ID也是这个,学业上如果有问题,随时能问我。」
千穗一时回不过神。
「黄姨说,你是这里最认真的孩子,这是我唯一帮得上你的。」她说。
眸底,清浅的笑,酿着微光。
千穗看呆了半晌,才拉起她的手,摇头道:「不是唯一,跟姊姊你相处时真的很放松,也很快乐。」她神情真挚,「就感觉,父亲也在我身旁。」
苏曲乡一楞一楞的,辗平难得起了波动的情绪,她声嗓温和:「第一次见,就给我这麽高的评价啊。」终究是承受不住,她逃开了她过於灿烂的眼神,回握了下她的手,也由此拨开她,「之後,你父亲也许会给你电话,或是你表现好,拿到手机时也能自行联络。」
她柔声道别:「先走了。」
背影远去,看不见了。
千穗紧握着钢碗,跑到了下坡的柏油路旁,叫她:「姊姊,我没有什麽能给你的。」她举手,亮出那一行黑色油墨。
「不需要。」苏曲乡说:「有些好意和关心是不求回报的,这也不是多贵重的事物,你收下就好。」
千穗看是还想说话,苏曲乡却无意再讲下去。
与这女孩的初见,结束在她真假难辨的笑容上。
坑坑巴巴的路面,兜出一个又一个水漥。
泞滑的柏油路两侧,是行潦湍湍,这区域是万年的淹水重灾区,每逢梅雨季和强台过境,免不了积水过踝,是名副其实的破水前行。
从机构回到合租处无须转乘,公车上,她回想起今日的种种,尤其是和千穗的谈话。以前,她从没有过和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孩深谈的经验,但在今夜,她甚至连励志的话也用了上,只因她觉得她需要。
尚未进到实习期的她,其实连半个打杂的实习社工都称不上。背负这个平凡无奇的身分,却得到了许多人的信任和肯定,好比顾璟和黄姨。
有感激,更多的是不明所以,她们似乎把她想得太好了。
苏曲乡对着车窗呼气,在那圈白印子上作画,消磨时间。
「想见就去见,为什麽要犹豫?」钻破了闹腾的风声,江聿的话清清楚楚地响在耳边。
雨声近乎无音。
「还是你对他的情感里,夹杂着其他不为人知的元素。像是,愧疚、歉意,之类的。」
是啊,没错,他没说错。
很多时候,她觉得江聿这人太聪明了,这世界於他而言,犹如一颗通透澄明的球体。即使事情再细微,再快过眼,他都能纤芥不遗地捕捉下来。
在他面前,她彷佛衣不蔽体,就连那些扭曲的心思都原形毕露。
真可怕。
雨太大了,街景全是糊的。
旁边的空位上来了个年轻男人,模样邋遢,时不时以眼瞄她,蠢蠢欲动。
她没注意到,只是把琴身搂得更紧,在一次次车身的震动中,全神贯注地画着不成型的圆,填满这块窗子的下半部。
等到她察觉男人的腿与她贴合时,她才骇然地偏过首,用琴包在两人之间凿出一个空间,挡着,像上了发条的人偶,半只眼也不敢眨地警惕着他。
还有七站才到她家。
男人安分了三站,她以为他是就此作罢,未料他是在等这排的人清空。又过一站,走道对头的情侣下了车,恐惧在她心上悄然扩张,她才刚把琴包提起要走,男人的手就覆上她大腿,边扭着她的右腕强拉她坐下。
苏曲乡奋力抵抗,膝盖不慎撞上了前座的椅背,中年妇人猛回过身,狠狠剜她一眼,骂道:「坐也不能做好吗?过动症似的。」
她的心凉去大半,妇人在看见男人握着她的手後,碎念他:「管好你女朋友吧,烦死了。」
男人笑着颔首,看了看她,摸了她大腿的那手转去扣住她的腰身,她寒毛直竖,接下来的反击几乎都是本能反应。她使劲往他的脚背上踩,肘击他的颧骨,在他的哀号声中冲到後门,当司机用麦克风询问发生了什麽事时,她已然在蜂拥挤入公车的上车群潮里,跳上柏油路面,扶着站牌压下心悸。
所有等车的人都在看她,加上这里是转运站,人不是一般的多。
她抹掉脸上的雨水,低着头钻到人群後方,在骑楼下把琴包用纸巾擦了一遍,不想再待公车回去了。
走回去吧。
湿了的鞋,再湿几回都无妨。
苏曲乡戴上连帽外套的帽子,好避避他人打量的眼光,她走在骑楼最内侧,不碍到匆匆归家的上班族和学生。
九点多,补习的学生多半这时下课,因此能见到不少成群结队又身着制服的人影。路上的汽机车,塞的塞、钻的钻,明知按喇叭无用,却仍有人乐此不疲。
听久了,竟麻木了起来,再不觉得这些噪音扰耳,反倒成了她回家之途的伴。
转运站附近好比北京圆环,越往外,人车越少,楼房越不密集。直到一栋百货公司周围,就再度热闹了,她记得这儿有接驳小巴,每站间隔的距离不长,搭个两站便能到她家巷口外十几米处。
她站到橱窗前把伞收妥,转角的死角处,来了个持话筒的人,两个人生生撞上,冲力很大,伞面上的雨珠因而溅了对方一身。她忙抬起头,抱歉二字在出口之际如烟散去,她诧异地看着这位束着低马尾的女性,久久不能出声。
她与她曾有三面之缘,不多也不少,却也三年未见。
女人摁断了通话,看着她,像是在揣摩用词,也像是在思量该用何种神情面对她。几秒过後,她一如当年,笑着用长夹拍了下手心,说:「好久不见了,曲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