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离开後,我直前往Once,经过一间服饰店,从玻璃窗的倒影中,看到此刻的自己,忽然有点感慨。以前,我很讨厌照镜子,讨厌刻意去看任何能反映出自己的东西,因为我的眼神总是充满孤独,我的身旁总是很空旷,来往的人群三三两两,那些欢笑声老是让我觉得刺耳。
而今,我竟然能坦荡荡地面对自己的眼睛,不再逃避。
──我果然,还是喜欢编辑这个梦想,和妈妈无关,是我自己喜欢的。
我不禁微笑,第一次对自己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
走进咖啡厅,纪亚琪正在角落的桌子专心地不知道在写什麽。
「你来得正好,她只要一写歌就连饭都不吃,帮我劝劝她吧。」小泉满脸苦恼。
「这点和冉冉很像。」
纪亚琪听到我这麽说,终於抽离写歌的情绪,「她还好吗?」
「状况还好,但……」我欲言又止。
她伸了个懒腰,小泉速度很快地端上一盘炒饭放在她面前,「看在你的面子,我就吃一下饭好了。」
「当你的胃还真可怜。」
「当在意你的人更可怜,看那边。」她叫我往另一边的角落看,这才发现零竟然趴在那里睡觉。
「他已经连续好几天都在这里待整天了,我想他等的人是你。」
「他干嘛不直接来找我?」我正想走去过去叫他,却被她拉住。
「在他睡醒之前先和我聊聊吧。」
我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简略地说一遍,可以感觉到沉重与轻松的氛围复杂的交错,有时我觉得对她满抱歉的,每次我来这里总是吐一大堆苦水给她,可是她好像一点影响也没有。
「等我把这首曲子作好,你就帮我拿去给冉冉听吧。」没想到她只回了这句,炒饭才吃了一半,她又埋首继续写歌。
我虽不明白但也不急,因为她的音乐有会说话的能力,我想她应该把想说的话都藏在里面了。
走到零面前,看着他睡到流口水的模样有点无奈,他到底每天来这里等我干嘛?又不是没有电话,而且他也可以直接来找我啊。
「喂……」我戳戳他,他的眼皮转动了一下才慢慢睁开。
「你怎麽在这?」他揉揉眼睛。
「我才想问你每天在这里当流浪汉是怎麽了呢。」
「我没在等你啊。」
「我又没说你在等我。」不打自招。
小泉贴心地为我们送上两杯咖啡,他喝了几口润润喉,精神看起来好了不少。
「这里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
「我一直这麽觉得,而且是冉冉先发现的。」我轻松往後一靠,想起第一次来这里的光景。
「如果……我是说如果,当初跟老伯是在这里遇到的话,也许很多情况都会不一样,也许……」
「你想说什麽?」我盯着他的双眼,有种不好的预感。最近我愈来愈能习惯看别人的双眼了,才发现当自己渐渐对周遭的人感兴趣,而且也不怕被对方看。
他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好,也失去了那种明星的气息,彷佛他把围绕的光环给卸下来似的。
「老伯一直很忧郁,那段认识他的日子,他都没有真心笑过,其实我那时就可以帮他和你和好的,但我什麽力量也没有。有天他不再出现,我想着也许是你毕业了,他不再需要去到那里看你。我毕业後也突然对西班牙糖产生了兴趣,真的跑去学。这段时间我和老伯每年都会寄几张卡片互相问候,学成归国,我寄了一罐糖送他,也告诉他我会请我爸出钱开店,希望他哪天也能来。」
「然後?」
「他始终没来,因为他的身体愈来愈不好,却不愿意去看医生,我很担心。那天我南下找他喝茶,他瘦了很多。就是那天,我突然下定决心想写小说,我告诉他,既然你的女儿也在出版界,那我把你们的事一点一滴地藏进书里吧,有天她发现了,或许你们就能和好了,所以答应我要乖乖去看医生、保养好身体。也许不知不觉中,我早已把老伯当成家人,从他的身上,我总能看见母亲的影子,所以无法抛下他不管。他过世前一个礼拜,有写给我一封信。」
「什麽?!」
「他说他日子不长了,最近老是喘不过气,胸口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那时我正在忙着到处举办签书会,没能来得及收到那封信。他还说他看过我的小说了,他很高兴,也许有天你真的能明白,但他等不到了。他也承认自己是故意让病情恶化,因为他很累,他没有一天不想念你的母亲,他说他再也撑不下去,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达到一个极限。」
他从包包里拿出那封信,是爸的笔迹没有错,胸口很疼,我完全想不起来那个时候,到底都对他做了什麽……
「如果从一开始,我就不是只当个倾听者,如果一开始,我就用更有行动力的方式,也许他就不会长期忧郁积久成病……」
「零!」我喊住他,他吓了一跳。
「这和你没有关系,完全没有任何关系,是我!害死我爸的人是我不是你,你不要把愧疚全揽到自己身上,你母亲的死也不是你的错!」
我们,都是这麽的累。
有的人一辈子都在逃离让自己愧疚的事;有的人一辈子都活在自责当中,也许谁都没走出来,也许谁都没有一个好的方法能释怀。但是,我想我们应该还是有权力微笑的。
就像老爸在妈死後,仍努力在我面前挤出笑容一样,因为他说,他不想要妈偶尔回来看看时,是看到他在哭……
「要笑啊!零,这样你妈来看你的时候,才会觉得你很幸福。」
他一听,愣了愣,「你们真不愧是父女。」
「我爸也说过吧?」
他点点头,我们陷入各自的回忆当中,突然脑海闪过一些字句,我直接拿出笔记本振笔疾书。
遗憾,通常是在很久以後,突然想起了某个人、某件事而产生的感慨,它可以是一场美丽的初恋,也可以是刻骨铭心的爱,更有的时候,是面对一个人的死别。
你遗憾过吗?
你还沉沦在悲伤中吗?
你是否也和我一样,还在寻找释怀的方法?你是否也跟我一样,有时会突然的泪流,只因在那个瞬间,说错了哪句话。
我们还有没有往前走的资格呢?
也许答案不该由别人来说,而是自己。
「如何,那本书的文宣,就用这个吧。」
他盯着看了很久都不曾眨眼,过了半晌,一滴眼泪就这样流下来,脸上出现了一个释怀的微笑。
「你爸说得对,你真的很有天份。」
「谢谢你写了这本书,真的。」
「所以制作完这本书後,你还要辞职吗?」
「这个计画并没有改变,因为我觉得我需要停下来好好感受一下世界,我也想要四处走走,想看到更多风景把它们都拍下来,然後给冉冉作画,我想让她知道,即使她病了,我也能代替她去任何地方。」
「以前你一定不会这样,你不曾为谁这样付出过。」
「因为啊……零,我们永远不会知道,身边的那一个人是不是在下一秒就不在了,那麽为了不让自己老是在遗憾,从现在这一刻开始珍惜,一定来得及。」一说完这些话,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想我是真的懂了,真的明白自己该如何改变。
「所以,我猜这会是你最後一本书。」
「咦?」
「你真正想做的事情,一定不是写书,当然也不可能是当什麽明星。」
「那麽会是什麽?」
「我不是你,我不知道。」
「真是任性的回答。对了,你怎麽都没想过,我会不会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才这样。」
我眯眼一笑,「你知道吗?我是个很厉害的编辑。」
「突然自夸?」
「我不只是因为能了解作者的文字所想表达的东西,还有就是,我对於每个作者创造的任何人物包括跑龙套的角色也都了若指掌。你知道你的这十本书里,藏着的不只是我父亲想做的十件事,还有一个人物,也出现了十本书这麽多,她有时会有台词,有时只在那几行字间匆匆而过。有些作者当然偶尔也会不小心创造出类似个性的角色,然而即使类似,还是有本质上的不同,而她……却是相同的一个人,她不是你的母亲而是……」
零突然高举双手做出投降的模样,「我认输。」
「我太咄咄逼人了?」
他摇摇头,「你竟然看出一个,连我自己都没发现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