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颐瑾,恭喜你的画展非常成功。」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着法语,我转头,安缇教授微笑朝我走来。
「安缇教授!好开心你会来。」我热情地与她拥抱,牵起她的手,带着她参观。
她认真看着墙上的画作,我陪旁边,彼此没有交谈。当走到一幅被独立展示起来的画前,她看到画里伫立湖畔的男子背影,眼中泛起泪光,我轻轻把双手扶在她肩上,思绪飘向与那个男子相遇之初。
记得那一晚,是我最喜欢的画家顾惜个展的最後一天,原本约好跟父母去看,出发前却与老爸大吵一架。
「你说想要放弃银行工作,去法国读书?」爸爸放下手中的报纸抬头看我。
「爸,巴黎艺术学院今年招生第一次让非本科系的学生参加,机会非常难得,我想要试试看。」我怯生生地看着他,希望得到肯定的回覆。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画画当成兴趣就好,好不容易考上银行,说放弃就放弃?」对从银行退休的爸爸来说,为了学画画放弃公股银行根本是疯了。
「女儿只是说说,你不要那麽大声嘛。」妈妈替我缓颊。
「我不是说说,我非常认真,这是我从小的梦想。」我看着爸爸,无视妈妈在旁使眼色。
「你学画画以後是要拿什麽吃饭?」他脸色越来越难看。
「谁说画画就不能吃饭,像顾惜不就赚很多钱?」我举起手上个展的小册子。
「人家那是从小栽培的,多少人有一个。」老爸大吼,报纸在他手中皱成一团,「总之你要放弃银行我绝不答应。」
他说完走回房间甩上门,看着爸爸消失的背影,泪水开始在我眼眶里打转。
「你老爸就是这脾气。」她拍着我的背安慰,「不过你真的要好好想想,毕竟决定了可不能反悔。」
「知道了妈。」
我低着头走回房间,带着油画箱和画布,告诉妈妈想要出去走走。
坐上计程车,泪水终於忍不住溃堤,出国学画画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从小到大,我都照着父母的期望走,从没让他们失望。这次招生机会非常难得,即使知道爸爸会反对,我还是选择说出来,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
然而现在,我後悔了。
车子停在连心湖公园前面,对街的日出画廊挤满参观画展的人潮,我沿着湖畔往远离画廊的另一头走去,此刻只想静静地远离人群,将自己藏在夜色中。
走到一颗附近没人的水柳树下,我把画布架好,从箱里拿出颜料,心不在焉地调着色,丝毫没注意把颜料都挤在草地上。湖的对面,外型典雅独特的日出画廊在朦胧雾气中兀自亮着光,感觉离我非常遥远。
一阵冷风吹过,我打了个哆嗦,後悔刚刚走的太急,忘了拿件外套,我擦乾脸颊上的泪痕,两眼望着前方出神。
一对情侣在我面前互相拥吻着,拿着手机自拍;不远处一个穿白衬衫的男子站在湖边,低头看着湖;皎洁的月光在湖面投下粼粼波光,成群的芒草沿着湖畔蔓延,在微风中如羽轻曳,彷佛在向我招手。
我拿起画笔,在画布上刷出几道蓝色线条,每次心情不好时,我都会让自己沉浸在画中,笔刷沙沙作响的声音让我感到安定。
颜料不断层层交叠,渐渐出现湖面的轮廓,我专心地陶醉其中,丝毫没注意时间,直到一只小青蛙跳进油画箱,呱呱叫着求救时,我才注意到湖边已经没人,日出画廊也熄了灯。
看看时间已经十一点,我决定把刚才画的部分完成就走。我起身坐到湖边,想要把湖面看得更清楚一些。
一声叹息传来,我微微一怔,才发现刚刚在湖边的那个男子竟然还没走。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他这时才看到我,连忙道歉。
「没关系。」我微笑,我们相距不到一公尺,可以清楚看到彼此的模样。他身形高瘦,有一张清秀苍白的脸庞,深邃的眼眸似乎比湖水还深。他同样盯着我,我下意识低头,不让他看见我红肿的眼睛。
「你在画画?」他看到我的画布,我点头。
他看起来非常憔悴,我注意到他眼眶泛红,似乎也刚哭过,让我对他生起同病相怜之感。
「可以让我看看你在画什麽吗?」
「喔,好啊。」我把画布往他挪去。
他靠过来,我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全身一阵燥热,连忙开口转移注意力。
「我主要用暗蓝色和蓝紫色来呈现湖水的深度,比起夜空,更想把重点放在湖上。」他专注地看着画,我继续说,「我希望尝试用透明色重显,因此湖水较深的部分刷了比较多层。」
看着男子若有所思的神情,我红着脸,「不好意思,我讲的太复杂了,其实就是一张普通的风景画。」
「湖水亮面部分可以再刷深一点。」他开口,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反光的部分你处理得很好,深浅交接处,可以用大一号的画笔扫过。」男子伸出纤细的手指在画布上指着,「虽然这片湖看起来只有一个颜色,但实际上可是有数百种颜色在里头呢。」
「你也会画画?」我非常惊喜。
「以前学过一点。」他微笑,「处理深浅刚好是我的专长。」
我非常开心,刚刚边画着就觉得湖面略显单调,却不知问题在哪,没想到这个人却一眼看出问题所在。
我照着他说的方式修改,他替我挑出几种颜料并调色,然後静静地看着我画。
「好了。」我放下画笔,看着修改过的湖水颜色。「真的比刚才更生动了,你真厉害,请问是美术系毕业的吗?」
「是的,不过不是台湾的学校。」
「真好,我也好想到国外美术学院读书。」我露出羡慕的目光。
「你呢?在哪间美术学校?」
我摇头,尴尬地笑了笑,「我没有读美术系,只是从小对画画有兴趣,喜欢胡乱涂鸦就是了。」
男子似乎非常惊讶。「你的作品,比起一般美术生已经好很多了,如果是自学真的非常优秀。」
「真的吗!」我脸上一阵红晕。
「如果你能接受美术学校的训练,一定会进步的更快。」
「其实我的梦想是到巴黎学画画,不过我爸不希望我去。」
我将与爸爸争吵的事情和他说。
「这是你的梦想,不是吗?」他看着我,表情非常认真,「人生非常短,现在不试,也许以後再也没机会了。我认为无论结果如何,你都可以试看看。」
「可是我很害怕,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办到。」想到自己没有本科基础,爸爸又极力反对,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信心。
「很多时候,当我们开始做一件事之後,就会慢慢发生变化,不论是你对自己的信心,或是你爸爸的想法。」他露出微笑,「而且我刚好是巴黎美术学院毕业的,如果你不嫌弃,也许我可以帮你。」
「真的吗?」我眼睛一亮,对我来说简直像中乐透一样。
「不过我时间有限,你必须非常认真才行。」我用力点头,有一股想抱住他的冲动。
「谢谢你。」我刚刚沮丧的心情已经一扫而空。「我叫林颐瑾,你呢?」
「我叫丁彦宇,很开心今晚能认识你。」他微笑着,看起来十分疲倦,我感受到他身上有一种孤独的气息。
约好隔天下午同样地点碰头後,我便搭车回家,一进门就看到爸爸躺在沙发上打盹,妈妈已经睡了,我悄声地替爸爸盖上棉被,看到他苍老的脸庞,心中闪过一丝愧疚。
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怎麽都睡不着,半梦半醒之中似乎看到了巴黎艺术学院的大门,还有丁彦宇的脸。
隔天假日,我一大早就起床,着手准备学院的甄选资料。
避开散落满地的颜料管和画笔,我从像小山的书堆中努力翻出几本美术书籍,妈妈总是抱怨我房间像垃圾堆,我却表示这就是艺术家该有的样子。
我打开电脑研究巴黎学院的招生资讯,由於看得太过专注,丝毫没注意到爸爸走到我的身後。
「爸早啊。」我连忙关掉网页,假装自己在看网拍的东西。
他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桌子旁斜放的画架,默默走了出去,我知道他还在气头上,这时候什麽都不要说比较好。
甄选除了自传外,还需六幅个人作品,我决定晚点再想要画什麽主题。我看到昨晚还没画完的连心湖夜景,不禁想着如果我早几年就去巴黎读书,是否会跟丁彦宇当同学?那昨晚也许便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而是像湖边的情侣一样,依偎在柳树下一起画画。
我趁着对他昨晚站在湖边的印象犹新,在画布中的湖旁边慢慢勾勒出他的背影,就这样画了一个早上,终於感到满意。
「休息一下吧,先吃饭。」妈妈开门进来,闻到满屋的颜料刺鼻味忍不住皱眉。
「你看你,也不买件围兜,颜料沾得满身都是。」她边碎念边拿面纸帮我把滴到地上的颜料擦掉。
吃饭时爸爸还是没有和我讲半句话,我不敢看他,匆匆吃完就赶快回房,准备我即将到来的湖边绘画课。
到了连心湖,我看见丁彦宇已经坐在昨晚上的位置,在他前方摆着一个空白画布。
「你到很久了吗?」我跑到他身边,喘着气问。
「刚到而已。」他微笑,看起来似乎比昨天有精神。
「你没带画笔和颜料怎麽画画?」我好奇问。
「谁说画画一定要用画笔?」他看着一脸疑惑的我笑了笑。
「现在的湖水,比起我刚来时又深了一些,即使只是细微的变化,也不再相同。」他指向湖面较远处,「像那里的话,我会多加些铬绿色,等等天色再暗一些,普鲁士蓝就派上用场了。」
「你的想像力还真好。」我盯着空白的画布,努力挤出比较礼貌的字眼。
「你也可以做到,只要把颜料熟记於心,不用画笔也可以画出美丽的画。」
他接着向我解说空白画布上他画的湖的颜色和笔法,虽然我什麽都看不见,奇妙的是当他说完画面却神奇地浮现在眼前。
我们再来的时间都对着空白画布品头论足,偶而看一下眼前的真实景象,他会分析湖面和刚刚又有什麽改变,我深感佩服,知到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对颜色的了解大概是这个概念,你之後看到什麽东西都可以这样练习。」他满脸笑容地看着我,似乎对我这个徒弟还算满意,「把昨天晚上画的湖拿出来吧,我们一起研究。」
我突然满脸通红。
「你没带吗?」
「有...有啦。」我吞吞吐吐地回答,不情愿地拿出来。
他看到画布上自己的背影,露出一个我看过他最灿烂的笑容。
「原来你回家挺用功的嘛。」他取笑。
「我觉得画里太空旷,所以想说加点东西。」我无力地为自己辩解。
「的确有点空旷。」他说,「你看着这幅图,你画的是什麽?」
「湖啊。」我怀疑我听错问题。
「没错,看到你的画会知道这是湖,可是你必须让我感受到我身在湖边。」
我微微张嘴,努力吸收这句话的意思。
他把手伸向我的脸,我感到脖子僵硬。
「把眼睛闭上。」我的眼皮贴着他的手心。「你现在感受到什麽?」
「有鸟叫。」我努力聆听,「还有蟋蟀的声音。」
「还有呢?」
「还有阵阵的微风。」我不知道是风吹还是我自己的鸡皮疙瘩。
「没错。」他放下手,「你必须把风吹的感觉、鸟叫声和虫鸣声都画进画中。」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拿起画笔,边画边感受身边的一切,当我再次抬头,月亮已经高挂空中。
「没想到这麽晚了。」我看着日出画廊再次亮起灯,门前却空无一人。
「对啊,今天到这里吧。」丁彦宇替我收拾东西。
「看来画展真的结束了。」我喃喃自语。
他先是一愣,突然恍然大悟,「你说顾惜的画展吗?」
「对呀。」我有点得意地拿起我的画摆在他眼前,「我觉得这幅画好像有点顾惜的影子耶,你觉得呢?」
他抿着嘴唇憋笑。
「有没有必要这麽夸张啊?」我嘟起嘴。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看着我手中的画,突然认真起来,「我觉得你以後一定画的比他好。」
「捧自己的徒弟都不会脸红。」我取笑他。
「我是真心的。」他苍白的脸透出一丝红晕。
「不过如果还可以看到他的作品那就太好了。」想到昨晚没看到不禁懊悔不已。
「我个人没有觉得顾惜画得很好。」他对我眨了眨眼,「不过如果你真的很喜欢他,我倒是可以替你圆梦。」
他拉着满脸疑惑的我走到日出画廊,里头的人正在布置新的展览,丁彦宇向一个光头的大叔挥手,他看见我们感到非常惊讶。
「何大哥,我朋友很想看顾惜的画,不过昨天刚好错过,想请你帮个忙,可以让我们进去看一下吗?」
「喔...好。」何大哥看着他露出一个奇怪的神情,然後又看了看我,似乎恍然大悟般,嘴角露出微笑。
他带我们进到画廊後方一个小房间,只见顾惜的画都被整齐的摆在墙边。
「结束展览後的作品我们都会暂时放在这,你们慢慢看吧。」他看了一眼丁彦宇,笑嘻嘻地走出去。
「你怎麽有办法让老板特地给我们进来?」我非常感谢何大哥的慷慨,更吃惊丁彦宇的神通广大。
「因为我很常来,跟他很熟。」他走到一张椅子坐下,「你自己慢慢看吧。」
我看着顾惜的每一张画作,仔细研究他的笔法和构图,看的津津有味,偶而回头看看丁彦宇怕他无聊,他却一直满脸笑容地看着我。
「顾惜不亏是享誉国际的台湾新生代画家,每一幅作品都可以让人回味再三。」我心满意足地坐到他旁边,「而且我刚刚发现他的每一幅作品都让人有身历其境之感,非常符合你教我的那种感觉呢。」
「是吗?那你认为他跟我谁比较厉害?」他微笑,问了一个让我为难的问题。
「我又没看过你画,怎麽比较?」我不想违背良心,又不希望伤害老师的自尊,「不然你画给我看?」
「我不随便帮别人画画的,如果要我画给你看,你要给我什麽回报?」他靠近我,距离近的使我感受得到他的呼吸。
「你想要什麽?」我语无伦次,心跳突然加快。
他露出一个调皮地笑容,「我要你那幅有我的画。」
就这样,接下来每一天,我一下班就去湖边找丁彦宇,假日更是整天腻在一起,他总是不厌其烦地指导我,并帮我找出问题,脸皮薄的我看他不愿意跟我收钱,决定替他准备晚餐做回报。
「看来你还是画画比较适合。」他吃完我做的咖哩饭後做出评论。
「这可是我第一次做耶。」我吃了一口,便决定下次改做蛋炒饭。
「谢谢你的晚餐,我很喜欢。」他的嘴巴和眼睛同时对着我笑。
一转眼四个礼拜过去,我终於完成了自传和六幅作品,更开心的是,爸爸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已经默默支持我的决定。妈妈说他常常偷偷躲在门外看我画画,并叫她一定要提醒我注意休息。我非常感动,果然就像丁彦宇说的,一件事只要开始做,一定会有改变。
我的厨艺也在不知不觉中进步,原本凌乱肮脏的房间也改善许多,因为丁彦宇告诉我,艺术家该有的样子不是不修边幅,而是自己原本的样子。
这一个月来,我认为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孩,和他的相遇就像一场奇蹟,如果那晚没遇到他,我可能这一辈子都会在银行工作,嫁给同事,生个小孩等退休,而不会试着追逐自己的梦想。
今晚是和丁彦宇见面的最後一天,他告诉我明天他会出国一段时间,想到之後就不一定会再见面,我决定把握机会,不让自己遗憾。
我将作品小心整理好後,在衣柜里翻了又翻,终於找到一件水蓝色的连身洋装,然後我偷偷画了眼线和腮红,希望可以让他将我最美的样子印在脑海里。
今晚的湖畔特别幽静,他同样在老位置等我,我跑向他。
「嗨。」
「嗨。」他抬头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今晚好美。」
「谢谢。」我不清楚他是否感觉得出什麽来,我把作品拿给他。
「终於完成了。」我盯着他的脸,两手不断冒汗,「真的幸好可以遇到你,我好开心。」
「我也是。」他也看着我,「谢谢你让我这一个月来过的非常快乐。」
「如果真的有机会当你的学妹,你一定要来看我喔。」我伸出手握住他,他似乎被吓到,「我想和你一起在巴黎,在塞纳河畔,继续上我们的绘画课。」
他没有说话。
「你说你明天要出国。」我鼓起勇气,决定切入正题。
「对啊。」他无力地笑着,「要去看看一些老朋友,然後办点正事。」
「你什麽时候会再回台湾?」
「我不确定。」他别过头,望向远方。
「那你有什麽话要跟我说吗?」我感到自己在发抖。
那瞬间,我知道他明白了。
「继续努力,不要放弃,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很棒的画家的。」他言不由衷地说,我看到他眼角泛着泪光。
「你...喜欢我吗?」我羞红脸,一字一句地吐出。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你知道答案的。」
「那我等你。」我抱住他,他微微抵抗,我抱得更紧。
「颐瑾,我...」
「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我不愿听他说下去,「只要你心里也有我,我就会一直等下去。」
他冰冷的手摸着我的脸,泪水缓缓滑落,「对不起,如果可以再早一点遇到你...」
「没关系的。」我胸口一阵难受,此刻的我多想放声大哭,不过并不希望让他离开前对我最後的印象是个爱哭的丑八怪。
我擦了擦眼泪,勉强露出笑容,「我会等你回来,你还欠我一幅画呢。」
他一愣,也笑了出来,「我一定会记得。」
丁彦宇走後,我又重新回到以前的生活,固定的时间上下班,好不容易变整洁的房间又恢复原貌。假日我同样会来到连心湖待一整天,我们两个的回忆,我不想画画,只是拿着新买的法文课本,慵懒地躺在水杨柳树下。现在每天唯一的乐趣就是等着甄选结果的通知,等待的过程永远最难熬,我每天都会到巴黎美术学院的官网查看最新讯息。
好不容易一个礼拜过了,终於到了放榜的那一天,我一大早起床,才发现爸爸妈妈似乎比我更紧张,我一开电脑,他们全部围过来。
「阿瑾,不管结果如何,总之你尽力了。」妈妈试着先帮我打强心针。
「说什麽,我女儿那麽厉害,一定会上。」爸爸虽然嘴上这麽说,看得出他也是坐立难安。
「干嘛,之前考银行的时候也没看你们这样。」我取笑他们,内心却充满温暖。
我到学院的网站,点开最新一梯次的录取通知。
原本觉得会很害怕得我,反而没有任何起伏,对我来说,能去当然好,即使不能,我也已经有过一段美好的记忆。
「女儿,这上面写什麽?有你的名字吗?」看着名单上的英文字,爸爸着急地问。
「爸,妈。」我不感相信地看着银幕。「我是第一名录取耶!」
「太棒了,我就知道你会上的。」妈妈喜极而泣。
「看看,就知道你会马後炮。」爸爸瞪了妈妈一眼後看着我,眼中充满骄傲,「阿瑾,你是最棒的,爸爸永远支持你。」
我此刻没办法言语,只是紧紧地抱着他们。在他们心中,也许我永远是不懂事的小丫头,会担心我做的选择,但是一但我决定的事,他们一定会在後头,做我最坚强的後盾。
连心湖畔今日来了许多游客,我依旧到那颗柳树下坐着。
两个小孩坐在我附近,拿着空白纸和蜡笔在涂鸦。
「你在画什麽啊?」女孩问。
「我在画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
「是什麽?」女孩好奇。
「先不要看,我画完明天到学校拿给你。」男孩把画遮住。
「给我看嘛。」女孩想把画抢过来,两个人开始在湖边追逐。
我在柔软的草皮上躺下,心情一阵轻松,不知道丁彦宇现在人在何处,是否也一样正在享受着和煦阳光的滋润。
我不小心睡着,直到一个外国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请问,是林颐瑾小姐吗?」她小心翼翼地讲着中文,怕我听不懂。
「我是。」我连忙坐起来,把拿来遮太阳的法文课本放到旁边。
「你好,我是巴黎美术学院的安缇教授,没想到真的可以在这里遇到你。」教授露出亲切地笑容,向我伸出手。
「教授好,你怎麽会?」我握着她的手,像个被抓到在课堂打瞌睡的小孩一样惊讶。
「我有东西要给你,顺便来台湾看看。」她坐在我旁边,用力吸一口气,「好久没来了,还是一样舒服。对了恭喜你入取我们学校,以後可以常常见面了。」
我笑着点点头,却还是很讶异学院教授会特地为了我过来。
「你跟他说的一样,像个天使一样美。」教授仔细端详我的脸,笑着说。
「他?教授,你说的是丁彦宇?」
「喔,好久没人这样叫他了。」她笑着,「他毕业後在画家界,大家都叫他顾惜。」
「他...他就是顾惜?」我惊讶地瞪大眼睛,想到他问我觉得他和顾惜谁比较厉害。
「是啊,他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学生。」安缇教授突然面露哀伤,「很可惜。」
她看着一脸困惑的我,把一幅用纸包好的画和一个袋子给我。
我打开袋子,里面有一封信和一只法国马内的画笔。
我打开信,里头的字迹扭曲,像是用左手写的字。
「亲爱的颐瑾,非常抱歉我没有办法亲眼看见你率取的样子,我相信你收到通知一定非常开心,除了你自己的努力,我这个老师也该记上一个功劳吧。
你还记得第一次遇到我的那一晚吗?那天我为我最後一天的个展做嘉宾,前一晚我才知道自己得到了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也就是俗称的渐冻症,当医生告诉我再也不能画画的时候,我觉得我的世界毁了,不能画画的我还能做什麽?
我走到湖边,本来想在那里结束我的生命,希望可以与自己的画展一起璀璨的结束,然而,我在湖边很久,一直想到父母,想到教授,难道我要用这种方式来报答他们吗?
然後我看到了你,一个刚哭过的美丽女孩,正在做我最爱的事情,我当下非常震惊,或许我不能再画画,我还可以用别的方式拥抱我最爱的事情。
对我来说,你就像上天派给我的天使,在我做出错误的决定时拉我一把,而知道你竟然想参加美术学院的考试,更让我决心要帮助你。
我知道我不应该隐瞒真相,但是真的非常谢谢你,在我身命的最後一段旅程带给我最美好的回忆,我会把这段记忆带到天上,在那里看着你。
有一句话说,真正的爱不用朝夕相处,而是共同看往一处时,会看到我们的梦。这是我要跟你说的,请你带着我的画笔,替我一直画下去,谢谢你。
也喜欢你的顾惜」
泪水模糊的视线,我全身颤抖,安缇教授将我抱住。
「其实今年会特别加开非本科系的学生名额,就是顾惜建议的,他说世界上有很多喜欢画画的人,却因为很多原因没办法接受好的教育,所以他希望我们可以试试找一些不是美术班的学生。」她流下眼泪,继续说,「顾惜走之前特地来一趟法国,因为我跟他说觉得你的基础没有到很紮实,对你来上课有所顾虑,不过他说服我,说你有一般学生身上没有的特质。你是真的热爱画画。」
她摸着我的脸,「顾惜最後躺在病床时我一直在他身边,他那时已经不能走路,手软弱无力,很勉强的画完他最後的作品,这支则是他最後用的画笔。」
安缇教授把画交到我手上,「我先去走走,这幅画,他说你看到就会明白。」
等安缇教授走後,我撕开包好的纸,那是我当初送给他的那幅画。画中是连心湖的夜晚,一个白衬衫的男子的背影,不同的是,男子旁边多了一个正在画画的少女。
我的泪水滴在画上,晕开了一角,这时候我才真的明白,真的爱一个人并不是要留他在身边,而是让他开心。
我拿着他的画笔,暗暗发誓未来要连他的份一起努力画下去
「林颐瑾小姐,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一个还是学生的男孩走到我面前,将我拉回现实。
「你这幅画的介绍上说,画中的男子是你画家生涯最重要的一个人,请问他是你的老师吗?」
「可以这麽说。」我露出一抹微笑,「不过他对我影响最大的,是给了我一只画笔。」
看着画中的少女,我在心里默默向他呼喊,我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