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一颤後,他陡然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木头天顶让他呆了一会儿,转过僵硬的脖颈看到一旁的男子时,大量记忆流入脑中,使他的太阳穴热辣辣地作痛。
他──名叫焦煦、又是柳煦。旁边这人,是池澈,他唯一的师兄、当今的圣上。而池澈之余他而言……
自己的存在只会害死这个人。他必须远离池澈──心念一动,他惊惧地离开床榻,只是身子久卧不动,他无法好好控制,连翻带滚地跌到地上,他无法顾及重响是否会吵醒池澈,只是奋力往角落里钻去。
「……柳煦?」池澈一发现本该躺在身边的人不见,慌得起身寻人。不一会儿就在房内一隅看到蜷缩成一团的身影。
「你、你别靠近我。」
池澈每往他走近一步,他就禁不住地颤抖。「我很脏、是个灾星,你万万不可靠近我……」他闷着头一次又一次说着,说得池澈听着心都疼了起来。再这麽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池澈赶紧到外头寻找墨曜,只是刚好此时神医端着汤药往厢房走来。
「怎麽?小煦可醒了?」墨曜猜想,池澈这家伙除非是焦煦醒了,否则肯定连床榻都不肯离开半步。只是为何这麽慌忙?「你镇定些,身为君王,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不出他所料,池澈回答:「是醒了……但,怕是把过往都给想起来了。」
这下,连墨曜都镇定不了。「快带我去瞧──还有你,先给我在外头待着。」
走进厢房,果然能见到蜷缩在一角的少年。墨曜把汤药放在茶几上,小心翼翼地靠过去、缓缓蹲在少年身边,与之齐高。「小煦,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发现不是池澈,他终於稍稍恢复平静,与墨曜四目相对时,点头答:「记得。是曜哥,感谢你对我照顾有加。」
墨曜些许宽了心,又问:「你从哪里开始想起来了?」
「……有记忆以来、大概五、六岁吧。」
「那,你可知自己患有木头症?」
「隐约知晓。曜哥照顾我的日子,我也略有印象──只是就像隔着纱幕似的,我看得见、听得见、感受得到,却又不那麽清晰,如今也记不太清。」
「那我再问问你,如今你所有记忆都回来了,那你希望自己是焦煦、抑或柳煦?」
少年沉默着思量,半顷,抬头道:「虽然对不起柳家兄姐,但我还是想同爹娘姓,还是想当焦煦。」
墨曜伸出手,揉乱焦煦的乌发,无奈道:「当焦煦,会有很多痛苦的回忆。你是否愿意承受那些痛苦?」
焦煦自知墨曜所指为何。丧父丧母之痛、池王爷府祝融之灾、在废津王府里的种种,甚至是被池澈误会的那些事。
回忆是苦涩的倒不错,可是他仍想当焦煦。也许是因为,只有「焦煦」才能和池澈搅上;若是成为「柳煦」,他对池澈而言只会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人,毫无重量。不论是原本的焦煦,或是後来的柳煦,都希望身边有池澈这麽一号人物──思及此,他忽然又害怕了起来。
这样的自己又怎能入得了池澈的眼?光是待在那人身边,都脏了那个人不该熄灭的光辉。负面情绪每每上心头,都让他重温在废津王府中的种种待遇,身子不由发颤。
此时,一只温柔的手抚上他的脸,墨曜逼焦煦看着自己。「你现在情况还很不稳,不要去想那些,再休息一下如何?」
焦煦欲言又止,最後只能同意。他也提不出更好的办法,何况墨曜是大夫,总不会有错。
「你先喝一些药,我去替你沏一壶药草茶,看能不能让你好入睡些。」说罢,墨曜把搁在一边的药汤捧过来给焦煦喝,让人先躺到床上後走出房。
池澈早已在外头等得不耐烦,见墨曜一走出来就凑上前问焦煦的状况。墨曜却连瞟也不瞟一眼──就因为这家伙,他心底正烦闷着,此刻又来添乱,压根摆不出好脸色。
「墨明星,你给个清楚交代──」
墨曜总是被烦得声音大了起来:「池澈,我管你是不是个皇帝,我现在要紧着照顾小煦,才懒得和你在这儿胡搅蛮缠,你识相点滚远些去。还有,现在你只会刺激到小煦,如果不想他再发疯,你就别靠近他的房间方圆十里。」
瞧见池澈一副吃瘪的模样倒也解气,墨曜嗤笑一声走着去拿药草。
泡好药草茶,见焦煦已安然入眠,他才走出房和池澈碰头。他把大致状况给池澈说了一遍,酸道:「人都醒了,你可以滚回你的京城了吧?」
池澈自知理亏,也不敢和墨曜大声。蹙眉沉默一会儿,他小心翼翼道:「他可有说……是否怨我?」
「瞧他连你靠近半步都怕,你道是如何?」
被墨曜这麽反问,他面色黯了下去,带着不甘与懊悔咬紧下唇。
见当今皇上这副瘪屈样墨曜也怪难受的,叹口气安慰:「待他心绪稳下些,你再和他当面谈。我瞧他……是,我不想承认,但他喜欢你喜欢得可紧了,你补救个两下子也不是不会有成效。」说到这儿,他又气,喃喃道:「池澈你好个白眼狼,他对你好,你却把他害至此般田地。」
也不知对方究竟是不是说给他听的,不过池澈还是一字不漏地听进耳里。「那是以前……现在我会保护好他。」
那句本来是说给自己的,无奈两人就是站得近,墨曜还是听了清楚。
「池澈,时至此我有一句要问你,焦煦究竟在废津王府发生什麽事?」
池澈沉默不语。
「如果你不和我说,就是逼小煦重新回忆一遍,我也要他跟我说。」
池澈被这一句威胁吓得蹙眉瞪向墨曜,「你忍心?」
「医者讲求对症下药,我不知道他的症状,要怎麽帮他?」
池澈死拧着眉,不发一语,久到墨曜放弃、脚尖一转欲往焦煦的房间走去──当然,他也不会白目地在这不稳定的时候揭开焦煦的疮疤,更何况那人是自己允诺要一生守护的。
「他……被池漓的手下带走,被囚禁在津王府。」
墨曜随手搬张板凳来,仔细聆听。
「池漓打算用他要胁我,只是那时刚得知自己是皇子时我也很混乱,更何况那一阵子我失去了身边的亲人、又要面对陌生人的不怀好意,一下子谁也不信任……」
「连焦煦也一并不信任。」墨曜快速地插嘴,被池澈瞥了一眼後,回道:「不必在意,你继续。」
「……是,但又不是。我本该不相信任何人,但我相信自己对他的判断──大概唯有他,我认为我可以全心全意相信他。於是我派人代我找他,过了很久却都杳无音讯。此时,池漓约我到他府上,没想到接待我的人……是他。」
「……」
「我半信半疑,说服自己他是身不由己,可是他却……在要给我喝的酒里羼春药。所幸被我的暗卫挡下,但我已经气红了双眼,拿着整壶酒往他身里灌。」
「……毒吗?」
「……那时已是秋日,我回去变本加厉地想给池漓一个罪证──本来就知道他干过不少勾当,只是父皇未曾察觉,他又顶着皇后之子的头衔,更没有人敢多嘴半句。仲冬时,被我命令去寻找焦煦的暗卫跪在我面前,哭着跟我说焦煦在池漓那里跟他说过了些什麽,我……」
墨曜面无表情,冷声道:「我只想听他在那里受到了什麽待遇。」
池澈两眼阖起又张,细数道:「在以前的池王爷府的噬毒、被我灌下的鸳毒、池漓府中的鞭打、割皮、拔指甲,还有……被男人给强了。」
好半晌,墨曜一声也不发。然後,他旋身离开,经过池澈身侧时一顿,丢下一句:「你当初既然决定要离开他,又何必不肯放手?你该死,而我更该死,把你一个祸害留给他。因为你,他什麽都没了,连命都要没了。」
此话,池澈也心知肚明,於是他才不好反驳什麽,甚至为此感到满满的罪恶。
时隔一周,焦煦的情况已经好了许多,能够好好走完整个屋子。他对这里还有印象,或是说他想起来了,这里是墨曜在太行山上的宅子。似乎是他倒下後池澈和墨曜两人带他来的,毕竟这里是墨曜药材最多的地方,环境也清幽得适合人修养。
只是他有些不解,这一周下来他都没有看到池澈,究竟是那人避着自己,还是时间点刚好对不上?
「曜哥,池澈呢?」用饭时,他问。
「嗯……到哪儿忙了吧。」
焦煦垂着脸,盯着碗里的饭讷讷道:「他回宫了吗?说来,我过阵子就会柳家那儿,过了这麽久……哥哥姐姐他们也不安心。」说到哥哥姐姐时,他略显犹豫。
「这倒是不错。要替你送封信给柳兄吗?」
「唔……如此也好。」他拿着筷子,却是提不起劲,沉浸在池澈不在身边的哀愁。
这副模样,看得墨曜心底不大舒坦,心软地叹口气,「池澈那家伙去山顶晃晃,他挂心你挂心得很,更不会随意离开你,你也就别多想了。」
此话一出,焦煦的愁貌烟消云散,脸色都光彩许多。
「但是,你确定你能让他靠近自己了吗?」墨曜犀利地点出问题,让他一默。「虽然我知道你心里有过不去的坎儿,但总不能这样让池澈呆着等你好起来。他依然是一国之君、应当回朝廷治理国事,何况他荒废朝政许久,内忧外患蠢蠢欲动,等你慢慢好起来国家也差不多灭了。」
焦煦满脸踌躇,墨曜又一次看不下去,一掌揉乱他的发丝,道:「你啊,与其在这儿担心要让他回去还是留在自己旁边,不如赶紧跨过那心坎,让他安心之余,再跟他相约会面。」
焦煦快速点头,漾出一抹笑意:「好,谢谢曜哥。」
隔天,焦煦特别起了个早,寅时就咕碌下了床,为的就是和池澈共进早餐。其实这一晚他睡得不太安稳,又是担心自己没法儿好好和池澈沟通,又是怕池澈并没有墨曜所言那麽关心他、甚至厌恶着自己。辗转反侧之下,他总算是累得睡过去。只是睡得也不大沉,浑浑噩噩又梦到在津王府的事儿,乃至清晨鸡一鸣就醒了。
换上衣衫、提了一桶水略作盥洗,他蹑手蹑脚地往饭厅走,心底忒忐忑不安,一次又一次安慰自己、甚至逼自己忘记痛苦的事儿,作足了心理准备,往饭厅一瞧──里面却是空无一人。
难道是自己起得早了吗?
「……焦、焦煦?」後方传来困惑的声音,让他浑身一抖。回过头,只见有些不知所措的池澈。「你怎麽起得这麽早?」
和池澈对上双眼的瞬间,焦煦忽然觉得离他有点远,耳朵被塞住似的全然听不见池澈的声音,脑中一下又一下地放出自己的尖叫,恐惧让自己浑身颤抖。他能看见池澈蹙眉的模样,一遍一遍关心他,手往自己伸来却硬生生打住,似乎不敢触碰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唤回理智主导身体,那个时候他张开双臂抱住池澈。
池澈一僵,完全懵了。
鼻间充斥着池澈的体香,那既是他的恐惧之源,也是他的救赎。把自己的头深深埋入池澈的怀里,汲取对方的味道,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於恢复正常。他欣喜地抬头,得意洋洋对池澈说:「瞧,我已经好多了。」
好一会儿,池澈总算回过神,颇是无奈:「差得还远呢。但是,欢迎回来,焦煦。」
短短这麽一句,却让焦煦酸了鼻头。他重重把头击向池澈胸前,不想被对方发现自己泛泪的双眼。
「走了,吃饭去吧,有粥、腌菜和乌梅乾,你道如何?」
「你一个皇帝吃得惯这些清粥小菜?」
「吃不惯也要吃。且说,在焦将军府不也这麽过?」池澈冲他一笑。
焦煦别开脸,「那就赶紧去吃吧。我也饿了。」
用饭时,池澈不着痕迹地避开焦煦心中的伤口,净是聊些开心的事儿,让焦煦也高兴许多。
「说来,师父曾经给我一封信,要我先保管着。他说等你成熟些再给你──我现在把他交给你,等你有心情了再看,如何?」
回过神,焦煦手中已经躺了一封稍有泛黄的信封,上头用被他遗忘许久、却能立即唤醒他回忆的字写着:「吾儿煦」。
持撤离开後,他小心翼翼拆开信封、抖着手取出信纸,将数张纸摊开:
「致吾儿煦:
估算你拿到这封信时,我和你娘已含笑黄泉。我委子清交予你,待你更成熟些再让你知道这些事。
虽然我只字未提,你怕已多少有耳闻,我曾是当朝左将军。这故事有些儿长,也有些伤感,我从未和你说过。你祖父──正是我父亲,是兰陵焦家人,世世代代都是郎中、悬壶济世,但我的性格就不是那麽温文尔雅,总是坐不定、心儿粗,我喜欢骑马打仗、仗义侠行,老是惹父亲不快。同时,我有个竹马,正是当朝王上,在他邀我和他一起去京城时,我一口气答应了,气你祖父个半死,被打得屁股开花,但我还是执意要和他一起走。於是,我被赶出家了,他们不承认我是兰陵焦家人。
盼你大了些,可以去兰陵见见你族人,要不认祖归宗也随你,但我得委你替我见见我父亲、母亲;也希望你替我注意些我竹马,或哪天有机会见着他,替我哨个口信,告诉他我还幸福。
接下来,要谈谈你的事儿。我和你娘是在我辞了左将军一职後认识的,她老是拦着我冲动行事,打扫煮饭样样细心,不过半年我们彻底爱上彼此。她父亲大方了些,也不求夫婿该是多麽门当户对,马上允了我俩的婚事。洞房後没多久,晴儿就怀了个孩子,便是你。怀胎十月後,我喜获麟儿,邻居家家户户连来贺喜,你还未睁开双眼却老弯着眉角弯着唇笑,大家都说你讨喜、有福相。我和晴儿希望你继续这样笑,如天上太阳和煦,便取一字煦作名。
可是你满周时我俩抱着你上街,心血来潮给算命仙算算,怎知那人竟是朝我仨下跪磕拜。他说,你的命足以左右大楚王世,足以掌控该朝兴衰。然而此并非福气,你可以救活一个人,且是你此生重要的人,代价却是你的命。我和你娘本来不信,但那人又说得煞有其事,终究是怕了。那人又道,你名不该从火,只怕把自己越烧越旺、寿命又短了些,无奈姓名已定,只得给你的字取作如冽,盼你能够冷静些。
突然告诉你这些,怕是让你没法儿接受,本该藏着这事儿进坟,最後还是忍不住告诉你了。
本来我和晴儿已做好要看着你离开的准备,想尽办法宠着你,後来又觉得应该把你当成一般的孩子,该笑闹、该罚的也不可少,至今也不知道究竟对你是好是坏。
如今我和你娘是逃不过这劫,心倒也宽了不少,虽然你还小时让你承受丧父丧母之痛,也好过我俩承受丧子之痛──因为你是我们唯一的孩子。
吾儿,我想让你知道我们有多爱你,也想多和你说些话,但是我不大会说话也不大会照顾孩子,怕是让你寂寞了些。日後我们真的命归西天,盼你能找到个知心,同他分享你的寂寞,若你希望,也可以来我和晴儿的坟前和我们说说,我们都会听着。
也愿你多听子清的话,他是我们唯一信任、能够好好照顾你的人,我们也将照顾你之责交与他,望你别再树起敌意、多信赖他一分。
写至此,我已气喘如牛,心中想的太多、写得出来的太少,终究只能写出这些。
末了,我和你娘都爱你,煦儿。父焦黎」
一滴泪珠无声落在纸上,晕了「父」字。焦煦心一惊,提着衣袂试着抹掉水字,却是越抹越脏,连儿字都看不清。心中一惧,他赶紧把手中信纸放到榻上,这才敢让更多泪水跌出眼眶。声声掩抑声声思,哭声从小渐大。
门外的池澈背靠在门扉上,焦煦的哭声清晰入耳,哭得他心都疼了起来。他扪心自问:
拿这三个善良人换自己一人苟且活命,真的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