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办好过夜的客栈，白罗迈出门，却左右不见土地神。
他张望四周，果然不见人影。
倒也不慌不忙，向人打听了一下城内的大略位置分布後，很快就在一间祠堂附近的老树上找到人。
白罗远远看着，并不出声。
只见土地神正逗着树下的孩子玩，不晓得是在说故事，还是被人围着逼上树的。
白罗还以为他应该早就已经习惯面对陌生人。
土地神脸色有几分藏不住的铁青，嘴角抽搐但还是努力提着笑容，对一窝绕树笑闹的孩子展现所谓「成年人」的亲和力。
白罗也一直以为，这个坚持真的没什麽必要。
他站在後方看了许久。
不知不觉间，孩子都静了，投入地仰头望着在说故事的土地神。
那个人就是如此，沉静如徐徐吹动的风，不自觉便使人平静，并且轻易凝聚人心。
磐石老树深根入地，与土地相连，就像天地间可靠的梁柱使人心神安稳，并向往之。
土地神总是如此。
不过他自己恐怕没有自觉。
每每走丢，白罗都不怎麽紧张。因为要找到这个人并不难。
他会一直都在那里，和人们所期望的一样。
纵使是陌生的子民亦是如此，不自觉地被他的气质所吸引。
除了那股令人安稳的气质，还有一点──
祈祷的声音。
自从白罗复生之後，就跟着受土地神影响，能够隐约听见来自土地上、凡人的声声祈念。
许一季风收、许风调雨顺、许大发横才、许姻缘、许晚上娘亲煮肉丸子。他们什麽都求，土地神则千百年不变地倾听着、一一回应。
此刻映在白罗眼中，彷佛是这个世界的缩影：半藏在树干上的神只，以及树下仰望的信众。
土地神明明特别怕生，铁青着脸却依然耐心地听着孩子们叽喳碎语。
兴许是他旁观了太久，土地神发现他只乾站在一边，朝他瞪过去求救的眼神，火得可以烧穿白罗的外衣。
白罗立刻奉命，上前驱赶一窝小崽子。
树下清净後，徒剩白罗一人。
一阵沉默，白罗从刚才就忍不住好奇，问：「你都是这样，会抽空去听他们的祈祷？」
「职业病。」百盐耸耸肩，换了个率性的姿势盘坐树梢。
「然後为他们实现？」
「毕竟那是我的工作不是吗？」
「那土地神……当神明自己有愿望的话，谁来负责倾听？」
「哎呀，怎麽已经想到那里。」
听百盐没有否认，更像是想一语带过，反而让白罗更在意了：「你有愿望对吗？」
「当然，现在就有。」百盐从树梢朝他伸下手，「借个手。」
白罗会意过来，这意思是许的愿就是帮他一把？这人本就无欲无求，笑眼看淡人生百态，并没有什麽执着，当然遑论「愿望」不是吗？
虽然颇有耍着人玩的意思，但白罗也只是摸摸鼻子，边将手抬起，让土地神有倚仗的施力点，能藉他之手好整以暇地跳下树。
第一回没勾着，白罗奋力朝上伸直了手，才发觉自己身子着实矮小。就怕一只手不够，稍微踮些脚尖，并伸出另一只手，让自己更便於支撑对方。
土地神愿望虽然渺小，但白罗既然已经听见了，便卯足全力实现。
「噗……噗哧。」
怎知树上的人却夸张的笑喷出声。
「搞错啦，不是要你扶我下去。来，上来。」土地神探下一截身子，稳稳一捞，使了点神力，把少年托上树。
白罗轻巧地上了树，站在边上，有些好奇为什麽自己也要跟着上树。他其实没有扒在树上的习惯。
「别老是自己站在那麽远的地方，刚刚为什麽不过来？……难不成是在被我带坏了？」百盐不自觉心虚，就怕他好的不学、尽学坏的，把自己怕生怕得天崩地裂的模样学起来。
白罗摇摇头，他从来不怕陌生、也不惧歹人。毕竟这里方圆千里内，根本没人打得过惩奸除恶的「白少侠」。
只是每次看着凝聚的人群，就觉得自己不属於那里，所以不想靠近。
「下次看到我就赶紧过来，别老是一个人呆站着。记住啊。」
白罗也不知道该不该一口答应，因此不着痕迹地保留了答覆。
「喏，你抬头看看树上，果子结得好多好大！敲几颗下来当咱们的点心吧，这些绝对够你吃个过瘾。」
知道白罗食量大，抬头看满树结实累累，百盐信誓旦旦得更有底气了。
白罗三两下打落五六颗果子，让它们滚滚落入在下方接着的百盐怀里。
百盐反手掸掸果子上的花瓣残渣和尘屑，凑近鼻息前一闻，不禁由衷赞美：「这个味道，肯定甜！」
味道很好，他忍不住自己就先吃起来，边拉拉白罗的裤管、塞过两颗乾净的给他，要他也赶紧先吃。
白罗从土地神手上接过果实，果香扑鼻，他却在咬下前停住了动作。
「土地神，你刚才还没说完。」刚才话题被扯开，白罗已经止不住好奇，追问道：「你有愿望，那是什麽？我可以知道吗？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当然可以。」百盐朝他勾了勾下巴，笑道：「我许愿你小子赏我一个笑。」
──许愿你不再做遗世的一缕孤魂，
──许愿你丰衣足食、期待明日，
最後，许愿你开心笑一个。
白罗一霎怔然。
彷佛如往常，隐约地听见祈念的声音，只是这回，是百盐的声音。
世间道尽愁苦，哪一个都不比江海浅淡，却有这样一个人，总是看着他、只怕他有一分的委屈，彷佛世上也没有其它足够分量摆在心里的烦恼；一心许他放下心上的担子，一心许他笑靥迎人。
「这种事才不算是许愿。」他闷闷地说，却不愿意对土地神置气。
「但这就是我想许的愿啊？怎麽，不愿意赏脸笑？」
白罗支吾，不知道怎麽应付揶揄。
良久，才认输似地轻轻摇摇头。
「不会不愿意。」暖意不自觉地盈满怀，让少年脸上绽开浅浅的笑痕，松口道：
「我记住了。土地神喜欢的话，今後我便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