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的天空飘着毛毛细雨，一阵冷风刮来，伊宣立刻缩进围巾里，指尖冻得发红。她搓手交握成碗状凑在嘴边呼气。
她绝对不会想到，昨天碧丽堂皇的酒店，现在已经变成渺无人烟的孤山野岭。公路上前後无车，环山蜿蜒直往更灰暗的天空尽头处，乌云密布，浓雾重重。
她的心情也浓雾重重。她踢了踢地面，一颗小石子弹跳两下，滚落山崖下。
明明公司就放了三天连假，不在家里好好休息，偏偏要来这种地方折腾。
她踢了踢地面，一颗小石子弹跳两下，滚落山崖下。
而且不出门还好，一出门刚好遇上今年第一波强烈冷气团。
这种运气都能中乐透了。
伊宣淡淡的看向埋头处理结冰水箱的某人，问道：「还要多久啊？要不叫道路救援吧。」
叫叫道路救援，然後连车一起把她送回温暖的地方。
「快了、快了。」没多久，引擎发出隆隆声响，王昊兴奋地抬起头，脸上还沾着黑渍，「你看，修好了！上车吧！」
伊宣对他微微笑，嘴角僵硬。
她坐上车，系上安全带，「离旅馆还有多远？」
王昊重新启动导航，引擎稳定运作，他点开画面，「再二十分钟就到了。」
伊宣瞥了瞥他笑意盎然的脸，「那地方有那麽好玩吗？」
好到值得大冬天千里迢迢的跑来。
「啊？」王昊不明所以，「你不想去吗？」
「也没不想。」伊宣直视前方，「只是你想吗？」
「当然想啊。」
伊宣歪头，「不是怕尴尬？」
「你只是怕尴尬吧？」伊宣直视前方，「因为我听见了。」
「我听见了，你说，喜欢我很久很久了。」
王昊握在方向盘上的手僵了僵，「是吗？」
然後二十分钟的车程，他们没有再交谈，只有车上的钢琴曲静静流淌。
抵达旅馆下车前，伊宣解开安全带听见他低声说：「那你呢？」
「嗯？」
王昊看向她的眼睛，「如果我说是真的，你会尴尬吗？」
她敛下睫毛，「怎麽会？」随即眼睛闪过狡黠的光芒，「反正你又没问我，要不要在一起？」
✻
旅馆就在群山环绕的半山腰，後傍山，前有湖，但看着恢宏的旅馆，圆顶柱浮雕像配上大红灯笼和金色春联。
要不是柜台有人，她都要怀疑这不是旅馆，是鬼屋了。
王昊兴致勃勃地扛下行李箱，「旅馆後面有步道，待会可以去山里走走。」
「你说的是那个吗？」伊宣默默比向不远处，木栈道口挂着条黄布条——
『步道施工，禁止进入』
「⋯⋯」
等拿到房间钥匙，他们才知道饭店只在固定时间提供早午晚餐，逾时不候。
「那离这最近的超商有多远？」伊宣问。
柜台小姐想了一下，「大概⋯⋯三个小时吧。」
意思就是，一不小心没赶上三餐就会面临饥寒交迫的困境吗？
伊宣阴恻恻的瞄向一头雾水的某人。
因为通往山区的步道全部在整修，所以他们唯一能去的地方，只剩湖边，唯一能做的事，绕着湖一圈一圈散步。
在寒风刺骨的天气散步，真是一种崭新的体验呢。伊宣心想。
「你到底是怎麽找到这种⋯⋯」伊宣打了个小喷嚏，摩擦冻红的双手，「⋯⋯地方的？」
「蛤？」王昊没好气道：「不就是因为你说想来吗？」
「我什麽时候说过想来的？」
「高中的时候啊！」见她一脸茫然，他气急败坏道：「你不是跟苏贞希说想去旅行吗？她问你想去哪吗？」
她恍然，不讲不知道，讲起来好像还真有这麽一回事。
高三的日子苦闷得无聊，她随口对苏苏说想去旅行。
苏苏热切地问：「那你想去哪？」
「去这吧。」
她想都没想，随手翻到数学参考书的封底，绿山碧水，右下角两个字：马告。
和这一模一样。
这话她自己都不记得了，更何况说话的当下她什麽也没多想。当时的生活枯燥无聊，想像力被榨得一点也不剩，能想到的地方居然只剩参考书封底广告的渡假村。
没想到，他居然记得？
「看不出来啊王昊，你偷听我们说话。」
他支吾：「还、还不是你们说话太大声了。」
「是吗？可是你又不是我们班的。」
「咳咳，我、我去找人借课本的。」他瞥向旁边。
「喔。」她自顾自道：「早知道会这样，我就说想去看极光了。」
「看、看极光也不是不可以啦。」
「真的？看极光耶。你有休假吗？」她怀疑。
「唔，找阿布帮我代一下吧。反正人只活一次嘛。」他吐出口白气，忽然朝她伸出手说：「手。」
「手？」
「手给我。」
她乖乖递上双手，「做什麽呢？要给我钱吗？」
他拿出一只手套，替她戴上，男用的手套大得多，她的手瞬间大了两圈。手套暖呼呼的，从指尖融化到手心，他又拿出个暖暖包塞到她口袋里。
原来他一直捂着，等热了才拿出来。
「那左手呢？」她晃晃空荡荡的手。
王昊瞄了她一眼，「只有一只。」
「只有一只？」还有这种操作？说好的喜欢我呢？
他幽怨的讷讷道：「这样不就好了？」
说完，他牵起她的左手揣进自己口袋里，里头也有个发烫的暖暖包，像一团不烫人的火，比自己握着个暖暖包的右手还要暖和许多。
她抬头，只看见他埋在衣领里酡红的耳廓。
「王昊。」
「好！我承认我没胆问你要不要交往行了吧！」
她看着他涨红的脸，眨眨眼，「我没有要问这个。」
「⋯⋯呃？」
「我是想问，你有没有听见什麽声音？」
他四处张望，「什麽声音？」
伊宣伸出食指压在唇上，「嘘。」
「是大提琴的声音。」
✻
从踏进湖区，她就听见大提琴悠扬沈稳的音色，像是很久没见的老朋友，但一眼就认得。
琴声从浓雾弥漫的湖泊中间断断续续传来，他们走近才看见，湖心凉亭里，一个大提琴手身上盖着单薄的披肩在演奏，曲目是耳熟能详的riverflowsinyou。
山庄不多的旅客零零散散在凉亭附近，不单是为了大提琴的声音听得最清楚，凉亭的不远处停了一台咖啡车，浓郁的咖啡香比琴声更吸引人来。
伊宣坐在凉亭外的板凳上，过会儿，王昊捧了杯咖啡来。
「哪，热拿铁无糖加奶。」
伊宣接过手，左手圈住杯身，暖得刚刚好，「你再去买一杯一样的。」
说完，径直走进凉亭里。
大提琴手颤巍巍的结束一曲，她放下琴弓，正伸展僵硬的手指，一杯咖啡忽然出现在眼前。
「拿这个暖手吧。」说话的是个清瘦的女子，薄唇绽红，肤色白得像快融化的雪，嘴角噙着淡淡笑意，美得怎麽说⋯⋯
很不真实。
她怯怯的接过手，「谢、谢谢。」咖啡的温度顿时消融她指尖的冷度，她舒服的呼了一口气，那女子坐到她旁边，拿出口袋的暖暖包。
她解释：「应该给你暖暖包的，但是这个温度太高，反而失温的快，咖啡就刚好。」
伊宣近看才发现披肩女子圆圆的脸上腮帮子潮红，鼻头脱皮，她咯咯笑道：「这是你自己发现的吗？」
「不是。」伊宣微笑，双手交叠，「以前有个老师教的。」
圆脸女子瘪嘴，「那我先生怎麽从来都不知道？只会跟来做生意，哼。」见伊宣困惑，她又补充，下巴挑向不远处的咖啡车，「那是我先生。」
伊宣了然，「他是想陪你。」
「我本来也是这麽想。」女子瞥瞥大排长龙的人潮，哼了一声，没好气的说：「现在看，你说赚钱我还比较信，这麽冷的天，工作比我还起劲。」
伊宣笑出声。
她转而问：「你也拉大提琴吗？」
伊宣僵了僵，收回落在大提琴上的视线，「是拉过一阵子⋯⋯」
女子忽然热切地问：「多久多久？」
她咬唇，「十、十年。」
「天啊！够了够了！」女子惊呼，伊宣还想客套「也没那麽夸张」。
她已经小心翼翼地放下咖啡，克制不住激动地握住她的手，眼睛亮得吓人，「你能不能帮我拉一曲？就一曲！不会超过十分钟！」
欸？
欸欸？！
「我、我⋯⋯拉琴？」
「是啊是啊！拜托你！就帮个忙吧。」女子的眼泪在眼眶打转，「我这一早上都在便秘，肚子痛到不行，我想去蹲个厕所，我保证，就蹲一下试试，真的！」
「⋯⋯那你去啊，就算没有琴声也⋯⋯」
「你看那。」伊宣顺着女子手指方向看见旅馆，「那的经理发薪水让我来拉琴，要是他没听见琴声，铁定又要以为我在偷懒了。」
女子神情哀戚的喃喃：「我家还有房贷要缴呢。」
伊宣蜷起手指，「如果我能帮忙的话，我一定——」
「我就知道！那就拜托你了！我速去速回！」话没说完她人已经跳起来，一溜烟跑了个没影，留下伊宣呆坐在原地，完全没反应过来。
我说，如果我能帮忙的话，我一定帮——问题是，我帮不上忙啊⋯⋯